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飯後,許茜茜和黃立工在江邊散步。許茜茜很喜歡平江路,記憶裡是一條普通的有着舊日情味的石板路。這次重返,一眼望過去,總能看到人頭如織的遊客,看到酒吧,和兜售義烏小商品的店鋪。
許茜茜很快帶着黃立工從平江路走出來,順着江水,在小街巷陌裡走着。
離開了商業街,人漸疏少,小街道顯得空曠。黃立工反倒有些束手束腳似的侷促,看着兩邊房屋,雖然灰牆黑瓦,有些模樣,但終究破舊而低矮,心想這大名鼎鼎的蘇州還不如武山小鎮寬敞自在呢。許茜茜閒庭信步,顯是在這裡自在得很,在去英國以前,她每年都會來個幾趟,踏春賞秋。她停駐腳步,仰頭看着江側路旁的一棵樹。
黃立工跟隨眼光看上去,是棵花樹,五六米出頭,枝葉繁茂,頂着滿天的紅花。
“這什麼花?挺好看的。”
“芙蓉。”許茜茜說,“蘇州城裡最大的芙蓉花樹,有快一百年了吧。”
“是長得挺大的。”黃立工老老實實的說,他從沒見過長到下能遮蔭的花樹。他對花草向無興致,何況武山小鎮是父輩那個年代的新興工業小鎮,樹木花草的年頭比人還短。
“以前不懂,老是說故國喬木,故國喬木的,總覺得要有參天大樹纔是歷史悠久的象徵。”許茜茜注視着蒼虯般的樹幹,像是注視着蘇州過去幾十年中的興衰和風雨。她第一次走到這條江邊小街時,就很喜歡它。到了英國上學,坐在校園裡的巍峨大樹下看書,有時會想起故國的這顆小花樹。
“我們那裡也有這個說法,有大樹纔是世家。”
“其實,就算是普通人家,就算是灌木,經歷了歲月洗禮,長成它的模樣,也是great archivement,也是故園。”
“嘿,你不懂。人的一生,就是栽培大樹,遮蔭一方。成才,成才,不就是這個意思嗎?!灌木成才,說明什麼?能成才的樹木,稍微長個樣子,就砍去換錢了。灌木不能換錢,反而就留着成才。說明這個家庭目光短淺,沒有沉澱積累。”
許茜茜隱隱覺得不對,這也未免有些功利,而且狹窄,但她只是乖巧地點點頭。
“長成大樹,爲一方遮擋風雨,往往需要幾代人的努力。前人栽的樹,要在後人手裡發揚下去,才叫做世家。”黃立工說。他眼前閃過他父親對他說這番話時的模樣,無奈然而仍飽含期盼。他小的時候,用木頭和零件搗騰各種新奇的小玩意,工廠倉庫外廢棄的木件邊角料不能滿足他的要求,於是操起大菜刀把大院裡栽了好幾年的樹給砍了。屁股自然捱了他父親結結實實的一頓揍。大學畢業時,他闖出禍端,連累劉睿陽不幸,一次飯桌上偶然提起小時砍樹的事,他父親低沉嗓音,說了這番話。
黃立工心裡一動,像是小火苗熱烈地撲騰了一下,他之回鄉創業,要歸功於劉斐和張文峰對他的耐心和苦心,但內心裡未必沒有父親那個失望而期盼的眼神永遠也甩不掉的追隨。許茜茜也是心裡一動,卻是近於心悸,這話沒有什麼不妥,她也很認同,但是這樣的話,這樣的話給她一種怪異的熟悉感,似乎什麼時候曾經籠罩着她一樣,然而她不記得有誰和她說過,在哪裡聽到過。
“是啊,歐洲有很多小企業,名頭不響,但是一查,都是百年家族企業,經過了好幾代的傳承。其實它們一開始只是個小作坊,做了一百多年,還是做那幾樣東西,現在也就幾億、十幾億歐元的營收,但是在現代工業版圖上卻佔據着很重要的位置。”許茜茜感慨說。她曲曲折折的表露自己的真實想法,長大的灌木,也能遮蔭,雖然遮住的只是小小的一點土地,然而也有被珍惜的價值,也有投資的價值。投資,說到底也很簡單,收益和成本的對比。未來的收益,現在的成本,風險就在未來和現在的敞口上。也許,在大多數時候,所謂灌木的敞口更小,更值得投資呢。
黃立工往前走,許茜茜跟了上去。
“那是歐洲。在中國,只能當大樹,灌木的命運就是隨時都可能因爲別的大樹而被剷掉。”
“你是說,虛胖的大樹也比結實的灌木好?”
“鯤鵬會是棵結實的大樹。”
那種怪異的熟悉感又籠罩回到許茜茜心頭。難道她的過去中真的有過什麼她從未留意的陰雲?到底是什麼呢?不知什麼時候不經意間埋下的野草種子,冒出了一點點頭,把地面擠出一絲裂縫。爲什麼她的記憶裡都是陽光和笑臉呢?許茜茜莫名的想到了許朝玉的臉龐,那個親切的、少年的她笑着綣戀的臉龐,現在忽然變得讓她有些害怕,但又吸引着她。
是不是什麼時候該去找找他呢?許茜茜心裡一陣惶惑,這個念頭同樣既吸引人又讓人害怕。
兩人在默然裡,偶爾扯着幾句閒話,往着大路走去。已臨近故城邊緣,人跡更少。
黃立工在一個路口停下。一條小路,兩邊植着普通的樹木,伴着普通的院牆,通往深處。太陽低斜,三三兩兩的人拖着長長的影子,從小路走出來,散入大路里。
這種景象總是能吸引黃立工。人羣。流動而有熱氣的人羣,各有其位各忙其事,但有着共同的方向,或者說主宰。他知道一片忙亂中他們在忙碌什麼奔波什麼。渡口、車站、機場纔是他的風景,再多的出差,他也安於在酒店和客戶之間的兩點一線運動。
“進去看看?”許茜茜試探着問。
黃立工走進小路。路的盡頭,是個小園林。
“藕園。”黃立工看着樣貌普通的門口,唸了出來,“這名字倒是和我們那邊的差不多……看來是個農場呢。”
許茜茜抿着嘴笑,到售票處。售票員大媽正在懶散的看着手機,叫了幾聲才擡起頭,有些訝異,一口蘇儂軟語,向她確認,離閉館只有半個小時。許茜茜笑着點頭,黃立工在一旁遞上錢。
園子裡面一如門口,舊家庭院,小路疏淡,轉彎處幾桿修竹,一座涼亭,另有閒致。許茜茜腳步都輕快起來,有些蹦蹦跳跳的,時光迴轉,回到少女時代初入這裡的模樣。黃立工沒留意她的舊日心情,他一路迎着三兩出園的遊客,生起逆流而上的感覺。走進涼亭裡,前面是小小的一片湖面,浮着同樣小小的一片蓮葉,黃立工皺眉搖頭,大覺得名不副實,“就種這一點,也叫藕園?!”
許茜茜不由又抿着嘴笑,在亭沿石椅上坐下,“園林的名字嘛,有藕就是園。”
黃立工更是不以爲然,“嘿,有文化的地方,泥土都當是田園。”
許茜茜自顧看着湖心蓮葉,微波盪漾中,最後的斜陽裡,綠意已老。像步入暮年的人,正退着回到深水裡,回到紮根的泥土裡。她心裡泛起一片近乎心酸的溫柔。
“蘇州的園林,拙政園最出名,懂行的人喜歡留園,我最愛的卻是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藕園。”她出神地說。有藕就是園。藕園自然不是因藕而名,它的主人,不記得是哪個朝代的書生,厭倦功名後,回鄉建了這座小園林,在其中和他的夫人共度餘光。藕寓意偶,就是陪伴着的人。有愛,有陪伴,才成家園。
“拙政園不是中國四大名園嘛?”黃立工站在亭柱旁,掃了許茜茜一眼。
“拙政園是很好,集大成者,園林教科書一樣,你能想到的,它都給做了,還做得一流。但是這麼逞心思,恨不得把人間的好事都裝到它裡面,實在讓人喜歡不起來。”
黃立工心想,聽上去倒是對我胃口啊。他自然不會說出來,而是問,“如果送你拙政園和藕園,只挑一個,你挑哪個?”
許茜茜不用看他的臉,知道他嘴角肯定掛着那絲哂笑。這個問題確實問中了她,她低頭想了一會,點頭,認真的說,“拙政園。”
黃立工嘿嘿的笑。
“那裡用來接待賓客。然後再把藕園買下來,住在這裡。”
黃立工把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苦笑說,“你倒是很會兩全其美。”
“這世界哪有那麼多dilemma?!怎麼說來的,非此即彼……忠義不能兩全……”許茜茜笑着吐了下舌頭,說,“嗯,兩難。”
“你創一下業就知道了。”
“就我看到的,每個重要的關頭,你不都是做出了決策了嗎?至少大部分都是好的決策。”
黃立工沉默,過了一會,低沉地說,“很多時候,事情的關好過,是人心那關不好過。”
天空還亮着,但暮色已經在地面上泛起,湖面的細波盪漾着微弱的光芒,樹木、房屋,和周遭的一切,正在褪去色彩,隱沒自己的細節,等着成爲夜的輪廓。黃立工的臉,連帶他的鋒芒,似乎也融入暮色裡。許茜茜難得見到他的低沉模樣,她身子往後靠着柱子,雙腳放在長椅上,雙手抱着。黃昏的風很輕柔。
“企業的天職是什麼?盈利。說得直白點,就是錢。要掙錢,就要調動很多資源,很多人。有人,就有權力。錢和權聚集的地方,嘿嘿,在中國,就是……”黃立工的臉抽搐了一下,盯着前方,“我看過《丘吉爾傳》,裡面有一句話——那些大人物,影響歷史的大人物,如果靠近了看,都是大混蛋。我原來不以爲然,我黃立工要當個堂堂正正的大人物。”沉默了好一會,他繼續說,“現在才明白,不當個混蛋,什麼都改變不了。好位置上早就給混蛋擠滿了。”
暮色越來越濃重。清場的人吆喝着走過去,沒注意到他倆。
黃立工繼續說,“那些成功了的企業家,很愛說他們最後悔的事情就是辦企業。一開始覺得他們矯情,現在辦了企業,才知道是真心話。每天只要睜開眼,責任就壓過來,企業每天都在生死關頭上,一個閃失,再大的企業,說垮就垮。幾百幾千號人,幾千萬上億的投入,就在你手上。只要能活着,你做什麼都願意。”
許茜茜忽然想到父親,他是不是也經歷過一樣的狀況?她的童年時代沒有太多父親的記憶,記得的畫面大多是半夜迷糊醒來,看到父親離開她房間的背影。是因爲這麼大的壓力,他纔會日夜在公司裡奮鬥,總是深夜纔回到家裡,那時候她早已睡着?
“辦企業的人,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自己。”
“總會有人讓你做回自己的。”許茜茜溫柔地說。
黃立工用夜色掩蓋着自己,掩蓋着自己的輕輕搖頭。
“我以前一直覺得自己很仗義。睿陽說我從小就是個仗義出頭的小孩,我很得意。”他繼續說,“做了企業,你怎麼仗義?!連真話都不能說。幾十上百號人跟着我,工資沒多少,沒日沒夜撲在工廠裡,我能告訴他們,製造業太花錢了,三個月後就真沒錢了,再找不到錢公司就解散?我能告訴他們,製造業環境這麼惡劣,公司現在的大發展大戰略,其實我心裡也沒底?做企業,就是第一步還沒着調呢,就走到了第三步;往往是到了第四第五步,才逐漸把第一步的基礎補上來,做紮實一點。每一步都是欺騙,每一步我都會堅定的告訴他們,這就是中國工業必走之路,也就是鯤鵬的路。”
“這也不是沒有誠信。企業有企業的操守,和個人操守本來就不一樣。”
“但是出了任何問題,大家只會指責個人。承擔責任的也是個人。”
許茜茜又想起父親,天知道中國的企業家承受了多大的壓力,付出了什麼代價。
“上了賊船,就沒那麼容易下來了。”黃立工的聲調隱隱提了上來,有些慨然,“你現在也知道鯤鵬的情況,有技術,有心氣,沒錢。可是,工業機器人現在是最好的機遇期,中國的製造業很難遇到這麼好的機會。我一定要抓住。”
“是很好的機遇。”
“我想好了。如果短期內再搞不定投資,我就兵行險着。”
“什麼險着?”
“現在市場機遇真的很好,江城政府對工業機器人也開始很關注。他們在這塊不是很有經驗,需要市場上的信心和證明。資本呢,不是都很喜歡風口嗎?既然它們更喜歡聚集在被別人證明過的地方,那我給他們一個風口。兩邊都能對上,一起發力,不愁大事不成。”
“你是兩邊都開張空頭支票?”
“這叫左右互搏!”黃立工雄心勃勃地說。許茜茜的領悟能力超出他的預期,他是想騰挪,造一個風口,造一個證明。左右手互搏,左手擴張,要更大的地方、更大的廠房、更好的研發條件,至少得到政府和政策支持的允諾;右手融資,以風口和政策支持來爭取更好的融資條件。
“這是賭博。”
“我們現在的士氣是最旺的時候,公司不但要發展,還必須要蓬勃發展。窗口期也就這幾年,很短,不抓住,是中國製造業的遺憾,也會是我一輩子的遺憾。”
“如果失敗了呢?”許茜茜問。無中生有,自然是高手手段,許茜茜耳濡目染,聽父親說過,也親自見過,資本圈的無中生有隻會更誇張詭奇。只是,局破事敗是多數,而敗了,那就是真的身敗名裂。
“投入是其他行業的十倍,壓力是其他行業的十倍,企業和個人能掙到的,只有十分之一。這是中國製造業的宿命。總要有人負擔起這種責任,總要有人去犧牲。”黃立工說到最後,有些慷慨激昂。
許茜茜出神地看着他。夜裡微風拂過,樹葉輕輕地沙沙響,她抱着手臂,覺得一陣涼意,忽然意識到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了下來。她左右看了一下,沒有任何動靜,只有蟲子偶爾鳴起。園子裡只有他們倆。
“好像關門了。”
“我們翻出去。”
許茜茜心想,門口也許有看門大爺,夜裡可以給開個門。但她什麼都沒說,起身跟着黃立工往園邊走去。
路上,許茜茜輕描淡寫地提起,有朋友給她介紹了一家基金,正好對新興製造業很有興趣,明天可以去見一見。
黃立工滿不在乎地說了一聲好,快步往前走,找到一堵矮牆,用手試了試,一個翻身上去,轉身把許茜茜拉上牆頭。他跳下去,張開雙臂,對着許茜茜說,“跳下來吧。”
夜晚微光中,黃立工看到許茜茜注視着他的眼睛閃爍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