南湖大學，法學院行政樓。
十一月的陽光不復濃烈，穿過窗子灑下斑駁光影。
沈雲容走在大廳過道里，一身剪裁完美的米白色套裝，妝容和秀髮帶着一絲不苟的精緻。
她挺直背脊，下頜微揚，按下面前的電梯按鍵。
叮！
電梯門光滑如鏡，映出她一如既往體面的身影。
門開，裡面是法學院的兩位年輕講師，正低聲笑語，氣氛輕鬆。
然而也不知道爲什麼，就在看到沈雲容的剎那，氣氛多了一股子說不出的微妙。
“沈老師早啊~”
笑容瞬間堆砌在兩人臉上，僵硬得像極了劣質面具。
可奇怪的是，視線剛一觸及沈雲容，便倉皇失措地彈到一邊。
“早。”
沈雲容點了點頭，緊接着被電梯運行的“嗡嗡”聲和沉默吞噬。
“今天天氣挺好的哈？”
“是還行。”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空氣彷彿暫停在原地，瀰漫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尷尬氣息。
這兩個人怎麼回事？
平時恨不得跟自己套磁八百句，今天吃錯藥了？
沈雲容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異樣，覺得有些反常。
推開電梯門，回到輔導員辦公室，沈雲容剛想將注意力放在電腦屏幕上的學生信息中央，就被打斷了思緒。
“沈老師~”
屋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行政秘書探進半個腦袋，眸子閃爍不停：“那個.院長讓你去他辦公室一趟，說有點事。”
“好的好的，我這就去。”
沈雲容心頭一跳，面上卻不動聲色。
院長找？
這個時間找自己幹嘛？
解憂傳媒又有什麼好事了？
好像也不對.
如果是關於解憂傳媒，至少也應該是孔合通過來提醒自己。
她站起身來，拿起一個黑皮筆記本，在首頁嵌入一支記號筆，動作依舊優雅從容。
去院長辦公室要穿過長長的，兩邊都是辦公室的走廊。
踩在路上，走廊內透着一股詭異的安靜。
沈雲容的高跟鞋聲噠噠響起，原本微微敞開的幾扇辦公室門，悄無聲息地合攏了些許。
幾個抱着文件匆匆走過的同事，看到她，腳步猛地一頓，目光在她臉上飛快掃過，然後迅速點了點頭，貼着牆根就算打過招呼。
更遠處，兩位相熟的副教授站在其中一間辦公室門口，咬着耳朵。
“老劉你居然還不知道？”
“這八卦都快傳飛了！”
沈雲容走近時，其中一位像是背後長了眼睛，話語戛然而止，然後兩人極其默契地同時轉身，推門進了辦公室。
“咔噠”一聲輕響，門鎖落下。
那動作行雲流水，快到沈雲容甚至來不及捕捉他們最後的口型。
但門關上的瞬間，一絲極其細微的嗤笑，還是頑強地鑽進了她的耳朵。
“.法學院的老師被騙錢，搞莫斯啊！丟了不知道多大的人。”
笑聲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沈雲容的耳膜。
血液一下子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退得乾乾淨淨，留下一陣又一陣的迷茫。
教授們在說誰？
不會是說自己吧？
消息傳出去了？
不是說好的保密嗎！！！
她銀牙緊咬，深吸一口長氣，強迫自己目不斜視，繼續向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又像深陷在凝膠沼澤裡。
十根手指通通用力捏緊，捏到青白。
周圍的空氣被抽空了，所有的聲音都模糊遠去，她彷彿能感受到無數道從縫隙、從門後、從拐角處投射過來的目光。
帶着憐憫、鄙夷、好奇和幸災樂禍的目光。
視線像無形的激光，一點一滴穿透她精心構築的體面盔甲，刻下血淋淋的標籤。
沈雲容是誰？
那個被網戀殺豬盤騙得團團轉的輔導員！
調整好情緒後，她敲響了院長的房門。
事實上，院長找她談話，和這件事八竿子打不着。
主要聊了聊學生心理普查的常規工作，語氣如常，似乎沒有任何異樣。
“小沈啊，提升學生的普法反詐意識也很重要，回頭學校會配合轄區公安出臺方案，到時候你來負責落實。”
“好的院長，沒問題。”
沈雲容咬着嘴脣，輕輕點了點頭。
一切都很平靜。
可處於女性莫名的第六感，她隱隱約約察覺到，院長今天看她的眼神不對。
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還有.同情？
她第一次覺得，目光比話語更讓人如芒在背。
她帶着逐步升溫的情緒和怒火，幾乎逃也似的離開了院長辦公室。
到底是誰把這件事說了出去？
明理公司！
一定是明理公司走漏了消息！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沈雲容只是簡單思考幾秒，不費吹灰之力般定位到了肇事者。
作爲案件當事人，她不止一次偷偷關注着進展，連同所有的採訪，正面側面負面報道，都認認真真看了個遍。
這段時間以來，明理從上到下不知道接受了多少採訪，從普通員工到公司高層，曝光量與日俱增。
沒準是哪個工作人員被長槍短炮對着上了頭，隨口提了一句，就把自己的底細抖了出去。
周明遠！
該死的周明遠！
當老闆的連公司員工都管不明白嗎？
自己可還是他的輔導員！
沈雲容氣得雙手發抖，一時間感覺口乾舌燥，急需一杯熱水來壓下翻涌的情緒。
她拿起桌上的手機，找到周明遠的微信，不管不顧自己的身份，一股腦發了七八條興師問罪的消息過去。
然後捧着保溫杯，長舒一口氣，走向樓層盡頭的茶水間。
茶水間房門虛掩着，裡面傳出的聲音不大，偏偏卻字字誅心。
“.銀行那邊我有熟人！據說警方很早就去調了沈雲容的流水，用的都是咱們工資卡，整整十萬！我的老天爺，沈雲容平時看着那麼精明一個人，怎麼就能”
聲音像是財務處那個出了名的大嘴巴，尖利又亢奮，帶着一種分享驚天秘密的激動。
“姐，你可小聲點吧，她辦公室就在這層”
這是另一個略顯緊張的女聲，聽起來也頗爲熟悉。
“怕什麼？能幹不讓說？”
“現在誰還不知道啊！而且又不是我一個人知道，咱們單位好多高新區分局的家屬，這事早就傳遍了好不好！”
財務處大姐的聲音壓低了，但那股子幸災樂禍的勁兒反而更加飽滿。
“聽說那騙子照片都是精心找的高富帥，妥妥的六邊形戰士，嘖嘖嘖，難怪咱們眼高於頂的沈大美人栽進去，這英雄難過美人關，美人難過包裝男啊！哈哈哈哈哈！”“噗”
茶水間裡面傳來壓抑不住的竊笑。
“要我說啊，平時端着那副清高樣兒給誰看？背地裡還不是當舔狗！”
聲音繼續着，後面的話語更加不堪入耳。
哐當！
沈雲容腦海中“轟”地一聲，再也無法忍受，猛地推開了茶水間的門。
她從未用過如此誇張的動作幅度，門板狠狠撞在牆壁上，發出刺耳的巨響。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茶水間坐着三個人。
財務處的大嘴巴陳敏，教務部門的王姐，另外一位是與她年齡相仿，隔三差五就給沈雲容發消息的年輕講師小劉。
一聲巨響，陳敏手裡剛撕開的速溶咖啡包掉在地上，棕色的粉末灑了一地。
王姐正端着水杯，手一抖，滾燙的熱水潑出來差點燙到手背。
小劉則瞬間漲紅了臉，頭幾乎要埋進胸口。
空氣死寂得可怕，只有飲水機還在發出“咕嚕咕嚕”燒水的噪音。
沈雲容站在門口，臉色蒼白如紙，嘴脣抿成一條沒有血色的直線。
十萬塊，殺豬盤，早傳遍，包裝男。
這些詞像燒紅的烙鐵，帶着尖利嗓音的餘韻，反反覆覆燙在沈雲容的神經上。
她甚至能聞到空氣中瀰漫的咖啡粉末味道，讓人窒息。
沈雲容沒有說話。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巨大的屈辱和憤怒，海嘯般衝擊着她的理智堤壩，差點將她淹沒。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陳敏，眼神空洞，讓陳敏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嘴脣哆嗦着，想解釋什麼：“沈，沈老師這.”
“陳姐，嘴下積德！”
沈雲容眼眶一紅，猛地轉身，高跟鞋踩在地磚上發出凌亂聲響。
踉蹌着衝出茶水間，連水杯都忘了拿。
她沒有回辦公室。
這會，她需要一個絕對安靜，相對封閉的地方。
一個可以讓她暫時逃離這鋪天蓋地的目光和竊竊私語的地方。
於是，她衝進了下面一層最偏僻的女洗手間，鎖上了最裡面隔間的門。
狹小的空間，熟悉的消毒水味。
她背靠着冰冷的隔板，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大口喘息，眼淚終於決堤。
洶涌而出。
沈雲容死死咬住手背，不敢發出一絲嗚咽，淚水大顆大顆流進嘴裡。
好鹹。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同款高跟鞋的聲音。
伴隨着一個她無比熟悉的聲音，教務主任馬麗的大嗓門，正打着電話。
“你說這沈雲容平時眼睛長在頭頂上，院裡多少青年才俊追她，她都不正眼瞧一下，結果呢？”
“被個網上認識的小白臉三言兩語忽悠兩句，就給人家打十萬？”
“十萬都能買好幾個愛馬仕了！這腦子.”
“哎呀，所以說啊，女人太拿架子太清高，就容易栽大跟頭！”
“可不是嘛！”
馬麗的聲音，帶着一種掌握核心機密的得意。
“我們家那口子回來跟我說的，他就在專案組，什麼小道消息不知道？”
“她轉賬用的是咱們學校發的工資卡，流水清清楚楚！沈雲容這次啊，算是把咱們法學院的臉都丟盡了！”
“我看她以後還怎麼在學生面前板着臉訓人，還怎麼在院裡.”
沖水的轟鳴聲嘩啦啦響起，淹沒了後面更加不堪入耳的話語。
隔間裡，沈雲容的身體已經停止了顫抖。
她忘記了乾淨和體面，一點一點滑坐在地上，冰涼的地磚透過絲襪侵入骨髓。
眼淚已經流乾了，臉上只剩下麻木的冰冷。
都知道了
大家都知道了
丟盡學院的臉
每一個詞，都像一把鈍刀，在她心上反覆切割。
對啊，體制內哪有不透風的秘密？
哪怕只有一個人聞到蛛絲馬跡，八卦也會迅速傳遍整個學校。
原來，她拼命想要掩埋的痛苦經歷，早已被同事以點到面傳了出去。
成了整個學院、甚至整個學校茶餘飯後的笑料。
她以爲自己只是被明理公司的某個環節泄露，卻萬萬沒想到，源頭竟然是來自這裡。
這些平日裡或許還對她客客氣氣的同事，此刻都成了傳播小道消息的擴音器。
她像個被剝光衣服的小丑，在衆人面前展覽，而她甚至不知道展覽的門票，究竟什麼時候被派發出去。
妝花了，頭髮也亂了，熨得妥帖的包臀裙褶皺無比。
提起最後的力氣保持體面，渾渾噩噩地回到辦公室，沈雲容只感覺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
辦公室裡的氣氛更加詭異。
其他幾個同事要麼假裝忙碌，要麼眼神飄忽。
快下班時，一向以“熱心大姐”自居的王姐，端着一小盒包裝精緻的杏仁酥，蹭到了沈雲容工位旁。
她臉上堆着笑，小聲說道。
“小沈啊，來嚐嚐這個。”
“稻香村的杏仁酥，新出的口味，特別香！我跟你說，甜食最能解壓了！”
“那個.”
王姐頓了頓，眼神閃爍，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音。
“網上騙子多，手段高明着呢！誰還沒個誤判的時候了咳咳，別太往心裡去啊！看開點，看開點.”
“.謝謝王姐。”
“回頭王姐再給你介紹個青年才俊！保證知根知底！”
對方的話，精準紮在沈雲容心頭。
她強行擠出一絲笑容，死死盯着電腦屏幕上閃爍的光標，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噁心！
好他媽噁心！
老大姐眼神裡那份居高臨下的同情，外加那充滿了暗示意味的用詞，徹底擊穿了沈雲容的心理防線。
終於熬到下班時間。
辦公室內的同事們紛紛起身，一個又一個離開工位。
夕陽餘暉透過窗簾，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細線，像極了金色牢籠。
沈雲容最後一個起身，走到門口，關掉主燈。
她孤零零地站在光暈裡，身影被拉得又細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