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龍眠山的日子其實很悠閒輕鬆,除夕正月兩個也沒什麼大事,有時候抱出去順着山道走走,看看外頭的風景,採茶的時節則是一家兄弟三個輪流去。m.樂文移動網
有時候顧懷袖會去,有時候會在祖宅裡處理事情,畢竟山下桐城還有張家大宅,宅子裡那麼多張嘴,更有人要往山上來送東西。送什麼,什麼時候送,都要人拿主意的。
衣食吃用,件件都要操持。
一大家子人,如今就顧懷袖能管事。
她看彭氏也規矩老實了,不再跟以前一樣作天作地,便將府裡不大要緊的事情先給她處理着,以觀後效。至於喬氏,她眼睛一直不好,每日裡只來顧懷袖這裡聽個事,下面的管家婆子來奏事的時候,喬氏一直都在,偶爾也說兩句話。
喬氏出身不好,不曾學過怎麼管家,顧懷袖也沒辦法立刻將事情交給了喬氏管,更何況她眼睛也不好。因而只能慢慢地教她熟悉,現在父母不在,兄弟年紀也都大了,等張廷玉這裡丁憂結束,顧懷袖肯定還要回京城的,所以必須先把這些事情給處理好了。
兄弟之間的感情要照顧,妯娌之間可能產生的矛盾要規避,而顧懷袖就是中間那個協調的人,協調人也不輕鬆啊。
這個時候,難免念及張廷瓚的好來,這樣一個兄長,哪裡還找得見更好的?
在當初的情勢下,沒人能做得比張廷瓚更好。
日子瑣碎地過去,有什麼大的節日,也不能大過,頂多一家子聚在一起吃個飯。
他們也不是一直住在祖宅,偶爾也下去住幾天。
只是張廷玉像是忽然喜歡上這種幽居山林的日子,自己摘茶炒茶,甚至出去釣魚,划着小船去湖上挖蓮藕……
那種時候,顧懷袖一般就躺進小船裡,看張廷玉撐着一支長篙,在山坳小湖的荷花澱裡穿行,青衫落拓,蓮葉碧無窮……遇着日頭好,藍天白玉的時候,更覺得涼風習習,而他整個人都透着一種歲月洗淨之後的練達。
“都說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你如今也是大儒了。”
“我早就是大儒了。”
但凡能擔任會試主考官的就是大儒,而張廷玉早已經到了這一步,甚至比張英年輕許多。
張廷玉抽手將長篙拉回來,分拂開荷葉便瞧見了一朵難得的並蒂荷花,他划船靠了過去,便摘下來朝懶洋洋躺着的顧懷袖身上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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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懷袖只覺得那深深淺淺的一把粉紅朝着自己撲來,險些被張廷玉被嚇住。
荷香襲人,她拿住了梗,就這樣將荷花在自己眼前看着,天光很刺目,張廷玉站在船頭,似乎只有一道影子,表情模糊。
顧懷袖道:“你往左邊站一些,爲我擋着亮。”
張廷玉輕笑一聲,只道:“你很會享受。”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頓了頓,她又道,“勸君莫惜金縷衣……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然後她晃了晃手裡的並蒂蓮,輕輕一嗅,照舊閉着眼睛懶洋洋地。
“卿不見,洛陽城東白頭翁,依稀紅顏美少年。花開花去花不在,一朝臥病無相識……再歸廟堂,何日當問鼎?”張廷玉也笑着吟詠。
不是詩詞調,不過有感而發罷了。
顧懷袖聽了,只道:“拖出去砍頭。”
於是他嗤笑。
“我只爲戴名世可惜……今科只中了個榜眼。”
張廷玉想起前幾日得的消息,便不大舒坦起來。
到底還是張廷玉的門生,他這人護短得厲害。
當初有九名半範琇,如今也在翰林院混得風生水起,更不要說林之濬了,唯有戴名世……
雖則是榜眼,也算是進士及第,可終究不如狀元來得好。
戴名世之事,顧懷袖也聽說過。
只恨張廷玉不在朝堂,今科會試乃是戴名世得了通場第一,按理說會試殿試發揮差距應該不大,爲了顧及會試考官的顏面,後面的狀元榜眼探花都跟着會試的時候點,除非是皇帝又心血來潮要改。
今科會試的主考官乃是李光地,無巧不巧有個戴名世,點了戴名世爲會元,可沒想到這一回左都御史趙申喬的兒子趙熊詔也參加殿試,並且在鼎甲之列。這個時候,到底點誰爲狀元?
左都御史趙申喬也是當年李光地保舉上去的,張廷玉與其父張英更與李光地共事多年,戴名世是張廷玉的門生,趙熊詔是趙申喬的兒子。李光地老大人往中間一夾,真是個裡外不是人,索性沒有說話。
誰料想,最後衆人爭論下來,終究還是給了趙申喬面子,最終上議了趙熊詔爲頭名狀元,戴名世則爲榜眼。
因着當時金鑾殿上爲戴名世陳情之人不少,趙申喬是厭惡戴名世至極的。
榜眼對尋常人來說已然是高不可攀,可對於曾經被張廷玉破格拔到答卷錄第一的戴名世來說,無疑一個巨大的侮辱。
真才實學敗給權勢關係,卻不知傳臚之時,戴名世是個什麼心情。
反正消息傳回桐城之後,張廷玉是高興不起來。
戴名世也是桐城人,中了榜眼的消息,可在桐城熱鬧了一陣時間,戴名世又是張廷玉的門生,原本衆人想要請張廷玉熱鬧熱鬧,不過想着他在孝中,只敢遞了個消息上山。
實則,即便不是在孝中,張廷玉也不會去的。
不高興的宴席,何必呢?
張廷玉虛虛地歸攏自己的手指,一手小指和一手大拇指上的指甲照着還供職南書房時候的長度留,他心裡唸叨着的也不過是趙申喬和趙熊詔罷了。
“待我歸京,再慢慢與他們算賬。”
說着,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猛地將長篙支進水底,小舟便入了藕花深處。
炎炎夏日,終究還是次日清亮。
龍眠山的土茶早已經派人送往京城了,去年的一罐,張英做的;今年的一罐,張廷玉做的。
到底張英說這句話,是忠君,還是爲了讓張廷玉給康熙表忠心,都不知道了。
張廷玉只想起張英寫過的三個字:忠,賢,愚。
這就是爲官之道。
只是張廷玉還在琢磨。
他還有兩年的時間來琢磨,不急,不急。
有的事情,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琢磨得透的,張廷玉起了篙,靠了岸,只管與顧懷袖一道回去。
丁憂的時候,纔是難得的有治學的時間,還有教導靄哥兒,也許還捎帶着取哥兒。
自打沈取第一回來過之後,沈恙第二次帶着沈取來,已經是八月了。
沈取要管着茶,還要了解米布的事情,不過各處走動着,見識也不同於尋常人。
這二次來桐城,倒是待了很長的時間,每天一身素淨的衣裳,腰上掛着玉算盤跟一隻裝着東西的錦囊,就跟沈恙一起從山下上來,到張廷玉這裡讀書。
張廷玉讓沈取用右手寫字,要麼就乾脆不讓他在山上寫字。
久而久之,沈取倒是練出了一手還不賴的右手字。
只有沈恙,似乎逐漸從這左右手的區別裡知道了什麼,可沒人能給他確認。
第二次來桐城,再走便是年底了,期間李衛也來過一趟,見了顧懷袖跟張廷玉,不過因爲事忙又很快走了。
轉眼便已經到了四十九年的春天,又到採茶的時候,今年的雨水也挺豐厚,只是不大適合採茶,茶農們愁得厲害,勉強採了茶,後面竟然遇上接連的雨天,諸多的茶都放在家裡發了黴,也不知多少人都哭了。
顧懷袖他們下山的時候是六月底,正準備回張家大宅去住幾天,誰料想一下山竟然就見到桐城街道上處處都是人,看着衣衫襤褸。
張廷玉遠遠一見便皺了眉:“桐城沒這麼多的人……”
一看就知道這些人都是逃難的災民,面黃肌瘦又覺得飢腸轆轆,顧懷袖下了車來跟在張廷玉的身邊,只這麼一望便已經爲之震驚。
桐城縣令王巖這會兒簡直急得滿腦門子都是官司,他叫縣衙的差役用棍棒將這些災民驅趕出城,頓時引來了一片的罵聲。可這些人一進了城就開始搶東西,以至於大街上的桐城老百姓都沒剩下幾個,更別說是擺攤的攤販了。
今年茶農們倒黴,天氣不好,王巖也倒黴,急得連連跺腳:“今歲開春就鬧着水災,都說派了阿哥下來辦差,若是查到老爺我的頭上,還不倒黴?”
王巖整個人都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倒是他那個留着山羊鬍的師爺皺着眉想了想,忽然瞥見街道口上的張廷玉,便拍手道:“有了!老爺,救星來了啊!”
“哎喲,這哪裡來的什麼救星?老爺我腦袋都要保不住了!”
王巖只揮手叫人趕緊把災民給趕出去,哪裡有要細聽的意思。
師爺拽了他一把:“老爺,咱們這兒不是還有張大人嗎?您瞧——”
王巖汪那邊一瞧,頓時一拍大腿,可不是救星來了?
他連忙跑上去就在張廷玉面前作揖:“張大人,您可下來了,下官巴巴望着您幾時了。”
張廷玉正想問下頭災民的事情,王巖便自己跑上來了,他一路見着差役把饑饉百姓往城外趕,近乎是棍棒相加,兇殘狠毒,心下對王巖已是不喜,如今見王巖自己上來,他順口便問:“這是哪裡來的災民?”
“回張大人的話,是咱們城這邊往東,有個陳家洲,住着二萬來戶,往幾年還好好的,結果今年雨水多,忽然暴漲了起來,淹了不少百姓,都趕着往咱們這裡來了……桐城小地方,哪裡禁得起進來的難民這樣折騰?進來就搶東西……”
王巖一直嘆氣,又悄悄打量張廷玉的臉色。
張廷玉只道:“這樣多的百姓,你一個縣衙裡纔多少人?當務之急,還是將民心給穩住,這麼多人若是被你給鎮壓鬧事,你有十個腦袋,過不幾天就要落地了。巡撫周大人眼底揉不得沙子,你且想個法子吧。”
“……這……”王縣令記得抓耳撓腮,只哭喪着臉道,“府庫那邊能拿出來救濟的糧食都發了,現在着實沒多的了,還請……”
張廷玉冷笑了一聲,卻道:“開倉放糧你都放過了,還是根本就沒有那麼多的糧食給你放?”
他一回身,招來阿德,又問王巖道:“哪個是你錢穀師爺?叫來與我長隨去府中取糧,先穩了民心再說。”
這時候計較不來那許多,回頭自有周道新慢慢跟他計較。
這裡張廷玉也沒打算搭理王巖,準備回張府。
不想,前面城門口過來一駕馬車,見這裡人都停住,索性也停了,沈恙坐在旁邊那匹胭脂馬上,車廂裡的沈取撩了簾子一看便皺了眉。
沈恙瞧見張廷玉,掃了一圈,便道:“來時的路上,便聽說發了水災,不只是桐城,周圍地方多的是被淹的。巡撫周大人找了取哥兒這邊募糧,我陪着他來打個頭陣,看看情況,似乎……不大好?”
張廷玉道:“先往城南道觀那邊設個粥廠,敢問取公子人手可帶足了?”
沈取跳下車來,便道:“輕車簡從,沒帶幾個人來,小衛爺的人還在後頭,怕也不夠用。既然在道觀外頭設粥廠,只管叫道士們來幫個忙搭把手就是,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說完,便一躬身。
張廷玉不鹹不淡地點了點頭,正想着要叫人去縣衙議事,可沒想到衙役來報,說縣衙已經被災民給填滿了。
張廷玉只道王巖這官做到頭了,一擺手道:“張府不曾出事,先來這邊議事吧。”
桐城張家乃是名門望族,安徽幾乎人人都知道,這些個災民見着張府倒比見着縣衙還尊敬,更不敢闖進去搶東西的。
如今張廷玉只領着人進張府去,事情頗爲棘手,還不知道要鬧多久。
平白髮了大水,查下來要倒黴的更多。
治河治河,康熙的心病。
這邊衆人進了張府,張府規矩嚴,尚還有條不紊,城裡城外早就亂成一團了。
李衛穿着一身簡單的青綢布褂子,見了城門終於大喊了一聲:“到了!”
擡眼便見着桐城兩個字,十三甩了甩手裡的鞭子,一身便服,也是風塵僕僕,然則一看這城裡城外的難民,又是眉頭緊鎖。他看向李衛一眼:“你乾爹乾孃也住在這裡?”
李衛看了十三一眼,又回頭看一眼後頭的四爺,見着城門沒守衛,直接進去了,嘴上道:“你們兩個倒是話多,小爺我後頭還有一班人運着糧食呢。我乾爹乾孃也就是那樣,現在你們到了地方自己找親戚去吧。不過這地頭亂,看在你們人生地不熟的份兒上,得,小爺給你們塊腰牌,城裡有事朝着我後頭的兄弟亮亮,他們幫你們辦着。”
解下一塊腰牌,李衛就扔給了十三。
雖然這裡是混亂一片,可李衛想着要見到顧懷袖了,心裡也是高興。
他如今瘦瘦長長的個子,卻也生出一副英挺感覺來,朝着人裡一站,就是挺拔帥小夥,就是平白帶着股江湖混混的邪氣,有些放浪不羈。
十三看了看腰牌,哂笑一聲,便朝着另一匹馬上的胤禛一遞,胤禛看了又遞迴給胤祥,便道:“去縣衙看看。”
今年南邊剛下雨,康熙就把胤禛跟胤祥派了出來,經過廢太子之事後,胤祥就不大得寵,被圈禁過一段時間,後來也一直被康熙冷落着,再沒什麼重用寵愛的地方。
而胤禛,如今已經是雍親王了。
城裡還有他一個奴才,胤禛纔不會擔心什麼熟不熟的問題。
“這個李衛倒是有點意思,不過說是沈氏父子下頭辦事的……”胤祥說了一句。
胤禛下馬來牽着馬走,只道:“這個沈恙纔是頗有本事,老九皇商的生意做遍了大江南北,也沒把沈氏連根拔起,在江南更是啃不動骨頭,這沈家……有錢啊。”
胤祥聞言一下笑出聲來:“四哥是被當年戶部查賬給逼瘋了吧?這時不時都提着錢的。”
沒銀子不好辦事,更何況沈恙頗有古怪之處。
胤禛琢磨着,下江南這一趟,總歸還是有些好處的。
“進城,且看看這班狗官怎麼做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