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璧凌進了屋內,見沈茹薇正立在牀邊整理衣裳,不覺搖頭一笑,道:“你就打算一個人這麼走了?”
“難道留下來,等着嫁給你嗎?”沈茹薇淡淡回道。
蕭璧凌環臂倚着門框,聽到這話,挑眉一笑,道:“這麼討厭我?”
“你很清楚我是爲了什麼。”沈茹薇收拾好包袱,走到門口,朝他懷裡一丟,正色說道,“並不只是因爲要做你的妻子,要與我一同承擔身份暴露後果的,除了你,還會有很多人。”
“其實,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無論你嫁不嫁,結果都一樣。”蕭璧凌收斂笑容,定定注視她雙眼,認真說道,“許姑娘也來了齊州。”
“你說什麼?”
“之前發生的事情太多,來不及一一告訴你,”蕭璧凌放下手中的包袱,道,“許多人都記掛着你的安危,即使你打算獨自承擔,也無法一走了之。如今所有人都已知道我是誰,你要走,除非我能割捨,否則結果都是一樣,該牽連的人,一個都不會少。”
“可是……”
“你只是過不了自己這關,”蕭璧凌一把將她攬入懷中,道,“在你心裡,始終認爲,如果是因你自己鬆口,而陷旁人於不義,那麼一切就是你的錯。”
“難道不是嗎?”
“你爹是你爹,你是你,生而不養,養而不教,都是他一個人的錯。”蕭璧凌附在她耳邊,柔聲勸慰,“害人的是他,後果不該由你來承擔。”
“我是不是又變得優柔寡斷了?”沈茹薇深感無力,將臉埋入他懷中,道,“你可以逃避任何事,爲何不能選擇逃避我?就算我已經在趕你走了,你也還是站在我面前,你要我怎樣?我要怎樣才能讓你周全?你保護不了我,我也……保護不了你。”
“我可以失去一切,除了你。”蕭璧凌在她耳邊一字一句說道,“只要能夠相守,多一天都是好事。”
“等等……”沈茹薇掙開他的懷抱,雙手扳過他的臉,道,“還有一件事。”
“說。”
“如果你娶了我,這一生都不會有子嗣。”沈茹薇盯住她的眸子,一字一句道。
“嗯,”蕭璧凌點頭,“那又如何?”
他很快便反應過來,問道:“是因爲九年前的事?”
沈茹薇點頭。
“那你身子可會有其他不適?除非影響壽數,否則也算不了什麼大事,”蕭璧凌搖頭,道,“我生來便是枚棋子,何去何從皆由人擺佈,如此命運,若再延續給自己的孩子,豈非是造孽?”
沈茹薇聽到這話,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她並不會因爲聽到他說出這樣的話而心生歡喜或是感恩,只是有些不明白,爲何他會是這樣雲淡風輕的姿態。
“我之所以會來到這世上,正是因爲母親的私心,我不想幫她,更不想讓你也成爲像我這樣的存在。”言罷,他搖頭一嘆,道,“只當我生來便沒有父母罷。”
“如此說來,其實你也……”沈茹薇一時泄了氣,徑自走到一旁椅子上坐下。
“可我不會這麼唐突。”蕭璧凌不免有些尷尬,他一手支在鼻尖,別過臉去望向窗外,“事情我會解決,你別想太多。”
言罷,便即轉身出門,去尋餘婆婆和那幾個小廝了。
沈茹薇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心中仍舊有些不安,於是回身伏在窗邊,去看鄰院動靜,只遠遠瞧見蕭璧凌立在迴廊外,對餘婆婆等人認真解釋着。
她蹙眉思索片刻,當下起身跑了出去。
而另一頭,餘婆婆對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公子,這就算要拒絕,也總該給個理由罷?”餘婆婆困惑不已,“不然,回去又該向莊主如何交代。”
“無需什麼理由,”蕭璧凌搖頭道,“此事當遂她意願,縱無緣由,她也可以拒絕。”
“這又是什麼古怪的道理?”餘婆婆越發不解,“女兒家的,不都指望着尋個可靠的男人託付終身嗎?這裡誰看不出來,公子你平日是如何待她,她怎麼會……”
“不必再說了,”蕭璧凌做出個噤聲的手勢,“我還是那句話,只要她不願意,誰都不可強迫她。”
“哎喲公子你這說得也……”餘婆婆只覺百思不得其解,“就算她不願意,公子心裡難道就……”
“餘婆婆,”就在這時,沈茹薇的話音從幾人身後傳來,“您回去告訴蕭莊主一聲,正式的庚帖可以起擬了,只是我還沒準備好,能晚一些再送來嗎?”
她說出這話,分明便是同意了,蕭璧凌聽在耳中,不免愕然,然後扭頭去看,卻只看見她盈盈笑顏,全無勉強意味。
“你決定了?”蕭璧凌眉心微蹙,“當真?”
щшш_тtkan_c o 沈茹薇略一頷首,莞爾笑道,“你呢?”
“我……”蕭璧凌一時語塞,“我還是覺得太倉促了。”
“那麼現在,這事就得看你,而不看我了。”沈茹薇笑道。
蕭璧凌聽罷,先是一愣,很快卻又笑着點了點頭。
“那這就可以回去告訴莊主了。”餘婆婆喜上眉梢,登即回身囑咐好那些小廝,便踏着輕快的步伐,退出小院。
這婚事來得過於倉促,加之又非蕭璧凌親自開口提出,若無表示,也未免對這未來的妻子太不重視。
於是到了夜裡,便獨自一人去了市集。
入夜後的市集遠比白天要熱鬧得多,沿着石橋走下去,一整條街都是商鋪,有布莊、金鋪、玉器行,還有各式各樣的點心鋪子。
蕭璧凌沿着街市一路往前走,路過一家成衣鋪時,卻被門口的掌櫃攔下了,這間鋪子裡的成衣,用料華貴,甚至還有幾匹蜀錦,想是看出他衣着不俗,主動招攬生意。
“店裡新到了幾匹好料子,公子可要進去看看?”那掌櫃指着門面正中掛出的兩套行頭,道,“就算自己不要,也可以給您夫人挑上幾身,都是上好的貨,絕不輸給成家布號。”
蕭璧凌聽罷,只輕輕搖頭,微笑走開。
他將這夜市逛了個遍,也沒能找到合適的禮物。
衣裳首飾這類物事未免過於俗氣,再如何貴重,怕也比不上她家人留給她的那支花果紋如意銀簪,至於胭脂、花鈿一類,像沈茹薇這樣常年行走江湖之人,就算喜歡,怕也是沒什麼機會能夠用上。
街道盡頭,是一家刻章的鋪子,掌櫃的是個瘦小的老頭,正坐在鋪內擺弄一方木雕,蕭璧凌見擺在門前鋪位上的一枚白玉印章頂端雕了條小蛇,模樣頗爲精緻,便停下多看了一眼,卻在這時,一陣清越絃音穿過夜風,傳到他耳邊來。
他紋身扭頭,只看見街市轉角對面有一家琴行,門扇半闔,腦中靈光閃過,忽地便萌生出一個想法來——
翌日午後,別苑內的下人給沈茹薇送來的茶點裡,其中最大的那個盤子,上頭還扣着碗蓋,彷彿裝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沈茹薇好奇打開,瞧見內裡物事,當下便“撲哧”笑出聲來。
這是一盤面粉炸的巧果,形狀卻和外頭見過的不同,盡是些五花八門的兵器,正中央赫然躺着一把宣花大斧,彷彿這不是吃食,而是縮小後的兵器庫。
沈茹薇乍然想起,去年七夕夜時,蕭璧凌同她說過的話來:“你在找那刀?那位師傅嫌棄得很,大概是故意把它給炸焦了。要不下一回我給你炸一盤,什麼峨眉刺,苗刀,七星劍,一個都不缺。”
如此久遠的事,他居然還記得如此清楚,沈茹薇只覺忍俊不禁,她在這一盤兵器裡翻出了按着照雪形狀打造的那枚巧果,拿在嘴邊咬了一口,那口味甜而不膩,一口嚥下,仍有餘香環繞,沁人心脾。
“喜歡嗎?”
沈茹薇聽出這是蕭璧凌的聲音,聞聲扭頭,卻見他抱着一隻半人高的狹長錦盒走進屋來,放在一旁空置的桌案上。
“這又是什麼?”沈茹薇一時好奇,用帕子擦乾淨雙手,起身走了過去。
“我記得,你曾讓我替你購置上好的琴絃,”蕭璧凌並不急着打開錦盒,“可你那把琴,遺落在沐劍山莊多年,無人養護,已有些損壞了。”
“哦……”沈茹薇若有所悟,“所以你這一次是……”
“打開看看。”蕭璧凌展顏。
沈茹薇欣然點頭,將錦盒盒蓋打開,只見當中擺着一方瑤琴,此琴琴面爲梧桐木,底爲杉木通體髹紫漆,有幾處跦漆修補,修補之處,工藝十分精湛,幾乎便是新的。
她下意識翻看款式,卻不由愣住:“這是‘九霄環佩’?你從何處得來?”
“九霄環佩”乃前朝制琴世家雷氏第一代雷威斫成,於李亨繼位大典時所用,音色醇厚,乃是傳世名琴。
“照雪也是前朝制式,配這琴,剛好。”蕭璧凌展顏道,“飛雲居內藏品衆多,能有流採,就能有‘九霄環佩’。”
“可是……”
“這是我從我爹手裡買下來的,”蕭璧凌道,“既不是借也不是偷,更不是厚着臉皮去要的,你不是說,你我從未贈過彼此信物嗎?現在有了。”
“如此貴重的信物……”沈茹薇深吸一口氣,搖頭嘆道,“看來我就算不想嫁,也來不及了。”
“來得及,”蕭璧凌道,“只要你不高興了,想悔婚隨時都可以。”
沈茹薇不禁笑出聲來:“那你損失未免太大,不要面子的嗎?”
“面子豈有你重要?”蕭璧凌挑眉一笑。
“好,”沈茹薇心中歡喜躍然於眉目間,“那我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