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一切都安靜下來了。
於生卻躺在牀上輾轉反側,好長時間都沒睡着。
他想了很多事情,有關於晦暗天使的,有關於目前自己認識的這一大幫人的,還有關於山谷未來建設計劃的,他還想到了自己的老家,那流淌着血色陽光的地方——他發現自己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想家了,甚至……那畫面在他記憶中都有了些許褪色。
他又翻了個身,看到噩兆遊星和艾琳的畫框在牀頭櫃上安安靜靜地放着,窗外灑進來的夜色中透着一抹銀輝,異星的天空高懸着三輪滿月,軌道機動仙宮“長彌殿”如一點銀星,正從“太幽”與“常暗”間的夜空中緩緩飛過。
於生髮現一件事——他雖然成天抱怨艾琳睡覺不老實,抱怨她晚上到處亂拱打滾磨牙還說夢話,但今天自己旁邊少了個滿牀亂爬的人偶……他竟然還睡不着了。
黑暗中傳來輕微的咔噠聲,牆角的其中一個箱子被打開了,一雙猩紅的眸子在箱蓋下面偷偷摸摸地往外打量着。
這雙眼睛正對上側躺在牀上瞪着眼的於生。
“——哈!”
從箱子裡傳來了哈氣的動靜。
於生嘖了一聲,往旁邊挪了挪。
一道小小的影子便唰一下子從箱子裡躥了出
來,開始在牀上到處打滾,橫向蠕動,原地旋轉,用腦袋拱着牀單當推土機……
於生想了想,看着正在滾來滾去的小人偶:“箱子是不是還是有點不舒服?”
“不是啊,裡面可舒服了,感覺躺進去跟回家了似的!”艾琳擡起頭來,隨手抓住於生的被子就往身上裹了個角,“就是不習慣,所以我決定了,還是得留一個身體睡在牀上,要不你這人都囂張的沒樣了……”
於生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對方這“囂張”倆字是怎麼就扣在自己頭上的,但他還沒顧上問,就發現小人偶已經打上呼嚕了。
又過了幾分鐘,艾琳突然就踹開了被子,接着整個身體打橫,一腳踢了過來。
於生心裡一下子就踏實了,輕車熟路地用被子在自己和小人偶之間堆了個“城牆”,然後翻身就睡。
迷迷糊糊中,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就只覺得自己在幾個不連續又古怪的夢境裡顛倒沉浮,偶爾在夢裡跟艾琳打個招呼,但更多的時候卻只是在一片平靜又溫暖的黑暗中飄蕩着。
他的意識在這樣放鬆的狀態下飄了很遠,很久,然後忽然間往下一沉——
他沒有在這下沉中醒來,卻感覺自己好像一下子“連接”上了什麼,又過了片刻,這連接開始迅速“擴大”,許多信息涌入了腦海,茫茫黑暗中,他開始“看”到一些東西——雨幕,大地,城市,水晶……
“觸覺”逐漸恢復,於生稍微動了動“身子”,然
後激靈一下子清醒過來,再不敢動彈。
戍寂。
……這玩意兒還連着!?
於生在黑暗中靜靜地躺着,過了好一會纔敢再次蔓延開自己的感知,他小心翼翼地確認着自己與那顆遙遠星球之間的聯繫,一點一點地,就像他當初第一次接管“山谷”時那樣。
甚至比那還要小心得多。
……
小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天光昏沉,雨霧朦朧中映着遠方的燈火。
但和之前的那場暴風雨比起來,這樣的細雨連綿已經是相當溫和的好天氣了。
墨染穿着一身黑裙,行走在城郊附近的一片殘垣斷壁間。
從天而降的雨幕在離她數米外便被護體靈氣所阻,自行向兩旁退去。
她擡起頭,看着前方那片宛若斷山般的龐然廢墟。
那是曾經的第六精煉塔———這原本直抵雲霄的巨塔被來自行星深處的可怖力量摧毀,斷成三截倒在了大地上,它的大部分結構如今正靜靜地躺在城外的丘陵間,被一片失活的水晶叢林環繞着,而斷裂的塔基還歪歪斜斜地留在城市邊緣,與這裡的殘垣斷壁連成一片。
在雨幕間,那些古老而龐大的管道與支撐結構如嶙峋巨骨般聳立着,又雜亂無章地彎曲向巨塔最後倒塌斷裂的方向,而一道從空中俯瞰才能窺見全貌的巨大裂隙則貫穿了塔基,裂隙周圍水晶叢生,裂隙之下則是一道能夠直抵地脈的豎井。
那豎井原本是採礦平臺的一部分,但現在井下的礦脈已經枯竭,取而代之的只有無盡的灰白晶體,晶體最深處可看到地底岩漿散發出的暗淡紅光,又有隱隱約約的地脈光流穿過晶壁,消隱在岩漿裡。
在離倒塌點更遠一些的地方,可以看到許多忙碌的身影——繕城司的人手和附近居民正在一起清理着街道上的灰白晶體,那些晶體中有一部分是在衍星體的爪牙攻入城中時留下的,但更多的卻是在過去數百年中逐漸侵蝕、積累的結果。
類似的“清理”景象隨處可見,在墨城的街頭巷尾,每個角落,凡是尚有餘力的人,都在自覺地清理着那些隨處可見的詭異晶體——而更有餘力的人,則在各處機關營司、煉器工坊裡忙碌着,或是去修理城牆與護城大陣。
人們在竭盡全力讓這座城市恢復成他們記憶中那安穩的模樣——儘管對所有人而言,就連那記憶中的城市的樣子都是假的。
沒人知道這座城市最後還能恢復多少,但墨染很清楚,以現在墨城的情況,是斷然不可能再修復那幾座倒塌的精煉塔了——十年內能把採礦平臺邊緣的裂隙填上都算是奇蹟。
但墨城仍然是這顆星球上狀況最好的一座城市,甚至沒有之一。
墨染輕輕呼了口氣,而後更加挺了挺身子,以沉穩而可靠的姿態走過街頭。
沒有人知道城市的未來會如何,但她能沉穩地從這裡走過,至少人們會多出一些盼頭。
“城主,”一名親衛從雨幕中現身,悄然來到墨染身旁,“三艘從遙門星來的貨船剛纔在城郊仙舟臺降落了,帶來了一大批丹藥、糧食,還有修繕靈脈網絡急需的玄晶和靈髓。”
“好,”墨染神色中終於有了幾分鬆弛,輕輕點點頭,“留下一船貨,其餘的……通知潭淵和白城,讓他們來取吧,我們沒有多餘的人手給他們送去。 ”
“是。 ”
親衛欲言又止。
墨染停下了腳步,看着對方:“還有何事?”
“今日上午,仙舟臺那邊又聚了不少人,”親衛臉色很不好地說着,聲音只有交談中的二人能聽見,“有幾個大戶要去十庭‘投親’,在他們的仙舟上搜出了府庫中的東西……”
“殺了。 ”
“殺……直接殺嗎?”
“公審,殺了,屍體吊在城樓上,罪狀條列清楚,與屍首一起昭告十日————雖是拓荒期的法令,但說到底如今也未廢棄,正是用的時候。還有別的事情嗎?”
“沒有了。”
“嗯, 退下吧。 ”
親衛的身影后退兩步,無聲無息地消散在雨幕裡。
墨染則輕輕舒了口氣,神色沒什麼變化,在雨中繼續往前走着。
有人想着重建,有人想着逃災,有人幫着鄰里,有人趁火打劫,有人現在還不敢醒,有人醒的一瞬就走火入了魔。
該有的都會有,該來的都會來,該過去的也都會過去——做了這一城之主,就免不了要跟這許多煩擾打交道。
這是父親教導過自己的。
……只是此刻的這“煩擾”也實在難捱了些。
墨染繃着臉,心裡唉聲嘆氣着。
城市一片殘破,整顆星球都被晦暗天使嚴重污染過,秩序勉強維持,但每天都在崩的邊緣搖搖晃晃着,地下的礦產早已枯竭,重建的物資也沒有着落,這顆星球本身早就不剩多少價值,遭受重創之後的戍寂肉眼可見還會進一步衰落下去,而且這將是一次迅速且徹底的衰落。
當然,太虛靈樞是肯定不會放棄這顆星球——但這種“不放棄”又能做到哪一步就不好說了,畢竟這裡只是一顆遙遠又資源枯竭的邊境星球。
而且還被晦暗天使污染過。
墨染心裡又嘆了口氣,目光不自覺地從附近的殘垣斷壁間掃過。
到處都是那詭異而令人不安的灰白晶體,還有從地底蔓延出來的、如今已經失活的結晶觸鬚。
這些死氣沉沉的“屍殼”就是衍星體吞吃了整顆星球的資源之後留給戍寂人的一切。
一片從地面裂隙中生長出來的晶簇在雨中閃爍了一下。
墨染怔了怔,連日的疲憊讓她的反應變得遲鈍,以至於第一時間都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然後那堆晶簇又閃爍了一下。
身邊的親衛們反應過來了。
“保護城主!”
一個親衛慌忙高聲提醒,緊接着幾道身影便擋在了墨染面前,還有兩人已經飛劍出鞘,下一秒就要撲向那團突然“活”過來的“屍殼”。
但墨染卻猛地看到了那晶簇上出現的一些“痕跡”,瞬間的錯愕之後,她立刻喝止身旁部下:“停!”
親衛們不明所以,但還是下意識地服從了命令,墨染則定了定神,短暫遲疑之後,她大着膽子走向那堆晶簇。
晶簇表面微微遊動着一片光澤,幻光中,有圖案浮現了出來。
先是個三角形意義不明的logo,然後是一張笑臉,接着是一句話——
“有困難,找旅社,聯繫電話:XXXXXXXXX……”
晶簇旁邊的地面裂隙裡,一條觸鬚慢慢鑽了出來,在所有人面前晃了晃。
墨染差點又一聲尖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