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如泡沫一般消失, 只一眨眼的時間,董若蘭與小遊渺的生活場景消失。
遊渺認出了他們現實中的所在,赫然就是當年義母被妖獸殺死的那個山坳, “你終於肯出現了。”
遊酒站在董若蘭生前最後出現的地方, 對着遊渺輕笑了一聲, 她的穿着打扮與幻境中所看到的一樣, 讓人一時分不清究竟哪個纔是現實, “渺兒,孃親知道董若蘭的事情一直是你心裡的一根刺,怎麼, 今天帶你看了你那位義母的一生經歷,難道不算是圓了你的一個心願?”
她笑彎了一雙眼睛, “如果想要道謝就不必了, 你可以把這當成是孃親的彌補。”
遊渺並不把她的話當一回事, “道謝?你擔不起。”
真正值得他說一聲謝謝的人,早就湮滅於千年前的那場災難之中。
他看着眼前熟悉的地點, 多年前的記憶浮現在心頭。
他記得,最初義母爲了讓他能夠讀書,拿出了身上僅有的一部分積蓄,但當時他年紀小不懂事,因爲不喜歡私塾的夫子, 所以就經常逃課。
每到這個時候, 義母就會拿着柳條鞭到處找他, 把他揪回家後, 就守在書桌旁, 手裡杵着鞭子,只要見他走神就打他, 下手絲毫不留情。
董若蘭爲了生計拋頭露面,在他們住的地方名聲不好,總有些人以爲她是個喪夫的寡婦,半夜上門騷擾。
柳條鞭的第二個作用就體現在這裡,除了充當遊渺的戒尺之外,還能看家護院。
因爲遊渺不尋常的生長速度,董若蘭總會在一段時間過去後就帶着他搬家,從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呆超過兩年。
當時的他雖然心中早有懷疑,但是一開始並不明白怎麼回事,也沒辦法聯想到自己的真實身份上去。直到有一次,有人罵他野種,他心中氣惱失去理智,一巴掌將人打飛數丈遠。
看着周圍人驚恐的神情,他驚慌失措地跑回家,哭着質問義母自己是不是怪物。
義母說不是,他不依不饒離家出走,恰逢天降大雨,他受涼發熱,在荒郊野外現出蛇尾,好在是被找過來的義母發現。
董若蘭百般勸慰,遊渺總算願意跟着她回家,但是因爲知道了自己不是人族,他開始漸漸變得寡言少語起來,不願意再跟別人交流。
逐漸地,他的世界只剩了董若蘭一個人,他想要改口叫她娘,即便因爲他生長迅速,兩人的外表看起來已經沒有相差幾歲。
只不過這個想法還沒來得及實現,破封期就來了。
遊酒手底下的妖獸侵入人族城池,恰好就是他們定居的地方,董若蘭帶着他混入人流之中,被裹挾着逃了出去。
遊渺也是在這個時候,第一次見識到所謂大妖的本領。
他看着飛在半空中的妖豔女子,同源的血脈蒸騰起來,心中隱隱有什麼在發芽。
逃亡的人族被妖獸堵在了戍庚城東部的一處山坳中,四周的慘叫聲與血腥味就像是一場噩夢,困擾了遊渺多年。
董若蘭爲了護他死在妖獸爪下,死前逼着他做下一個承諾,一定要代替她好好活下去。
那個時候遊酒就在山坳外面,因爲指揮着麾下妖獸羣滅了戍庚城中的大部分人族,引來了上天界的追兵,領兵者是一位熟人。
這是她與雲方君久別之後的第一次重逢,和相遇時一樣,都是在戰場上。
兩相對峙的時候,山坳中的遊渺因爲目睹了董若蘭身亡,倏然紅了眼睛,血脈之力爆發,初露狂態。
沖天而起的血色霧氣被打鬥中的遊酒與雲方君發現,兩人紛紛前往山坳一探究竟。
一眼認出遊渺時,遊酒尤其驚訝,已經過去多年,她以爲自己的這個孩子早就死了。
畢竟被她鎖住了血脈之力,遊渺這些年和普通人族沒什麼兩樣,甚至還因爲其妖族的身份,在人族城池生活也是處處危機。
遊渺能夠自己衝破血脈禁制,這讓她很是滿意,甚至有些後悔當年就那麼把他扔了。
在她看來,孩子並不稀奇,有一個最像自己的孩子才最難得。
遊渺充血的眼睛,一身的煞氣,當殺意凝聚到極致,仿若沉入幽深黑潭中的那種平靜,一下子驚豔了遊酒。
眼前的孩子無疑是她最完美的作品。
雲方君沒有當衆認下游渺,遊酒也沒有,他們兩人只是伸出手,都想把他帶走。
面對親生父母的對峙,遊渺選擇了雲方君,理由是遊酒害死了他娘,他們是仇人。
當時遊酒只是笑了笑,說他終有一天會回到她身邊。
她也確實說對了,遊渺當時被仇恨矇蔽,但理智尚存,退一步也不過是因爲自知無法與現在的遊酒抗衡。
而云方君的出現恰好給他提供了這麼個機會。
初到上天界時,雲方君爲了能讓他從之前的經歷中恢復過來,知道他心中怨恨難消,便主動做下約定,要遊渺安安穩穩呆在雲方殿一千年,之後便隨他去哪裡。
在那一千年裡,雲方君從沒有開口勸解過遊渺放下仇恨,他只是從別處找來了許多適合遊渺修煉的術法,源源不斷地爲他提供最好的資源,用這種方式來彌補他身爲一個父親,在這些年裡的缺失。
遊渺雖然沒說,但是潛意識裡還是接受了雲方君。
一千年約定期滿,他沒有選擇留下,而是去了森丘古地,憑藉着對血脈之力的掌控,贏得了遊酒的青眼,成爲了她欽定的繼承人。
遊渺很有天賦,他的實力迅速增強,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混在人族之中惴惴不安的妖族少年。
處心積慮了上百年的時間,他把遊酒從妖皇的位置拉下馬,並且關進了祖陵之中。
自此,玄蛇一脈在遊渺的帶領下,站在了主和一派的陣營中。
世人如果知道雲方君是遊渺的親生父親,肯定會以爲因爲有云方君這樣一個父親,遊渺纔會有此等心性。
但是實際上,他只是在和遊酒作對,只要是遊酒認同的,他都選擇推翻。
遊酒□□,他就專情;遊酒殘暴,他就慈悲;遊酒主戰,他就主和;遊酒視人族爲糞土,他就親近人族。
遊酒越是說他們兩人相像,他就越要與她背道而馳。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輪換,遊渺的血脈之力脫離了幻象控制恢復如初,並且隱隱有爆發的跡象。
平地起了一陣旋風,以他和邢伋的所在爲中心,向四周擴散而去。
風刃拂面,遊酒的一縷頭髮被切斷,飄然落下,被她伸手接住,“氣性還是那麼大。”
明明當年爲了把她拉下馬,還能臥薪嚐膽,忍着殺意叫她一聲孃親,現在倒是大不如前,受了一點刺激就發起瘋來。
遊渺冷哼一聲,抽出腰間蛇骨鏈,整個人蓄勢待發,“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你現在有兩個選擇,要麼跟我回去,繼續呆在祖陵裡,要麼······”
他運轉體內妖力,滔天血氣轟然而起,山坳裡很快充斥着赤色霧氣,“要麼就死在這裡。”
也算是償還義母的性命。
遊酒聽完卻是笑出聲來,她邊笑邊說:“渺兒,難道你還沒有發現,到了現在,你還是狠不下心來。”
不管恨到哪種地步,終究還是顧忌着血脈親情,就算有能力一擊致命,被放在首位的選擇卻還是給她一條活路。
如果說,有這樣的心性的人只是她兒子,她或許會慶幸,但是遊渺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玄蛇一脈的妖皇。
遊酒憐憫地看了遊渺一眼,“渺兒,你知道嗎?我有多喜歡當年那個爲了報仇殺伐果斷的你,就有多厭惡現在的你。”
她說完,眼神倏然變得凌厲,右手只輕輕一握,圍繞在她身邊的血氣頓時消散。
不好!
血氣震盪,空氣像沸水一樣蒸騰起來,打着轉兒朝相反的方向而來。
遊渺眼見不妙,想要使血脈之力平復下來,但是卻被遊酒抓住時機,奪得了主導權,很快落於下風。
胸口遭受沉重一擊,遊渺倒飛出去,還好邢伋動作迅速,及時接住了他。
一口黑血吐了出來,遊渺躺在邢伋懷裡,抓着他的衣服想要起身,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體內的妖力混亂不堪,爭先恐後地想要掙脫出來,這是遭到了反噬的表現。
遊酒居高臨下,“不要白費力氣了,你暫時還動不了。”
邢伋聞言氣勢陡變,他抱緊遊渺,森然殺意沖天而起,“你對他做了什麼?”
“只不過下了點毒,讓他安分幾天而已,戰神大人不必那麼緊張,死不了人。”
遊酒手中憑空出現了一朵紫色桐花,遊渺強撐着睜開眼睛,看到桐花在她手中轉了幾圈,化成了一股濃郁黑煙。
看樣子他就是這樣中的毒。祖陵裡的那朵桐花是遊酒特意放的,目的除了把他們引到幻境裡,上面還被下了毒。
遊渺咳了一聲,嘴角有鮮血涌出,隨即睜大了眼睛看着邢伋,他在擔心邢伋也中了毒。
“我沒事,我沒事,你放心!”邢伋擦去遊渺臉上的污血,將他安撫下來後,立即警惕地看向遊酒。
“別這麼看我”,遊酒攤了攤手,笑容意味深長,“這種毒是我爲渺兒專門準備的,雖然對你起不了什麼作用,但是解藥還在我手裡,戰神大人若是不想渺兒受苦,就先忍耐一下,最好不要現在就對我動手。”
邢伋臉色冷成了寒冬臘月的冰凌,“他可是你的親生兒子!”
“我知道啊,要不然也不會這麼容易得手。”遊酒道:“好好想一想,從祖陵到桐花村,渺兒撿起被我下了毒的桐花,在幻境裡隨着引導一步步看到真相,是不是一點警惕心也沒有?怎麼?這難道不是因爲你們下意識地以爲,我不會傷害你們?”
像是沒有看到遊渺逐漸黑沉下來的眼神,遊酒頓了頓,接着說:“你們終究還是太過年輕,儘管一個個面上表現的冷漠薄情,但是實際上還是個孩子,容易感情用事。我可不是什麼看似無情,實則暗中會因爲愧疚關心孩子的母親,只要能夠達到目的,我是可以不擇手段的。”
遊酒的笑聲像是一根尖刺,深深刺入了遊渺的心,但是又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是對的。
估摸着自己呆的時間差不多了,遊酒看似無意地朝天邊瞥了一眼,準備最後說一句話就走。
“不要想着解毒,連山城那個小護衛的事情你們也都知道,除非我親自出手,否則就是神仙也難救。”
遊渺:“武清身上的毒也是你下的?”
“毒是我的,但可不是我下的,不能因爲我給你下了毒就這麼冤枉我。”遊酒換上一副委屈的表情,“我可不幫人背黑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