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別有關情處
月夕坐在這間屋子內,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到底是什麼滋味。
她已經很清楚這件事情的結果。她爲信陵君出的那道難題,已然形同虛設;眼下所有的事情的關鍵,全都握在阿璃一個人的掌中。
阿璃若肯竊得虎符,交給月夕,月夕便得主動;她若交給信陵君,信陵君便獨掌大局;可阿璃已經說得明明白白,她要趙括只是她一個人的,她要月夕離開趙括。
而那個不見了人影的趙括呢?三更已過,他仍是不知身在何方。
月夕一直小心翼翼的,沒在他面前提起絲毫與長平有關的點滴。可她心裡知道,趙括是怎麼想的。
四十萬將士的性命,任誰也放不下。何況這些人,是他一手送入深淵。
而究其根源,卻又是因爲她。
他若因此而舍月夕以存趙國,月夕又怎麼會怪他?可她真的又不願相信,趙括會真的會將自己丟掉了。除非……他對她,有怨有恨。
趙括是怎麼想的,月夕明明很清楚,可又沒了把握。他忽然間就消失了,一句交待也沒有。
她實在是恨得牙癢,若他此刻在眼前,她定要狠狠地將他咬上一口,叫他曉得她有多惱他。可她有多惱他,就有多憐惜他,她又怎麼捨得咬這一口。
他要她走要她留都好,若他肯開口同她說一聲,或者她便不會這樣忐忑不安……
叫她心慌害怕的,與其說是趙括的不告而別。不如說是趙括絕口不曾提過的,或許對她的一絲怨恨。
她擡頭瞧着四方,阿璃與信陵君早已不知所蹤。窗戶的縫隙中。參天古木的陰影,如同她心中畏懼,荒穢逼仄而來。
這債,本該就是她來還,爲爺爺還,爲她自己還。
月夕斷然出了屋子,出了信陵君府。她想去尋趙括。又不曉得趙括在哪裡?只能木然在這冰涼的大梁城裡漫無目的地走着。
前面是一條巷子,道路雖然狹小,卻鋪着齊整平坦的青石板。巷子裡黑憧憧的,幾乎完全看不到燈火,除了前面十丈遠的一所宅子,有朦朧的燭光透出。
得得得……有馬蹄聲踏在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聲音。月夕茫然擡頭。她認得這裡是甫遇館,烏雲踏雪就立在甫遇館的門口。
她慢慢朝前而去,臨窗的一角,窗格支起,館內黯淡的燭火,映着一個人,眉目清俊。只是面上那道傷疤,顯得他身上有幾分清癯憔悴之色。
他據案獨坐。默然自飲,燭火餘輝中。映照着他愁眉緊鎖,似有無限的心事。
多年前,他曾在這裡一人獨飲,門外依稀還傳來她的蘼蕪香。
那時她與朱亥起了爭執,他一口便將她的事情攬上了身,她卻連自己的名字也不肯告訴他。而這一次呢,若他這一次離她而去,她又會怎樣?
世上的事,最難就是在情與義之間抉擇。
一直以來,他與月夕一樣,所面對的,也都只是這一個從一而終的問題。家國與她,他也只能擇一而取之。
一陣夜風透窗而過,他的酒清醒了些,望向窗外,星光朦朧,天地間悄然無聲,他仰看天上繁星,忽見斗轉參橫,已過四更天的時分了。
無論他做了什麼決定,無論他有多難說出口,他總該要去交待一聲的。
趙括站了起來,卻聽到身後傳來了輕輕的推門聲。他回過頭,就瞧見有人倚在門上望住了他。
她一身雪白的衣裳,纖塵不染;一張蒼白秀麗的臉上,仍是帶着盈盈的笑意。
那是一彎讓滿天星光都失色的月兒。?
夜色已深了,月影朦朧。
月夕靜靜的站在門旁中,臉色雖然蒼白,可眼睛裡卻仍帶着笑。
趙括望着月夕,月夕也正在盯着他。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不管他做了什麼決定,她心中有多惱怒他,這眼波一觸間,他們早已說完了想說的話。
她對他的埋怨,他對她的歉意,瞬息間都無影無蹤了
總有一些人,他們之間的感情,本就是不必說不需說,不會埋怨,也無需歉疚的。
月夕的眼睛凝視着趙括,沉默着,過了許久許久,才幽幽地道:“我不怪你。”
“你什麼都曉得了?”趙括忍不住伸手,將她攬到了懷裡,如從前一般聞着蹭着她的秀髮。
“我都曉得了,”月夕的眼波如月光溫柔,她低聲的道,“你是趙國人,你要給枉死的趙軍一個交代,你本就該這樣做。”
“我怎麼都好,可我卻怕你……。”趙括嘆着氣,低聲道。只這幾日,他早不知已經嘆了多少氣了。
“怕我以後見不到你,會傷心麼?”月夕淡淡笑了笑,笑中卻帶着一些寂寞,“我又不是第一次與你分別。有信陵君在我左右,可不曉得有多少人羨慕我。”
“是……我早就曉得,你不在意胡兄,可你必定在意他……”趙括黯然道,“有他陪着你,我便是死了,也會很安心。”
“你死了?你說什麼?”月夕一怔,“你不是……”
趙括見到月夕的詫異的表情,也楞了一下,訝聲道:“他究竟同你說了什麼?”
“他說……”月夕也糊塗了,遲疑道,“不是你求他去救趙國,他便迫你將我留……”
“我爲了趙國,拱手將你讓給信陵君了……”不待她言明,趙括便明白了,他啞然失笑,“你竟都信了?”
“信陵君他……”月夕怔怔道。信陵君眼裡的悔意與執念,就那般袒露在她眼前。他不曾瞞亦瞞不過她,叫她怎能不信?
“信陵君仁義飛揚,怎會做那樣的事情?”趙括謔笑地低頭瞧她。“你平日的聰明篤定,都到哪裡去了?”
“那他要你做什麼?”月夕又慌又急。
“信陵君早已決心竊符救趙,可魏國的十萬大軍,不可獨自出戰。必要等到楚軍趕到,纔可合力攻秦,畢其功於一役,”趙括柔聲道。“這個道理,你自然比誰都明白。”
月夕默默地點了點頭。趙括又道:“可秦國卻不會坐等魏楚聯軍來來。信陵君得到消息,王齕大軍已抵邯鄲城外。三日後王陵大軍一到,他們定會一鼓作氣,立刻發動攻勢……”
“如今之際,須得有人在魏楚聯軍到達之前。爲趙國拖延時機……莫非。他是要你……”月夕一說便明,駭然道,“可你不過一個人,如何能擋秦國幾十萬大軍?”
“趙國滿朝文武中,平原君固然私慾極盛,可終究是個識大體的人。我想喬裝了去見他,勸他設法招募死士,主動出擊。當可阻秦軍一時。”
“一個邯鄲城,能招納多少死士?還不是螳臂當車。你豈不是九死一生……”月夕搖頭道。“我好不容易同你相聚,又好不容易救了你……我不許你去。”
“可我……”趙括道。月夕板起臉,冷冷地打斷道:“你又要同我說什麼知其不可,什麼能不能該不該了。”
趙括訕笑地點了點頭,月夕仍是冷着臉:“大丈夫一諾千金,你既然答應了再不離開我,如今卻要反悔,難道你覺得這也是應該做的麼?”
“我曉得我……”趙括實在是不曉得怎麼開口,月夕伸手輕輕按住趙括的嘴脣,不准他再說下去。她靠在他的胸口,低聲道:“我本來一定是不肯讓你去的。可這一次,我不會攔着你。”
“月兒,”趙括緊緊地抱住了她,又驚又喜,“你……”
“放開我……”月夕微微掙扎,“把我箍得疼了。”可她又嫣然一笑,勾手攬住了趙括的脖子:“方纔我以爲你丟下我了,心裡想,若我再見到那隻老狐狸,便要將他的皮都要扒下來。可我又覺得自己實在下不了這個手……”
“你爲了趙國撇下我,我都捨不得怪你;可其實你原本就沒有撇下我,不過是自己準備去送死,我又怎麼能怪你?若說當初鑄成大錯,你我罪責各半;如今你要贖罪,我更要同你一起承擔。你要做什麼我都隨你去做,只要你問心無愧便好。”
她的笑容如春花般燦爛,令人目眩。趙括看得癡了,不禁俯下頭,月夕自然而然地迎了上來,趙括不由自主地輕吻着她的秀髮、額頭、和翹起的鼻子……
月夕頓生錯覺,彷彿又回到了三年前在長平谷地,他抱住她那一刻。
這突如其來的錯覺,不由得使她又生出一種極度不安的情緒。趙括宛若能夠感應到她內心的不安,更加緊地握住她的手。
“月兒……”趙括蹙起了眉,黯聲道,“你是怕我……怕我如在長平一般,再害了……”
“我只是覺得自己對不住你,”月夕在趙括的臉上親了一下,笑道,“原本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的勝算也會大些。可我實在……你曉得,我可以爲你設法存趙,卻不能與你一起去殺秦國的將士,我……”
“我明白你的苦衷,我也不會讓你涉險。你只要等着我,我一定會回來見你。”趙括低聲道,“月兒,你信不信我?”
他從來都不曾懷疑過自己,他只是怕月夕對他失去了信心。可月夕就這樣在他的耳邊,吹着氣,悄悄地道:“我不管你曉不曉得,我都要讓你知道,在我的心裡,若你做不到的事情,便再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做得到。”
趙括緊緊地抓住了她,緊緊地盯着她,他的手和他的全身,忽然間又微微發起顫來。月夕頓時有些慌了,着急道:“你怎麼了?是不是那病……又犯了?不是已經服了蘼心果了麼?”
趙括凝視着她,緩緩地搖了搖頭,在她耳邊嘆着氣:“你忘了從前,我們……”
他明明什麼都沒說,可月夕忽然什麼都明白了。她身子頓時一陣酥軟,整個人都酸酸地靠在了趙括身上,可趙括也像沒了力氣一樣,摟着她一起跌到了地上。
連那支着窗格的木條,也似乎沒了力氣般地掉到了地上。
月夕掙扎着要坐起來,她越是掙扎,她的身體卻越朝着趙括的懷裡蹭着。她的白繡鞋也不知道怎麼地,掙得掉落了下來,趙括又看到了她那一彎紫色的月牙。
他突地一把抱住了月夕,將她壓在了自己身體下面。
月夕羞紅了臉,喘着氣道:“這裡……這裡……”
“這裡沒有旁人……”趙括咬着她的耳朵,低聲道。
“趙括……老狐狸……”月夕渾身痠軟,抱着他,纏着他,細細地吻着他胸口一個一個大大小小的傷疤,在他耳邊深情地喚着他。
“月兒,小月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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