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許茜茜到了武山小鎮,給黃立工打電話。

“我在武山……”

“躬逢其盛!”黃立工大聲嚷嚷,“那你快過來吧,有好消息。”

電話掛了,許茜茜看着手機屏幕逐漸暗下去,鎖屏。

兩月不見,她忽然來到武山,黃立工毫無驚訝,聲音一如既往的洪亮,時間對他似乎沒有意義,似乎他們昨天剛見過面一樣。

許朝玉回去印度後,許茜茜給黃立工電話,說要一個人好好呆一段時間,想想事情。黃立工爽快答應。許茜茜忙碌起來,重拾以往聯繫,重建新網絡,回了一趟倫敦,去了一趟東京,在那裡還見了白岸資本的林義偉。她和黃立工很少打電話,晚上有時會發微信,問候和閒聊。一晃兩個月,又是一年夏天。許茜茜站在窗前,遠處可以看到一段江水,野花在斜陽裡肆意地開着,淡黃一片,襯得柳色更老。

她提起包,出門。

“……都在高歌猛進。”黃立工站在辦公室中間,揮着手,氣勢磅礴。

劉睿陽坐在黃立工的位置,雙手平和地放在辦公桌上。李佳、李藝坐在會客椅上,轉過身來聆聽講話,朱才斌倚在門邊牆上,抱着手臂,一手託着下巴。

黃立工看到許茜茜推門進來,做手勢讓她進來坐下,嘴裡話語毫不停歇,“光伏清掃機器人,說是個小市場,但是挑戰不小,以色列、美國、意大利都是強有力的競爭對手。李佳帶領團隊,像狼一樣,兇狠死磕,拿下了迪拜光伏發電集團的大單,讓鯤鵬機器人的旗幟在國際市場上飄揚。”

“那要歸功於兩位老總在印度的精彩表現。連迪拜的人都說,你們在印度的絕地反擊,在迪拜結成果實。”李佳有點靦腆地說。當初在印度的講標現場,臺下鼓掌的面紗女子,迪拜光伏集團老闆的女兒,正在逐步接手集團事務。她安排對鯤鵬機器人進行跟蹤,測試與評估,而李佳也與之保持密切的專業溝通,深入到業務與技術的銜接嵌入裡,最終拿到了這個大單子。

李藝把身邊的椅子拉出來一些,許茜茜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

“第二個好消息,第一代3D激光焊縫跟蹤傳感器研發成功!”黃立工目光看向門邊的朱才斌,朱才斌微微點頭。“弧光干擾一向是弧焊系統中的關鍵技術難點,國內一直沒有太成熟的解決方案,國外的成本太高。一直有人和我說,國內要解決這個問題,非得有五到十年不可。才斌不信這個邪,不到一年就推出了第一代。雖然還不是最終的成熟方案,但是快!要儘快走在對的路上,比別人都要快,真正的突破也會很快到來。你的第二代快了吧?”

黃立工看向朱才斌。他沒注意到劉睿陽皺了一下眉頭。

“預計一到兩年。”朱才斌淡淡的說。

“目前第一代傳感器馬上實現量產。在這個基礎上,智能弧焊機器人、智能弧焊小車也都研發成功,很快可以投入到市場應用。”

朱才斌點了點頭。

“這纔是真正的鯤鵬精神——快。一往無前的快。”黃立工看向全場,眼光最後落在李藝身上,“減速機的研發也取得了很大的突破?什麼時候能實現量產?”

“我們做出原型了,傳動效率、傳感扭矩和承載力都比預想的好。”李藝臉色一點都不輕快,“不過,量產時間還沒法確定。”

“什麼原因?”

“材料。”李藝說。鯤鵬減速機最初的原型,需要最好的材料和加工設備來實現設計性能。問題隨之而來,生產原型的材料根本採購不到,軸承、聯軸器、齒輪上用的特種鋼材,日本不向中國企業出售。即便從其他渠道曲折拿到,一是產量上不去,二是成本很高,產品毫無競爭力。後來,李藝帶領團隊反覆調整減速機的設計,用現有材料來實現,他們欣喜的發現,性能表現並沒有差多少。只有一個瓶頸,對生產精度的要求非常高,甚至超出了現有工藝的水平。

“知道了原因,就容易解決了。”

李藝點頭。黃立工看了劉睿陽一眼,轉回頭對李藝說,“我們要快!三個月,解決掉這個問題,如何?”

李藝躊躇着,沒法點頭,也沒法搖頭。

“這個從長計議吧。”劉睿陽接過來,爲李藝解圍。

“總不能毫無時間限制,什麼時候解決算什麼時候吧?”黃立工有點着急。實際上,睿立科技目前的局面很好,各項重點研發工程都取得突破和成績。然而,局面越好,他反而越有迫切感。快,得快,跳下山崖那樣的快!他深有同感,簡直是發自靈魂深處的認同。最有銳氣、最有希望的時候不快馬加鞭追不上,那一輩子都追不上了。

“不能太着急。否則是爲了結果而結果,研究質量很難保障。”劉睿陽說。

“大家情況都一樣,清掃機器人、激光傳感器不也是這樣嗎?時間要求緊,跟抽了鞭子一樣,也做出來了,質量也很高啊!” 黃立工急躁了起來。劉睿陽一向愛惜手下工程師,對他們頗爲寬容寬鬆。黃立工知道,雖不以爲然,但只是笑笑,多由他去。今天不知道爲何,隱隱的煩躁,難以容忍似的。

“不同項目情況不同,不能一概而論。減速機是基礎項目,非常成熟,難度又大,本來就要多給時間和耐心。”劉睿陽皺起眉頭,黃立工也許是脫口而出、無心之論,但是將不同的項目直接比對,很容易引起幾位負責人之間的嫌隙和矛盾。

“我給時間和耐心,市場和用戶可不會給。它們只看你有沒有,好不好用,可不管你有什麼理由。”黃立工環視着衆人,努力按捺着心裡的燥急,“各位,你們都是公司的合夥人,也都知道現在的情況。別人領先了至少十年,我們得在三年裡追上。那就不是追上十年,而是要追上二十年的差距!只能是快,像跳下山崖那樣,像炮彈一樣把自己扔出去——怕粉身碎骨的話,就別想超越別人。”

許茜茜看了看劉睿陽,又看了看身邊的李佳和李藝,他們都是一臉木然,看不出臉下是什麼情緒或想法。她忽然想到,屋裡的這些精英們,李藝從日本回來,朱才斌從美國回來,她自己是從英國回來,劉睿陽和李佳是國內背景,但都是在老派研究者手下接受嚴格的學術訓練。他們會怎麼看待黃立工這番熱血沸騰的話呢?

“犧牲,作爲對自己的要求,是一種崇高的美德,但不能要求別人。”劉睿陽低着聲音說。

黃立工微微一愣,說,“各位,我們正處在前所未有的歷史關頭。工業機器人從未有過這樣的機遇,五年內可以做到以往二十年都做不到的事情,一切都可能跨越。如果沒有勇氣和決心,錯過這樣的機遇,錯過這樣偉大的歷史,那我們的人生有什麼意義?!”

一陣沉默中,劉睿陽往後推開椅子,緩緩站了起來,“今天就先不討論了吧。”他努力抑制着臉上的表情,往外走,繞過辦公桌,走出辦公室。許茜茜看到他走路的腳步帶着輕微的一瘸一拐,也許是坐久了的緣故。

黃立工鐵青着臉,慷慨激昂消散在大氣層之外。他爲什麼這麼生氣?過了好一會,他吐出幾個字,“散會吧。”說完也走出了辦公室。

剩下幾人面面相覷。

“爭吵是家常便飯,明天就好了。”許茜茜撫慰說,“我們走吧。”

“走吧。”朱才斌說,他就在門邊,轉身就出去了。李佳和李藝也站起身來。

許茜茜走到窗邊,看到黃立工走出樓門,在路口站了一會,快步走了起來,往劉睿陽的方向追過去。她趕忙拿起包,衝往電梯間。

出了樓,許茜茜順着兩人剛纔的方向追過去,卻看不到人影。她往所有方向都走了走,眼力所及都看不到他倆。暮色已起,路上職工三三兩兩,許茜茜想,也許劉睿陽此刻只想走往人少的地方。她往園區外走,果然遠遠看到了黃立工和劉睿陽並肩走着,時而停下來,指手畫腳的,看着很是劍拔弩張。

她快步跟過去。那兩個男人走得並不快,很快就要跟上了,都可以聽到兩人激烈的爭吵聲。

一輛車從身後開過來。在越過兩個男人的一瞬間,熾亮的車燈照射中,許茜茜看到,劉睿陽拉起了自己的褲腿,憤怒地說,“你不要替別人決定,他的人生意義在哪裡。”

許茜茜捂住了嘴,把驚呼關在空氣之外。她看不到劉睿陽的腳。

車已經遠去,路面上恢復了昏然。那個熾亮車燈一掠而過的一瞬間,漫長無比,像是靜止的畫面,漂浮在沒有時間的光與塵的路面上。她的雙手顫抖。她看不到劉睿陽的腳。應該是腳的地方,她看到的是兩個機械骨骼,反射着冷冽的微光。

劉睿陽緩慢地往前移動,黃立工愣在原地。許茜茜跟上來了,她看看黃立工,又看看前面的劉睿陽,像一個憤怒而空洞的影子。她默立片刻,把目光從黃立工身上挪開,移動腳步。她走近黃立工身邊,走過他。

“睿陽。”

是個溫柔的聲音。劉睿陽停住腳步。

許茜茜走到他面前,輕輕扶着他的手臂,“我幫你叫個車。”

園區門口有不少趴活的小汽車。接到活的車,跑完後又趕回園區,經過許茜茜身邊,被攔了下來。許茜茜走向後車門,正要伸手爲劉睿陽開門,忽地想起什麼,停下腳步。

“你可以幫我開門。”劉睿陽臉上的微笑帶着些許苦澀。

許茜茜把門打開。

“謝謝。”劉睿陽坐進車裡。

很快到了劉睿陽樓下。

劉睿陽打開車門下來,正待和許茜茜告別,許茜茜也已下車,“請我喝杯茶。”

“好啊。”

“你一直一個人住?”許茜茜捧着冒着熱氣的紅茶,看着屋裡。很整潔,不像單身男性的住所,但是仍然缺少了某種可以稱之爲生活溫柔的東西。

“是啊。”劉睿陽端着自己的杯子,也坐了下來。

“你不想別人看到你。”

劉睿陽看了看自己的腳,苦笑一聲。

“如果我是你,也會這樣的。”許茜茜順着他的眼光,看着他的腳。在今天之前,她從來看不出來。他是怎麼做到的?一直維持着完全正常的姿勢和舉止。“我聽黃立工說過,你上研究生前住了一年醫院,就是因爲這個?”

劉睿陽點頭。

“發生什麼了?”

“夢想。”劉睿陽慢慢說道,“飛翔,是每個孩子的夢想。”

也是黃立工和劉睿陽曾經的夢想,也是張文峰曾經渴望看到的夢想。絕大多數人的夢想,終結於時間中的緩慢缺氧。劉睿陽的夢想,終結於翱翔時的墜落。那場事故。大學畢業前,黃立工狂熱地想創造校園傳奇,親手打造一臺單人飛行器,在空中自在飛翔,最後降落在畢業典禮現場,成爲校史上最眩目的出場。他馬上去找劉睿陽和張文峰,三人一拍即合。

張文峰提供資金,他在大學裡就小有股神名氣,花在股市的時間比課堂多。黃立工提供靈感和瘋狂,他像極客,熱衷劍走偏鋒,出奇制勝。劉睿陽提供繩子,用他的工程師思維,拉着黃立工的瘋狂,以免遠離地面。

三人租了個屋子,日夜搗騰。黃立工和劉睿陽吵鬧不休,黃立工喜歡酷炫操作和極致性能,劉睿陽追求穩定與安全。在爭執和妥協中,大功告成。三人拉着單人飛行器回到家鄉,黃立工要親自試飛,他內心隱隱有不安,飛行器最後是有如走鋼絲般地造出來的。劉睿陽堅執不讓,黃立工妥協。

“那是種難以言喻的幸福,曾經身在其中的東西,樓頂、樹梢、街道、田野,它們現在就在你的眼皮底下,在一個你能掌握的小小世界裡,一直連到遠方。”劉睿陽出神地看着空中,看着久遠的緬懷。幸福很短暫,劉睿陽在半空中轉了個彎,劃出優美的弧線,黃立工、張文峰和劉桂花在地面上跺腳歡呼,意外陡然來臨。動力裝置故障,幾秒後恢復。飛行器的設計並沒有充分考慮過各種極端情形下的安全保護,就這麼幾秒的時間,劉睿陽重重跌落,砸向地面。

“我從來都看不出來……”許茜茜下意識伸出手來,像是想去撫摸一下劉睿陽的腳。

“我不想別人覺得我是個怪物。”

許茜茜搖頭。連着搖頭。“不,你是很強大的人。”她心裡想,他很脆弱,但依然強大。“不知道爲什麼,你會讓我想起我二叔。”

孤獨,脆弱,但依然強大。

離開的時候,許茜茜回頭看着劉睿陽的窗戶,被窗簾擋住的暗淡燈光。她忍不住想,如果一開始,她就看到了劉睿陽的腳,和他的故事,一切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在一片虛空中。氣泡一樣的虛空。劉睿陽往左走了兩步,又往右走了兩步,沒有任何阻攔。自由。沒有阻攔,也就沒有人。許許多多的人影,都在氣泡外。他們在笑,他們在哭,他們在奔跑和推搡,但都是些遙遠的單調影像,投在氣泡上。聲音傳不進來。

劉睿陽大聲喊着,沒有人聽到。氣泡外繼續着氣泡外的熱鬧。他在虛空中掙扎着,雙手抓着細弱的繩子,掙扎着爬出去,落到地面上,睜開眼睛。還在客廳沙發上。許茜茜走了。他睡着了,醒了。

他看了看錶,還早。他去洗了把臉,從冰箱裡拿出酸奶和麪包,關上冰箱門,想了想,又打開,拿出蘋果,捧在懷裡,走到電腦前。

不知道過了多久,熟悉的QQ提示音響起。

…你來了

…你一直在等我?

…嗯

…發生了什麼?

劉睿陽心裡涌起親切而又有些酸楚的感覺。就像倔強的孩子深夜回到家,看到門口那個在等待着他的身影。他把晚上發生的事情和草兒說了。這樣的事情以前不是沒發生過,但是這一次,他自己都不明白,爲什麼那麼憤怒。

草兒許久沒有說話。劉睿陽手裡拿着咬了一口的蘋果,盯着屏幕。

…我理解你的憤怒。和工作、理念都無關,而是因爲

劉睿陽心頭一緊。屏幕上很快蹦出下一句話。

…你從來沒有爲自己活過

劉睿陽緊緊攥着蘋果,指甲嵌入果肉裡,一陣陣作疼。眼淚遲緩但是固執地溢出來,尋找那片疼惜地看見它們的目光。眼前的光亮逐漸模糊,像大雨中的霓虹街道,躺着內心深處的痛楚。他似乎回到那個晚上,那個最後的夜晚。汪妙赤裸着身體,貼着他。而他,緊緊地抱着她,只是爲了推開她。

是的,他抱着汪妙,又推開汪妙,都是要爲她好;他接受黃立工的創業邀請,抗拒黃立工的侵蝕越界,都是要爲他好;他看見許茜茜,又和她保持距離,也是要爲她好。他們大概也會覺得他是特別的,特別地看着他,特別地照顧他——爲了他好。誰看見他身體裡那個真正的自我?

他驀地意識到,是他自己推開的。從推開汪妙的那個夜晚開始,他就沒有了自己,也沒有屬於自己的生活。他拒絕所有新的可能性,努力去向別人證明自己,證明自己在失去雙腿之後還是原來的自己。結果就是,他一直在別人的生活裡當自己,順應別人對他的期待,反抗別人對他的期待——不管是哪種,順應或反抗,都是生活在別人的定義裡,從而最終失去了自己,不是嗎?

咚咚咚,傳來一陣輕微的叩門聲。劉睿陽激靈地站了起來,看着門外。靜謐無人,連風兒都沒有,門與牆與燈光下的空氣,都堅若磐石,紋絲不動。是心裡的聲音。他閉上了眼睛。是心裡的聲音,整潔疏淡卻謝客已久的小院,傳來了叩門的聲音。

…你很特別。你是那麼特別的你。

劉睿陽伸出手,手指輕輕觸着屏幕上這句話,像是要開啓那扇已然有些滯澀的門,又像是要擁抱幾萬公里光纖外的那個人兒。在鼓點般的心跳聲中,他敲着鍵盤,“我好想抱抱你”,中指敲下回車鍵的瞬間,覺得不妥,忙亂地按着刪除鍵。

…我好想

過了許久。

…你好想什麼

劉睿陽猶豫着,把那句話再敲了一遍,閉着眼睛,終於敲下回車鍵。

…抱抱你

又過了許久。

…如果我們會相遇,見你的第一面,我會好好的,好好的擁抱你

劉睿陽靦腆地笑着。整潔疏淡卻謝客已久的小院裡,草兒正沐浴在陽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