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已經在大遠征的硝煙中見證過足夠多的恐怖,但火星的鑄造將軍依舊是馬洛赫斯特所見過的最古怪,最令他感到畏懼的存在。
他甚至很難將自己親眼看到這些東西形容爲一個【人】。
這很正常。
在剛剛被那些循規蹈矩的機僕們引進鑄造將軍的私人車間的時候,馬洛赫斯特曾經一度認爲,房間中央那座用機械拼湊而成的畸形肉山,只是卡爾博哈爾的又一個失敗作品。
現任的鑄造將軍喜歡【創新】:這早就不是什麼秘密了。
直到那座肉山轉過了頭來,開始向着牧狼神的使節說話。
“歡迎來到火星,馬洛赫斯特。”
扭曲者從不知道,他的名字聽起來竟能如此的古怪。
這個聲音的主人,想必早已經失去了作爲人類的絕大多數情感。
“向您致敬,火星之主。”
馬洛赫斯特微微彎腰,態度恭敬卻並不謙卑:他代表戰帥,他的一舉一動都象徵着荷魯斯的態度。
扭曲者知道他的基因之父費勁了心機和手段,將他悄悄的藏在了復仇之魂號上,又避人耳目地運到火星,到底是爲了什麼:荷魯斯需要的是一個值得依靠的可靠盟友,而不是一羣只會狂妄自大的齒輪狂信徒。
“火星之主?”
這個稱呼讓鑄造將軍笑了,他的笑聲令人毛骨悚然,也讓扭曲者想起自己出發前背過的資料。
卡爾博哈爾,火星的主人與奧林匹斯山的擁有者,他對於帝皇的不滿和對於同僚的血腥早已人盡皆知:相傳在他那被合成突觸和邏輯思維管線塞滿的顱骨裡面,早就清光了有機物,他也因此感受不到任何情感。
無論是驕傲還是喜悅。
儘管機械神教一向以他們狂熱的改造肉體傾向而聞名,但鑄造將軍在這方面無疑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頭:他渾身上下有至少百分之八十的部位,都是由機械填充而成的,這在火星的歷史上還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沒人知道,這位已經完全的失去人類模樣的領頭人,會將整個機械神教帶向何方。
但無可置疑的是,經過數十年的盤剝和鬥爭,卡爾博哈爾已經將整個火星牢牢地握在掌中,僅有少數的敵人還在苟延殘喘,但也掀不起風浪。
就算是神聖泰拉,對於火星的掌握也已經衰落到了極點,他們根本沒有手段制衡現任的鑄造將軍。
高領主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將盡可能多的物資,送到以熔岩城爲核心的反對者們的手中,但這也只能幫助他們穩定戰線而已:神聖泰拉的軍事顧問們已經給出答案,除非高領主議會願意直接插手,否則卡爾博哈爾在火星的統治是幾乎無法動搖的。
他的勝利也許會來的很緩慢,但終將會到來。
事實上,現在唯一能阻止鑄造將軍席捲整個火星的,就是局勢還沒有危急到能爆發戰爭的地步:卡爾博哈爾依舊在忌憚高領主的插手,奧林匹斯山和熔岩城現在能做的,也就只有爲那場肉眼可見的內戰,做足準備。
熔岩城準備求生。
至於鑄造將軍,則準備勝利。
而這份矚目的戰績,顯然也吸引到了戰帥荷魯斯的注意力。
於是,他派來了扭曲者,因爲他相信在泰拉的面前,戰帥與鑄造將軍有着合作的土壤:火星的手上有着荷魯斯急需的力量,而荷魯斯也有手段,幫助鑄造將軍解決掉一些麻煩。
當然,戰帥也並沒有忘記卡爾博哈爾對於帝皇近乎公開的敵意:但這是要放在之後處理的事情。
其實在火星的問題上,荷魯斯和高領主們也沒什麼區別,倘說牧狼神能夠坐在掌印者的位置,他自然會動用更多的力量去支援熔岩城,而不可能讓鑄造將軍真正的統一火星。
但現在,還沒到那一步,荷魯斯也只是一個挑戰者而已,卡爾博哈爾纔是他天然的盟友:即便這位鑄造將軍因爲對帝皇明顯的敵意,早就登上了戰帥心中的必殺名單。
可現在,他們能夠團結誰,都要儘可能團結在身邊。
這是戰帥在送走馬洛赫斯特時,囑託的最後一句話。
扭曲者記得清楚,但鑄造將軍的聲音也震得他耳朵發聾。
天吶,就像是臺泰坦在咆哮。
這羣齒輪瘋子真以爲將自己改造成這個鬼樣子很美妙嗎?
扭曲者在心中嘀咕着,而卡爾博哈爾則在他面前大笑。
“火星之主?”
“這個稱呼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顯得名不副實了。”
鑄造將軍臃腫至極的軀幹讓人不由得懷疑,他是否還能夠做到正常的行走與活動,但這並不妨礙卡爾博哈爾用數十條可憎的金屬觸鬚,靈活地抓住想要的任何東西:包括被扭曲者捧在了半空中的戰帥親筆信。
三顆綠色的機械眼替代了鑄造將軍原本陰晦的瞳孔,它們旋轉着,依次讀完了信紙上面的內容:毫無疑問,荷魯斯熱情的奉迎與許諾,讓卡爾博哈爾有了繼續談下去的興趣。
“你的戰帥在信裡說,我能用火星上的產能來協助他,而他也能用自己的權力來幫助我。”
“真是漂亮的許諾:但寫下這封信的人對火星的現狀應該還不夠了解。”
“我現在可遠遠稱不上能夠支配整個火星的產能,有幾座重要的熔爐和鑄造都市,還掌握着那些頑冥不靈的叛黨的手裡:像是熔岩城,它的女主人科瑞爾澤斯,正在她的城牆內召集一切敢於反對我的力量。”
“如果你的戰帥希望得到更多,那他可能要失望了。”
奇怪的是,雖然卡爾博哈爾的話語聽起來像是在抱怨和示弱,但馬洛赫斯特卻能在其中聽出明顯的炫耀感:扭曲者並不感到意外,作爲荷魯斯最信任的心腹,早在出發前,他就已經做好了全部的功課。
他比任何一個影月蒼狼都更清楚火星的實際狀況。
事情還要從兩百年前說起。
當初,爲了獲取足以支持他展開大遠征的豐厚產能,人類之主選擇來到了火星,成爲機械神教千百年來一直期待的那位歐姆尼賽亞:由此鑄成了帝國天鷹發兩個頭,也讓火星的一部分人永遠的憎恨着他。
卡爾博哈爾就是其中的代表,儘管在帝皇降臨的時候,他還只是一個卑微的技師,但這並不妨礙他對於人類之主的力量嗤之以鼻:在他看來,帝皇只是個虛僞的侵略者,他宣言中的美好未來都是一紙空談。
而在此之後的事態發展,也在某種程度上響應了卡爾博哈爾的想法,作爲帝國天鷹的另一個頭,火星從未獲得他們名義上應該擁有的平等地位,他們失去了獨立與驕傲,不得不爲帝皇的征服而貢獻大量的產能,但能得到的回報卻遠遠比不上付出。
帝皇並沒有幫助火星重塑在機械神教中的獨尊地位,反而一直在秘密的幫扶着銀河中的反抗者,永無休止的戰爭訂單和基因原體們的蠻橫更是讓人心生厭惡:除了空洞的陳詞濫調,那些更加實際的機械教成員,並不滿意他們從帝國這裡獲得的回報。
毫無疑問,這種不滿的情緒在大遠征的土壤上茁壯成長,直至釀成最終的苦果:早在發生於大遠征第一百五十年的烏蘭諾會議之前,卡爾博哈爾已經從區區一介技師,一路飛速升遷爲了火星的鑄造將軍,從此掌握了至高的權柄和大量的死忠。
叛逆的種子從頂端開始,在赤紅巨星的土地上不斷蔓延開來。
而對於鑄造將軍以及他的支持者們來說,發生在尼凱亞上的悲劇,無疑是場天賜良機:大量的熔爐和鑄造都市失去了它們的主人,卡爾博哈爾由此輕鬆的安插了他的親信黨羽,逐漸掌握了整個赤紅巨星。
他已經徹底的掌握了火星本土擁有的全部艦隊,以及每一處至關重要的防空據點和軌道平臺:這確保了外人幾乎不可能插手火星的局勢,也確保了卡爾博哈爾的反對者們,在戰爭失敗後,幾乎無路可逃。在前期,同樣因爲尼凱亞會議導致的極端混亂,以及諸如巴達布危機這樣的外部問題,導致高領主們一直沒時間處理火星上的問題,但這並不意味着掌印者會對卡爾博哈爾束手無策:他早就知曉後者的反意。
於是,當卡爾博哈爾的鐵爪令火星上剩餘的獨立勢力,不得不開始嘗試抱團取暖的時候,來自神聖泰拉的援助便如約而至:倖存者們以熔岩城爲中心組成了更加牢固的同盟,有力的挫敗了鑄造將軍權力網絡的擴張。
形勢由此僵持了下來,但火星總體的動盪卻並沒有改變,效忠於各方的機械神甫們劍拔弩張:鑄造將軍原本寄希望於用政治博弈、間諜活動和秘密暗殺取得的事業,已經逐漸的發釀爲了一場全面衝突的導火索。
火星即將被內戰吞噬,這是這片土地上每個人的共識。
至於歐姆尼塞亞的失蹤,將會成爲戰爭前的最後一塊多米諾骨牌。
而恰恰是在這個時候,代表着戰帥的使節站在了卡爾博哈爾的面前。
鑄造將軍很難不心動。
但他心中也有所疑慮。
當年的人類之主留給卡爾博哈爾的陰影實在是太深了。
而荷魯斯畢竟是衆所周知的,帝皇最寵愛的兒子,世人都會闡述他與人類之主是如此相像:他會不會和他時刻模仿的那位基因之父一樣,除了武力上的威脅和空洞的許諾,便別無一物,只會讓鑄造將軍白白流血?
這種顧慮在卡爾博哈爾的身上表現的實在是太過明顯了,馬洛赫斯特能夠輕易的感覺到,在心中,他不得不感慨戰帥的深謀遠慮:荷魯斯早就已經預見到了眼前的情況。
也告訴過他該如何解決。
“大人。”
馬洛赫斯特向前一步,打斷了鑄造將軍的沉思。
“請恕我直言,我和我的父親都知道您到底在憂慮什麼:過去的某些不愉快的確會令人顧慮,但請放心,牧狼神非常清楚你和火星對於他來說是多麼重要的盟友,而當對待朋友時,荷魯斯大人向來慷慨。”
“我不懷疑這一點。”
鑄造將軍點了點頭。
“儘管身處火星,但是我對銀河的瞭解並不比你們更少。”
這並非是誇大其詞。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火星的確對於外界的信息不感興趣:直到他們在有關於摩根的問題上吃了大虧。
出於思維上的慣性,在剛剛回歸人類帝國的蜘蛛女皇,選擇與火星最大的逆臣瑞扎,結盟的時候,鑄造將軍和他的幕僚們都沒有太關注這項在他們看來長久不了的盟。
這就導致了,當火星最後反應過來的時候,瑞扎早已在阿瓦隆的全力滋養下成爲了一個龐然大物,足以與機械神教之首正面相抗:尤其是站在瑞扎身後的蜘蛛女皇,更是在對抗的過程中起到了幾乎決定性的作用。
火星與瑞扎間長達整整一個世紀的明爭暗鬥,在此期間,火星每次在正面的戰場上有所進展,阿瓦隆就會在背後給瑞扎持續輸血,保證它的盟友不會被鑄造將軍壓垮。
而且伴隨着遠東邊疆的擴張,火星原本在銀河東部的大量利益,被摩根通通轉交給了瑞扎,此舉直接導致雙方實力的此消彼長。
可單單是這些挫折,還不足以導致鑄造將軍選擇低頭認輸。
直到蜘蛛女皇通過盤外招,從歐姆尼賽亞那裡,爲瑞扎求得了整個大漩渦地區的安堵狀,此舉導致火星在法理上失去了挑起鬥爭的正當性。
在卡爾博哈爾看來,這就是帝皇對於當初盟約的踐踏。
他在火星與治下臣子的鬥爭中明晃晃的站在了鑄造將軍的對面:什麼平等與互相尊重?人類之主的醜惡內心被他的子嗣玩弄的明明白白。
火星不但在明面上失去了整個大漩渦地區,更是因爲銀河之心極爲關鍵的地理位置,導致他們通往銀河東部的關係鏈條被瑞扎一一斬斷,在隨後的各路明爭暗鬥中更是連吃敗仗,幾乎失去了大漩渦以東的所有利益。
但這些物質上的損失還不是最讓人感到頭疼的:在大肆擴張,並進一步鞏固了在大漩渦的權威後,瑞扎通過阿瓦隆之主的人脈,還成功的聯繫上了五百世界、諾斯特拉莫、甚至是安格隆與佩圖拉博等強權藩王。
而通過這些原體,瑞扎與各個鑄造世界展開談判,許諾更寬鬆的條款和更頻繁的利益交換,成功從根本上撬動火星在銀河系東方的統治:從大漩渦往東的區域,各個塑造世界已經更願意聽從瑞扎的命令,而非火星。
束縛羣星之鍛爐已經不再是如同黃泉八號或者安維魯斯那樣,只是一個讓火星感到頭疼的問題了,它已經成長爲了一個真正的挑戰者,一個有能力也有想法將火星掀翻在地的威脅。
更糟的是,有了像瑞扎這樣的榜樣力量,每一個強大的鑄造世界此時都已經有些不安分了,他們發現火星的力量遠沒有其宣稱的那麼強大,而若是歐姆尼賽亞的態度有所鬆動的話,他們憑什麼不能成爲下一個瑞扎?
黃權八號與夏娜在西方的寂靜星域蠢蠢欲動,阿格里皮娜與盧修斯先後割據了北方的權力,格萊雅、基瓦爾與鋼球則在帝國的南部奉迎着他們各自的原體宗主:火星對於這些的統治力從未像現在這般薄弱,它在每個方向都飽受陽奉陰違的痛苦,大量的利益鏈條丟失和實際物質的損耗,足以將整個赤紅巨星拖入深淵。
事實上,對於治下各個鑄造世界的統治失靈導致的權威大損,以及因此產生的巨量物資缺口,纔是將火星逐漸推向內戰邊緣的主要原因:外部鬥爭的慘烈失敗反噬到了內部,爲了爭搶愈加稀少的資源,每一個人都決定將他身旁的同僚打倒在地。
反對者們認爲落得如此田地,皆應怪罪於當代鑄造將軍的無能,而卡爾博哈爾的追隨者們則堅稱這一系列失敗的背後都有着帝皇與泰拉的陰影:瑞扎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有一件是雙方公認的:他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坐井觀天了。
【摩根問題】的慘烈結局讓鑄造將軍開始重視基因原體的能量,位高權重的戰帥更是他關注的重點。
至於其他的原體,則或多或少都有他們自己的問題。
當然,摩根很不錯:但想讓摩根拋棄掉瑞扎,簡直是天方夜譚。
而且火星的鑄造將軍也不可能做到像瑞扎那般,對原體百依百順。
所以,荷魯斯纔是更好的選擇。
他的那套帝國聯邦理論,在火星內部其實也很有市場。
分權?自治?聯邦?
多麼美妙的詞彙啊!
而通過長久的觀察,卡爾博哈爾可以確定一件事情:他不在乎荷魯斯在骨子裡是個什麼樣的人,但牧狼神的確善於結交盟友,而且他在對待盟友的時候也足夠忠誠與慷慨,在瓜分利益的時候也往往格外的痛快。
更何況,牧狼神很強:無論從實力上還是從手段上來說。
無論是他自己,他的軍團,亦或是他治下的國度:在火星現在能夠找到的盟友裡面,荷魯斯的確是那個獨一無二的最佳選擇。
而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