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睦不動聲色,腳步頓住。
莊林則是立刻埋頭幹活。
同時,悄悄豎起耳朵,準備聽第一手消息。
“宣世子,真巧!”
虞瑾這開場白,很是俗套,乍一聽就很有上趕着搭訕的嫌疑。
宣睦依舊神色冷淡,大概看她一眼就有所猜測:“你來這裡也是爲了採賣藥材?需要哪幾樣?若是急用……百斤以內,我叫人勻一些出來。”
他們在外領兵的,通常藥材都是在軍隊駐地周邊就近採買,一則圖方便,可以及時供應,二則可以親自把關藥材質量。
若是統一由兵部在京城採買再運送過去,不僅供應不及時,中間環節多了,隱患和差錯就多。
性命攸關的事,沒人會冒這個風險。
只是軍中人口多,一旦開戰,傷亡便是巨大,周邊好品質的藥材也不是隨買隨有的,剛好京城有幾家大的藥材行,所以宣睦這次回京就順便採買了一批。
雖然沒用兵部出面,但是在兵部確實有備案,只是他要得急,所需銀兩來不及批覆下來,是他自己墊付,後面兵部會聽他的詳細報賬,給算到下一筆軍資裡一併撥放。
所以,這個採買數量上,也就有他送人情的空間。
當然,這個人情不會是看虞瑾的面子,而是虞常山的。
“多謝宣世子好意,您是公幹,還是先緊着您來吧。”虞瑾客氣道謝,“我只是私人採買一些,想隨家書一起給父親捎過去,要的也不多,回頭多跑兩家醫館藥堂的也能湊出來。”
千里迢迢押解一批物資回去確實不易,尤其是救命藥,自然能多帶一些是一些。
宣睦點頭,並不與她推諉客氣。
不過——
他也沒有馬上走開。
前兩回見面,這位虞大小姐可是避嫌的很,恨不能直接和他裝不認識的,現在主動湊上來搭訕……
總不能真就只是爲了搭訕吧?
果然,下一刻就聽虞瑾話鋒一轉,又再笑道:“我方纔說的真巧,不僅是因爲在這裡遇見世子爺,早個把時辰在瓊筵樓用膳時還曾偶遇了令妹,貴府的六姑娘呢。”
宣睦依舊面無表情。
他甚至,都沒接話。
好在虞瑾上輩子和他打過一次交道,大概知道他脾性,否則看他這樣,還真容易被鎮住而不敢再貿然多話。
虞瑾毫不在意他的冷淡,反而自說自話:“說起來挺有意思,她和陶三姑娘搭伴去得略晚些,樓上雅間沒了位置,陶三姑娘爲此對着人掌櫃大發雷霆,六姑娘就一聲不吭從旁看着……要說她倆關係不好,怎會親親熱熱一起約着出來?可要說她倆關係好吧,陶三姑娘那般有失體統,名聲傳出來多難聽,令妹甚至都沒勸一句?”
這是——
上眼藥?
旁邊埋頭搬麻袋的莊林突然覺得虞家這位大小姐……她依稀、大概、可能……是腦子不太好?
否則你跟我家世子爺熟嗎?才見了幾次面啊?第一次面對面說話,你都主動搭訕了,不知道說點好聽的?你揭短來的?咋找的話題啊?
而宣睦,在她剛提起宣屏時,是有那麼一瞬以爲虞瑾在瓊筵樓瞧見他了,但聽她整番話下來,又有點拿不準。
拿不準,他也不猜,只是眸色微深,與虞瑾對視的目光裡就平添幾分審視。
“可是她行事無狀,得罪過虞大小姐?”宣睦不答反問,語氣依舊無波無瀾,略顯冷淡。
這回,換虞瑾身邊幾個丫頭齊齊捏上一把冷汗了。
不是……這倆人這樣的對話正常嗎?
直白,犀利,甚至不知死活?
你倆熟嗎?是仇人嗎?這對話方式真的正常嗎?
只有虞瑾很淡定,她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模棱兩可的笑笑:“哦,只是我與令妹不對脾氣,萬一哪天就彼此得罪了呢?”
兩個人,四目相對。
白絳甚至蠢蠢欲動的想要衝上來將自家姑娘捂嘴拖走了……
可是,在宣睦的氣勢威懾下,她腳下卻彷彿生了釘子,動不了。
街角有風吹過,捲起女子的髮絲和男人的袍角,實則對峙的氣氛似乎並不緊張。
片刻,宣睦就主動打破僵局。
他平靜陳述事實:“今日,我也是在瓊筵樓用的午膳。”
虞瑾錯愕。
原來她倉促瞥見的那個人影還真是他?!
宣睦卻將她這表情會錯了意,當她是在吃驚自己既然在場卻沒管宣屏。
他索性把話說得更直白:“家宅之中,教導子女是父母之責,我不過問。至於疆域之內……軍中有軍紀,朝廷有律法,若是有人作奸犯科,也自有有司衙門裁定罪行,除非犯在我的治下,否則也輪不着我越俎代庖前去過問。”
話已至此,宣睦就更把話挑明:“你要試探我的態度?這就是!還有別的話要說嗎?”
按理來說,就算他和家裡關係不甚親近和睦,也輪不到一個外人來這樣當面試探。
石燕都已經捏着拳頭,以防他暴怒發作了……
然則這位一看就不近人情的宣世子的容忍度,似乎相當之高,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耐煩。
他只目光沉沉,和虞瑾對視。
他能清晰分辨出虞瑾這番試探背後隱約的意圖,同時,也難得的對一件和自己沒多大關係的事生出了好奇。
從昨天處理退親一事就能看出,虞瑾不是個不知進退,會隨便樹敵並且將事情做絕的人。
可是,她對宣屏動了殺心!
他雖不摻合國公府那些人的閒事,但也安排了人盯着那邊,若是宣屏當真和虞瑾衝突並且結下了死仇,這麼大的事不可能瞞過他的眼線。
宣睦的視線,隱隱帶上一種威壓。
“是我冒犯世子了。”虞瑾既不心虛也不惶恐,她只是平和的微笑,屈膝福了一禮:“多謝,告辭!”
說完,果斷轉身,從容離開。
白絳幾人全都提着一顆心,屏氣凝神,亦步亦趨跟着。
直至拐過街角,扶虞瑾上了馬車,馬車徐徐離開,習武的石燕帶着石竹都一直謹慎墜在車後隨時警戒。
一直到馬車又拐過一道彎,車上的白蘇才癱軟下來,聲音裡帶着哭腔:“姑娘,您方纔是鬼上身了不成?怎麼湊到那位宣世子面前胡言亂語的?您和英國公府的六姑娘都不熟……”
什麼仇什麼怨啊?要主動湊到人家親哥面前去詆譭!
白絳要冷靜些,她大概聽懂了虞瑾那些話的言外之意,可也就是因爲聽懂了,心裡反而更不平靜。
她同樣是心有餘悸看着自家姑娘,嘴脣蠕動幾次,最後卻什麼也沒敢說。
虞瑾脣角還掛着之前的弧度,眼底笑意卻早在不知不覺間隱去。
按理說,人死債銷,尤其還是前世的債了,可是人有千般死法,有些時候並不是一命抵一命就能公平的。
前世,大理寺最終結案的案宗記錄,是宣屏將虞琢推入井中溺斃。
而事實上,大理寺不知道,後來纔得到消息匆忙趕回來主持大局的宣睦也無從得知——
虞琢,她是被殘忍虐殺的!
所以,前世,宣睦給她的公道,還遠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