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莊森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
他看到了一片茫茫無邊的森林。
他的家。
……
卡利班的森林之子已經很久沒有回去看看那片養育他的土地了。
也許有五十年,又或者一百年?
在銀河這片無限大的空間內,時間的概念被削弱到了一個極致。
一次並不太順的星際航行,也許就能花費一個普通人的大半人生,而一場不過延續了幾十上百天的戰役,又能改變周遭數個星系乃至數個星區的命運。
原本循規蹈矩的分、秒和天,在羣星的注視下被打亂成了一團,僅憑至強者的想法和命運的捉弄,隨波逐流,最終構成一個荒誕至極的世界的基礎,讓無數個聽起來自相矛盾的故事,能夠以最合理的手段,就此生存在一片天空下。
而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只能在一代代的交替中學會適應這一切。
適應時間的寶貴無價。
適應時間的一文不值。
就像現在這樣。
兩百年的時間,甚至不足以在一個偏僻的世界上,打完一場曠日持久的內戰。
但同樣是兩百年的時間,卻可以從無到有的,締造一個幅員遼闊的銀河帝國。
很奇怪,不是麼?
但也並不奇怪。
人們早已學會了適應這一切。
莊森,自然也不例外。
對於他來說,與卡利班的分別,早已成爲了一個被甩在腦後的概念:從他接受了帝皇賜予他的軍團和使命,率領他嶄新的騎士們離開母星的那一天起,原體就從未有過任何程度的思鄉之情,他也從未再真正的關心過那片養育了他的土地。
只是在偶爾,在非常稀少的時候。也許是在一次不經意的休整時,聽到兩名卡利班裔的騎士在懷念他們的早年,莊森也會生出回到那片森林,去看一看的想法。
但對於基因原體來說,這種想法連執念的邊緣都摸不到,眨眼間,他就會被那些更重要的事情淹沒:戰爭、強敵、軍團的擴張和武庫的更新,甚至是與泰拉的交涉和與其他軍團之間的交流,總會有更重要的事情壓制住那點可憐的思鄉之情。
即便是在烏蘭諾戰役之後,人類之主滿載榮光的迴歸泰拉,大遠征伴隨着戰帥的加冕而實際上的走向終結,各個軍團肩頭上的軍事重擔也隨之銳減:哪怕是暗黑天使們也不例外,與大遠征時相比,在烏蘭諾之後的整整半個世紀裡,第一軍團的軍事行動簡直可以說是在武裝郊遊。
他們在這半個世紀裡損失的兵員、裝備和戰艦,尚不及當年與冉丹帝國爭鋒時傷亡最慘重的那一年。
在如此的悠閒下,軍團能夠折返回卡利班的次數自然也隨之水漲船高,每花費數年的時間組織遠征,他們就會在自己的母星上休整幾個月或者更久,莊森也有更多的時間回到他曾經的騎士團堡壘中,與他的養父盧瑟和過往的歲月會面。
但即便如此,卡利班之主也從未萌生過向那片森林的方向邁步的念頭。
儘管在盧瑟掌權卡利班後,在他頒佈的第一批命令中,就有停止原本的泰拉官僚們對於卡利班森林無限制的砍伐,盡最大可能保全這片綠色王國的要求,又在日後的一個多世紀裡,多次大規模的退耕還林,力求將卡利班最大的特色,維持在一個現實價值與精神意義的平衡區間內。
而當年莊森生活過的那片森林,和他與盧瑟相遇的地方,更是成爲了暗黑天使軍團嚴防謹守的【聖地】:如果卡利班的雄獅願意回去看一眼的話,他沒準兒還能在某處似曾相識的洞窟裡,看到自己小時候用血胡亂塗抹的那些壁畫。
儘管已經時隔百餘年,但基因原體依舊可以一眼就認出它們。
他從未忘記那個地方。
他也從未忘記那片森林。
它一直都深深的紮根於原體的心中。
紮根於他的靈魂深處。
就像那個克拉夫人曾遭遇過的那樣。
深入到屬於雄獅的精神世界中,你只會看到一片無窮無盡的森林。
那是他的家。
他最陌生的地方。
也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無論相隔了多少年,卡利班的雄獅永遠不會在他的那片森林中感到迷茫。
而這一次,當然也不會例外。
……
在一片安靜的森林中,最響亮的聲音莫過於是河水的流動。
潺潺的流淌低吟着亮銀色的旋律,複雜的漩渦摩挲過水底的石面,順着高度、角度和重力的捕捉,拍擊出一段輕快卻不輕慢的靜謐交響曲:僅僅是站在河水邊,聆聽陽光穿透濃霧,一點點沉入水下的聲樂,一位永生者就可以放棄數百年的壽命,在這裡尋找到人生一時的價值。
但對於另一些人來說,河水流動的美妙不過是另一條需要跨過的障礙,他們的大腦還沉溺於音樂的震撼,但目光卻已經開始尋找更有用的東西:水流前進的方向,露出水面的石塊兒,以及河岸的另一邊,那條通向未知世界的林間小徑。
對於現在的莊森來說,最後一個的價值要遠勝過世間的一切。
原體邁開步伐,隨着內心中最原始的本能前進,他不知道方向,也沒有地圖,更無法確認他需要的東西,究竟隱藏在這片無邊森林的哪一個角落:但當他沒有選擇順着河水的方向走動,而是徑直穿過了溪流。來到了另一邊的時候,莊森的內心中卻沒有絲毫的猶豫和遲疑。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
象徵着安全的流水的拋在身後,原體很快走進了參天巨木的迷宮中,這些需要十幾個健壯的男子伸直了手臂,才能勉強環繞着的古老精靈,生活在一片潮溼且危險的土壤上,它們如巨人般遮蔽了百米的高空,吞噬了太陽的恩惠。
僅有所剩不多的陽光,能夠穿透層層貪婪的枝杈,照拂到地面上,照亮這片黑暗且肥沃的土地,那些扭曲且帶刺的藤蔓和草本植物在這裡爭奪着光芒與養分,它們激烈地廝殺着,這是一片不亞於充斥着鋼鐵、鮮血與火藥的殘酷戰場。
也是莊森最熟悉的地方。
原體蹲下身來,將他的手指伸入了溼潤的泥土中,探查生命與死亡的氣息,他注意到自己身上的黑色盔甲有些老舊,但還是堅固的讓人放心,只是不知爲何,總讓他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他似乎在某處,一個對於他來說非常重要的時刻,穿戴過這副盔甲。
但他忘記了更多的細節。
莊森搖了搖頭,不再多想。
在前進了數百米後,原體已經隱約能猜出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這絕對不是他的精神世界:卡利班的森林與這裡有着許多出入。
但這也不會是一個心懷惡意的靈能者爲他特別設立的幻境:因爲從始至終,雄獅都沒有嗅到危險的氣息。
所以,他希望這是摩根的手筆。
而他將親眼確認這一點。
當他的目光終於捕捉到了一條與周圍的林地格格不入的小徑時,莊森沒有注意到他的臉上蹙起了一抹微笑。
他全副武裝,小心的避開那些極有可能潛藏着伏擊者的灌木叢,並注意到了被精心掩藏起來的足跡:這樣的足跡足以騙過銀河中最優秀的獵手,但還無法遮瞞過卡利班雄獅的眼睛。
在他面前,這些東西就像是一本攤開的書一樣,一覽無餘。
這裡是他的家。
他不需要眼睛,僅憑感覺。
懷着一種莫名的驕傲,莊森謹慎地加快了自己的步伐,他彷彿回到了曾在卡利班上度過的最初的那段歲月:用自己的心跳來記錄時間,用自己的長矛來丈量距離,用他心中的勇氣,面對這個充斥着腐敗氣息和危險目光的世界。
河水的聲音在身後徹底消失了,昆蟲的鳴叫伴隨着令人難以忍受的熱量,來的快去的也快,彷彿從未存在過:當莊森向着心中的目的地邁出最後幾步的時候,他能明顯的感覺到空氣已經變得不一樣了,他的四周變得過於安靜,腐敗的氣息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冷。
這股冰冷讓他覺得熟悉。
他絕對感受過,而且不止一次。
但……那是什麼?
紫色的蕨類植物和下垂的藤蔓在盔甲上摩挲作響,但莊森的耳朵卻是敏銳的捕捉到了另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聲音:那是風聲吹動枝條的聲音,那是被吹落的枝條拍打在鐵甲的聲音,那是這片叢林中存在除他之外的第二個武裝者的聲音。
雄獅戴上了他的頭盔:他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麼時候出現在手中的,但萬幸,它有着適合戰鬥的氣密模式。
他向着未知之地走去。
三百米、兩百米、一百米……
一個、兩個、三個……
敵人比他想象的更多。
他深吸一口氣,卻聞不到食肉動物身上隨風而來的臭味,同樣的,他聽不到利爪將落葉碾碎的聲音,也感受不到龐大的身軀在灌木叢中橫衝直撞的震撼:他的獵物們彷彿是毫無情感的雕像,只等時機出現,然後便兇猛地勒斷他的脖子。
但即便如此,莊森依舊能在腦海中大致的勾勒出敵人的輪廓,他要面對的是一羣身材龐大的類靈長類生物,他們的身上散發着古老的金屬和火藥的氣息,幾乎沒有皮囊或者軟組織可言,以一個令人驚歎的效率圍繞成了針對他的包圍網,他甚至聽不見他們的心跳或者是呼吸聲……
……
等等?
一個大膽的想法在內心中匯聚。
原體加快了腳步,摸索到了距離他最近的那名敵人身後,再壓低身子,在間歇的風中瞅準時機,揮劍而出。
金屬碰撞的聲音令人牙齒髮酸。
雄獅眯起了眼睛,他在第一個瞬間就看清了所謂的對手:金屬澆鑄的身軀要比基因原體想象中的更加龐大,不知名的古老武器上還沾染着鮮血和亡魂的哀嚎,唯有那雙眼睛是唯一帶着點生機的東西,但其中所蘊含的不是別的,正是對於銀河間一切具有智慧的生命的滔天恨意。
鐵人。
莊森一下子就認出了該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