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城郊,廢墟,晶簇,天使觸鬚--以及天使對抗專家發來的小廣告。
墨染覺得自己一定是喝了很烈的酒,纔會在這茫茫雨幕中看到這樣離譜的組合。
不過很快她便揉了揉眉心,用理智告訴自己這並非幻覺。
是那位“高人”在跟自己說話--他本人這時候應該還在遙遠的首府星球,但很顯然,這位強大的“天使獵人”使用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小技巧”來聯絡遠在邊境的戍寂星。
他佔據了那個被他殺死的天使的軀殼。
墨染輕輕吸了口氣,一時間竟在心底產生了一絲“到底是晦暗天使嚇人還是這位天使獵人嚇人”的詭異念頭,不過她好歹定下神來,又上前半步之後努力調整好了表情,拿出恭迎上仙大能的態度對着那堆水晶深施一禮:“墨染見過於先生,不知先生來訪,剛纔臣屬們多有失禮,墨染代他們向先生賠罪……不過您這是?”
然後她就看到那水晶旁邊的觸鬚又開始亂七八糟地扭來扭去,彷彿是想表達些什麼但未遂,緊接着那片晶簇中又有新的微光遊走,又過了一會,才終於有新的字跡浮現:“稍等這個我還不太熟……沒事沒事,是我突然把你們嚇着了……我就是來看看這邊情況,順便瞧瞧有什麼能幫忙的,今天跟元靈他們還說起了戍寂的事情,那邊挺擔心你們。”
墨染怔了怔,心中多少浮現出有些怪異的感覺,但還是很快定下神,一絲不苟地低着頭:“墨染謝過諸上仙尊長,戍寂遭此大災,如今情況……確實算不得好。墨城目前倒還安穩,我們直到最後也沒有被衍星體的‘主須’侵入城內,但其他城多多少少都在之前的‘飛昇’中受了損傷……”
來自遙遠異星的“感知”以某種難以形容的方式與自身意志共鳴着,藉助這份“共鳴”,於生的思維在這具龐大而陌生的新“軀殼”內遊走,他新奇地感受着這副不可思議的“軀體”傳達給自己的種種反饋,同時努力分辨着那些細小的,幾乎會被淹沒在龐大信息洪流中的聲音--
雨在落下,雲在起伏,有植物在生長,人在城市中活動,地底有熔岩流淌,有人死去,有人誕生,有人在挖掘那些侵入城市的水晶,墨染在對自己說話……
於生努力適應着這一切,感受着這一切。
他想到了自己第一次嘗試掌控那座“山谷”的時候,但從戍寂傳來的感覺卻又和那座異域山谷不太一樣,他覺得自己此刻的情況倒更接近於和異度旅社號同步時的狀態--擁有了一具全新的軀體,而不僅僅是一片受自己控制的“領土”。
這是衍星體的視角?或者說……“母藤”的?
於生的思緒在灼熱的地心中流淌,每一個想法都如閃電般激盪在那些貫穿全星球的、如脈絡般的水晶根鬚中,他看到那些深埋在岩石與泥土中的晶枝之間激盪起了細小的火花,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對戍寂的感知也越來越清晰準確。
但與此同時,他又感覺到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遲緩”,那是意識流動過程中的遲滯感,就好像每一個想法都需要一點點怪異的延遲才能“成型”,起初,他以爲這是自己還未完全適應,但過了一會他便明白過來,這是因爲“龐大”。
即便思維以光速在“星軀”中流淌,每一簇“火花”遍歷一次神經節點所需的時間也幾乎可以用“漫長”來形容。
所以於生試着將自己的“主意識”從戍寂中抽離,而只保留對星球的感知功能,一下子,他的思維便再次清晰敏捷起來。
真有趣。
雖然還不確定這到底是怎麼個原理,但於生多少已經適應了生活中那些原理不明的事情,他很快便非常心寬(有一說一他現在心真的很寬,戍寂的地心直徑上千公里呢)地接受了眼前的局面,並轉而把注意力放在了墨染跟自己的交流,以及對戍寂深處情況的感知上。
墨染低着頭,帶着十二分的緊張等待着於先生的迴應。
她剛纔下意識地說了很多東西,關於戍寂的未來,關於墨城的現狀,關於自己正焦慮的許多事情,現在想來,其中許多事是不該隨便對於先生講的,那恐怕只能令先生感覺煩躁。
她覺得自己終究是有些年輕和莽撞了。
墨染微微擡起目光,看到幾名家臣和親衛已經非常自覺地退到了一旁,並佈下了陣法,以防有人衝撞到自己和於先生的交流現場,現在這片活體水晶旁邊只有她了。
此生不知道第多少次,墨染心中又哀嘆起來--這破班是真的不想上啊。
但又走不掉。
水晶表面閃爍着,這一次,那些遊走的微光中竟漸漸浮現出一個模糊的人影。
墨染頓時更加緊繃起來,這次連大氣都不敢喘了。
“聽上去情況還挺複雜,”水晶中傳來有些失真的聲音,音調忽高忽低,彷彿是聲音的主人還在調整着什麼,“……太細微的事情我現在還幫不上忙,主要是我對這幅新身體也不太熟,隨便操作的話怕把你們的房子啥的都給弄塌了。”
墨染慌忙開口:“墨染不敢奢求……”
“不過我能幫你們點別的,”於生緊接着又開口了,“你之後去通知一下潭淵和白城,還有幾座附近的城市,告訴他們地質不穩定的情況在近期就會改善,還有北邊那道山脈,不會繼續崩塌了,我會想辦法重構它下面的支撐結構。我覺得這多少能幫上點忙。”
說到這他頓了頓,又解釋道:“本來我想直接去跟他們說的,但看你剛纔的反應……我怕我直接去露面會把他們嚇到。”
墨染聽到一半的時候眼睛就已經瞪大了。
於生顯然有些誤解了她的反應:“啊,有什麼問題?”
“不,不,沒有問題,”墨染激靈一下子,趕緊搖頭,“墨染先代各城百姓謝過先生,僅您剛纔說的那兩條,已經是幫了我們天大的忙!天塌地陷都能停下,那我們可省一半心了!”
於生便高興起來,然後他又想了想,開口道:“你等我再適應適應,回頭我給你們把城外荒地上的那些水晶殘骸都清理一下,順便把之前觸鬚鑽出地表撕開的那些裂隙也處理處理……這星球現在雖然損傷挺嚴重,但我大致研究了一下,修一修還是能住人的。”
墨染聽着表情就有點微妙,總覺得於先生這說法有點怪怪的,但又說不上來有哪不對。
而於生則完全沒注意到墨染臉上那點細微的變化。
他現在腦子裡在思考一大堆事情。
墨染第一次跟一個活體星球這麼交流,她慌得一比。
於生第一次當活體星球,他其實也慌得一比。
倆人同時慌着,以至於甚至都沒注意到“戍寂現在是個能跟人交流的活體星球”這麼件顯而易見的事情。
又過了一會,他們才漸漸反應過來些什麼,墨染第一個試探着開口:“於先生,您現在……便是戍寂嗎?”
於生一怔,然後想了想:“好像可以這麼理解。”
接着他便醒過味來:“啊,那這麼說的話我得先跟元靈和元昊他倆說一聲……我這算佔了千峰靈山的地嗎?”
墨染也一下子卡這兒了,張了半天嘴憋出幾個字:“算……還是不算呢?”
然後年輕的城主仙子就開始在腦海裡劃拉起關係式來,結果劃拉了三分鐘沒劃拉明白……
畢竟“晦暗天使把一個星球吃了,然後一個人把晦暗天使給吃了”這種事哪怕放在全宇宙都顯得過於炸裂,整個過程中隨便摘個細節扔給泰拉學院那幫專家教授都夠他們吵倆世紀的,又豈是這麼一會功夫能劃拉明白的事情?
“此事,此事恐怕得千峰靈山的仙長們慢慢商議了,畢竟戍寂整體算是千峰靈山的宗門領土,但墨染認爲……認爲此事也不是一時半會能討論明白的,”墨染結結巴巴地說着,“而且您這又如何算是‘佔’了此地呢?非要算的話,您這倒像是故事裡的身化乾坤了……”
其實於生壓根不知道墨染說的“身化乾坤”是啥玩意兒。
但他能看出來眼前這位城主姑娘是真的回答不了自己的問題--再問下去她那冷汗得比周圍雨還大了。
“行吧,那我回頭跟元昊他們聊聊,”於生的身影在晶簇中對墨染擺了擺手,“你先忙着,如果遇上地質天象之類的麻煩了就聯繫我,我儘量幫忙。”
墨染趕忙躬身行禮,但眼看着於生的身影就要消退,她又趕緊開口:“於先生,那墨染該如何聯繫您?”
顯然,事情發生得太過邪門,這位城主姑娘的腦子都有點擰住了。
於生一聽也有點發愣,擡手指了指自己身影下方:“撥打屏幕下方聯繫電話啊--你要有‘邊境通訊’的話那更好,用這個號碼能直接搜到我。”
墨染:“……啊,好的。”
然後於生就消失了,只留下晶簇表面的一串號碼在她面前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