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2點,黃立工接到馬曉濤電話。馬曉濤剛到江城,約他在下榻的酒店見面。
3點,黃立工開車到達酒店。
馬曉濤明顯胖了,頭髮中分,穿着深色西服,有些民國公子範兒。從酒店旋轉門進去,黃立工一眼看到他坐在大堂咖啡廳廊裡。
黃立工剛坐下,服務員就端過來一杯卡布奇諾。他端起來喝了一口,還是那麼難喝。馬曉濤這傢伙看似大大咧咧,卻也細緻。他倆以前喝過一次咖啡,馬曉濤問要喝什麼,黃立工毫無概念,又不想露怯,淡定地挑了個最好聽的名字,卡布奇諾。入口覺得很是難喝,苦於已經裝內行了,只好裝到底。沒想到馬曉濤記着了,貼心地爲他提前備好。
“我越來越樂觀了。”馬曉濤斜靠着皮藝沙發,情緒不錯。自從樂陽工業控股後,睿立科技銷量大增,連帶着之前入駐工業機器人產業園供應商和系統集成商生意紅火,一些新企業不斷涌入,一改此前寡淡的氣氛,產業園入駐率達到了70%以上,旭日集團也頗爲受益。
“難道馬總之前不樂觀?”黃立工笑着說,“那些豪言壯語,前程光芒萬丈的話,原來都是注水的嘛。”
“誰賭錢下注的時候,不都覺得自己肯定能中?!”馬曉濤嘿嘿的笑,“我們都是第一次搞產業園,又是個新興行業,肯定得相互鼓勁。”
黃立工跟着笑起來。好一陣沒和馬曉濤見面了,一見面就很自然回到那種舒暢的感覺。也許像俗話說的,兩人頻道很對。
“聽說你們要進入實業投資?”黃立工想起了前陣看到的報道,有媒體猜測,產業地產商旭日集團謀劃着真正殺入實業,延長產業鏈。旭日集團和馬曉濤對此不予置評。
“是有這個意向。地產行業也有周期性。”馬曉濤對他毫不迴避。
“要進入哪些行業?”
“人工智能、新材料、智能製造,甚至新能源汽車也有可能。”
“都是大熱行業。”
“不是大熱,也不敢進啊。看着波瀾不動的行業,進一個死一個,不然它咋波瀾不動?!”馬曉濤說,“說說你吧,是不是要在主板上市了?”
“我當然想。不過我們實際控制人是樂陽工業,人家就是上市公司,這方面專業。專業人幹專業事。”
“我還奇怪呢,按你的作風,居然肯出讓控制權。”
“人在江湖。”黃立工苦笑。
馬曉濤喝了口咖啡,說,“我們想樹立武山小鎮工業機器人產業園典型,幫助在全國拓展業務。產業方面,想請你出馬,以身說法。”
“好啊,沒問題。”黃立工爽快答應,“這多大事,電話說好了,還跑一趟。”
“見見你嘛。”
兩人討論了一會細節問題。馬曉濤把手機拿過來,點開一個鏈接,遞給黃立工,“這可能和你有點關係。”
黃立工看着那個頁面,心跳幾乎都停住了。
離開酒店,黃立工馬上給劉斐電話。
“張文峰那邊可能有點事。”
“怎麼了?”劉斐聽他語氣,知道是大事。
“我馬上開車,見面說。”
“你還在江城?旗艦店見。”
黃立工到了旗艦店,劉斐已經在門口等着他。兩人過地下通道,穿過沿江大道,走到江邊。混濁的江水無聊地拍打着江堤,翻起白花,退去,帶走緩慢而沉悶的浪聲。
黃立工點開頁面,把手機遞給劉斐。劉斐來回看了兩遍,把手機還回去。
“萬利貸清盤?”她忍不住問黃立工,希望從他嘴裡聽到這個消息是假的。
黃立工點頭。
“他不會有事吧?”
“不好說啊。非法集資……”
劉斐臉色變了。這段時間,P2P、互聯網金融醜聞不斷爆發,平臺倒閉、老闆攜款跑路、投資者拉橫幅討債,甚至有年輕單親媽媽血本無歸抱着孩子跳樓,這些圖片和視頻充斥着手機屏幕。劉菲不愛看手機,但茶餘飯後拐彎抹角也大都有聽聞。聽到這些新聞時,她還擔心過,張文峰的萬利貸會不會有問題。但想着萬利貸是家正規公司,有合法手續,屬於穩健型投資,怎麼可能會出事?黃立工也說,張文峰說話激進,其實做事偏謹慎,走過鋼絲的人,不會輕易出事。再說市面上千家互聯網金融公司,出事的雖然轟動,畢竟也就十幾家,滄海一粟。劉斐也覺得自己過慮了
沒想到,偏偏還是出事了。
“他沒有跑路,應該不會那麼糟吧。還主動清盤,發公告,這很配合,也很有誠意……”劉斐說不下去了。
“恐怕沒那麼簡單。給他打個電話。”
劉斐撥了十幾次,都無人接聽。兩人開始有點緊張了。劉斐打開微信,給他發語音信息,想了想,又發短信。兩人站在江邊,看着江面逐漸變得暗淡。沒有回覆,也沒有回電。
太陽終於隱沒在高樓後面。
“我去找他。”黃立工說。
“對,我們一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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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黃立工搖搖頭,“你和睿陽看着公司。”
劉斐把張文峰公司地址和助理電話給黃立工。黃立工訂機票,最早的只有第二天早上的航班了。
黃立工抵達互聯網金融小鎮,正是上班時間。園區在鬱鬱蔥蔥的綠色掩映中,顯得安靜,擡頭即是羣山綿延。螞蟻金服、支付寶等熟悉的名字,不時出現在樓體和指路標中,年輕人掛着胸牌在路上匆匆走着。
很快找到萬利貸所在的大樓,黃立工徑直往裡面走,門口保安起身攔他。黃立工急步往裡走,保安小快跟上去,抓了一下沒抓住,燥急地嚷道:“你幹嗎的?幹嗎呢?不能進去!”
另一個保安聞聲跑過來,攔在電梯口。第一個保安也跟了上來,把黃立工夾在中間。只是兩人都矮黃立工一頭,看起來氣勢很是不足。
大堂裡有人走過,熟視無睹,腳步都沒遲緩下來。
黃立工低頭看着他倆,“五層,萬利貸。別攔着我。”
“萬利貸?倒閉關門了,出去吧。”兩個保安拉着黃立工,要往大堂門口走。黃立工腰上用力,把兩個保安甩開。兩人正待再衝過來,黃立工放下肩上的揹包,擺了個架勢,冷冷地說,“要試試?”
兩人倒是愣住了。第二個保安說,“萬利貸真的關門了,好幾天都沒人。你上去也進不去。”
“貼封條了?”黃立工問。
“那……那倒沒有。”
門口保安走近兩步,他看黃立工頤指氣使的,肯定不是來鬧事的普通投資者,便恭敬起來,用手指着右側的一間辦公室,“貼封條的是那家。”
那間辦公室貼着白色封條,透過玻璃可以看到裡面一片凌亂。門口保安在一旁解釋說,“這家公司也是P2P,搞什麼借貸的,前些天來了好多人,我們人手不夠,他們就衝進去砸東西。我們報警了,警察過來才把他們帶走……”
另一個保安也湊過來,輕聲說,“那老闆賺大了,聽說帶着上百億跑路了……”
上百億?搞金融怎麼這麼有錢?這種數字,黃立工一直認爲應該是睿立科技上市後的市值,沒想到人家隨便租賃幾間辦公室,招聘些人,一兩年就能搞到上百億。真金白銀,還不是所謂市值這種紙面財富。
“帶我去五樓看看。”
兩個保安對視一眼。第二個保安說,“我帶你上去吧。”
萬利貸的玻璃門有鐵鏈鎖着,貼着好幾張告示。透過玻璃,裡面一片死寂。
“認識萬利貸老闆嗎?”黃立工問保安。保安先是點頭,又搖了搖頭,“有一陣天天看到萬利貸的宣傳畫,我認得的是他的相片。這裡P2P公司太多了,認不過來。”
走出大樓,黃立工給張文峰助理打電話。助理盤問他半天,確定了身份,掛了電話。
黃立工猛地回頭。一個姑娘正在身後不遠,躊躇地看着他,看到他回頭,倒是嚇了一跳。黃立工往前走,那個姑娘跑上前來,怯生生的站在他面前。
“怎麼了?”
“你不是來討債的吧?”
“什麼事?”
那個姑娘深深吸了一口氣,胸口都鼓了起來。她下定了決心,問,“你認識張文峰?”
黃立工訝異地打量了她一眼,她個頭不高,穿着素淡,甚至有點土氣,卻也自有一番風格。長相頗爲普通,神態楚楚可憐的。
“我剛纔在樓門口看到你要去五樓……”她有點緊張地解釋說,“我也想找他。”
“你叫什麼?”
“小貝。”
“你找他幹嘛?”
“他不接我電話。”小貝拿出手機,翻出通訊錄給黃立工看。黃立工掃了一眼,是張文峰的電話。電話標註的名字是“他”。“你帶我去找他,好不好?”小貝央求道,她的眼眶開始紅了。
“我也找不到他。”黃立工往前走,說,“你跟我走吧。”
走到園區門口,張文峰助理回電話,說了一遍地址。黃立工低聲重複一遍,助理確認一遍,掛了電話。黃立工叫了輛網約車,讓小貝坐在後座,他坐在副駕。
張文峰助理給的地址在餘杭區,40多公里路程。車上了天目山路,就開始堵起來。黃立工有點煩躁,回頭看了眼小貝,她正在看着窗外出神。所幸過了新開河橋後,路就通暢了,很快到達目的地,徑山下一個古鎮,在一顆大樹下停了下來。
大樹冠頂巍峨,遮住一片蔭涼,看着有上百年了。樹後,一座普通的兩層民居,張文峰坐在臺階上,抽着煙。秋天的陽光灑在他身上,他擡起頭,讓整個臉迎接着來自上蒼的光芒,好像第一次發現世間喜悅的小孩。
黃立工走到他面前。張文峰的臉從天空回到人間,往邊上挪了挪,拍拍身邊。黃立工坐下來,伸出手。張文峰把煙和火機遞到他手裡。他抽出一支菸,點上。兩個人吐出的煙霧各自裊裊上升,在空中被風吹散。
張文峰擡眼間瞥見路邊站着一個姑娘,正在凝視着他。貝兒。他起身,踩滅菸頭,向她走過去。
“你怎麼來了?”
貝兒的眼淚終於流了出來,“我聽他們說,你要坐牢的。”
張文峰嘆了口氣,摸了摸她的頭髮,“進來吧。”
他帶着貝兒走上臺階,走過黃立工身旁,拍了下他的肩膀。黃立工起來跟着走進屋裡。
張文峰找了瓶礦泉水,放在茶几上,對貝兒說,“在這裡等我。我和他上樓談點事。”
貝兒乖巧地點頭。
上到二樓,張文峰抽出兩根菸,遞一根給黃立工,都點上。
“你真夠沉得住氣。”抽了一會煙,黃立工說。
“自己做的決定,當然要自己承擔結果。”
“有多嚴重?”
張文峰搖了搖頭,“咱們聊點舊時光不好嗎?”
黃立工也固執地搖頭,“萬利貸的老闆呢?”
“跑了。”
黃立工狠狠地咒罵了一句,他知道萬利貸的實際控制人是煤礦老闆桂哥和厲東。他們跑了,爛攤子就全扔給張文峰一人了。
“他們沒帶什麼錢走。”張文峰說,“我風控還算嚴格,資金盤子一直在控制着,他們帶不走多少。”
“如果沒有攜款外逃,只是經營虧損,應該就……沒有什麼責任吧?”
“金融不一樣。投資者有損失,呆賬壞賬,這也要承擔法律責任的。”
“那能做些什麼?”
“能做的,我都做了。”張文峰說。主動爆雷,主動提出清盤方案,主動找政府溝通,獲得投資者諒解,他已經盡最大努力將投資者損失降到最低了。
“資金虧空有多大?”黃立工心裡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
張文峰笑了一下,“別想了,不是個人填得上的。”
黃立工忽然想起一件事,心裡激靈了一下。“你那時候,一定要套現股份,是不是已經預感到了?”
張文峰只是微笑,“你等我一下。”他走進臥室裡。
黃立工一陣懊惱。我爲什麼沒有想到?樂陽工業併購控股睿立科技時,張文峰減持股份套現。那時候他在萬利貸春風得意,並不缺錢。黃立工一直認爲他是置氣。可是,當黃立工和許茜茜勸他留下一些股份時,他聽了,只套現了一半。我爲什麼沒有想到去問問他,是不是缺錢?
張文峰拿着一摞文件出來,遞給黃立工,“簽字。”
黃立工翻了翻,兩份委託協議書,張文峰和他形成一致行動人,委託他行使所有股東權利。五份公證過的授權書,授權他辦理相關業務。他翻到最後,授權期限十年。
“要十年?”黃立工聲音有些顫抖。
“我是按最糟情況來準備的。”張文峰把筆遞了過去。黃立工接過來,把文件放在茶几上,簽上自己的名字。“我給你找律師。”他說。
張文峰不置可否。“最後還有兩件事。外面那個姑娘,你待會送她回去,幫我給她五萬塊錢。她喜歡服裝設計,讓她好好去學個課程,和她說,以後一定要當個服裝設計師。”
“她不會走的。”黃立工說,“你讓她待着吧,我會想法把錢給她。”
張文峰沉默了一會,輕輕搖了搖頭,接着說,“樂陽集團你小心點。我們這波爆雷,好像也波及他們了。”
“不會吧?”黃立工頭皮有點發麻。
“我只是擔心,可能它扛得住。”張文峰說,“走吧。”
黃立工叫了輛車。車駛離大樹,黃立工回過頭,看到張文峰站在陽光裡,貝兒依偎在他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