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籠罩着整座南華主峰,爲這個古老的仙劍門添了幾分沉悶氣氛,上空御劍來去的弟子也比平日少了許多。
正殿內,明珠落罩,光線有點暗。
掌教原西城一身青衫,獨自站在階前,依舊是不苟言笑的模樣。短短一年,他整個人看上去更加清瘦,臉頰凹陷,顴骨顯得更高更突兀。洛歌出事對南華派的打擊是巨大的,身爲掌教卻沒有太多時間悲痛,門中太多事務需要他主持、處理。
他望着高階上那幾個空空的座位,不知道在想什麼。
羽星湖大步走進殿,紅白衣袍登時爲殿內增添了一抹鮮亮色彩:“掌教師伯!”
原西城轉身,示意他講。
“洛師妹的下落有了!”羽星湖低頭作禮,雙手遞上一封信,“百妖陵送來的信,他們曾在冥海一帶見過師妹,想是被白衣囚在了寄水族,那白衣與柳梢交好,我們也早該想到的。”
原西城打開信看過,緩緩頷首:“白衣既與見素真君有淵源,便不會傷了洛寧,待我修書一封與寄水族。”
“掌教師伯所言甚是,我也這麼想,”羽星湖笑道,“此一時彼一時,寄水族自身難保,定不敢與仙門爲敵,掌教師伯出面,這個順水人情他們是賣定了。”
原西城道:“也要防備魔宮。”
羽星湖神情一肅:“掌教放心。”
原西城隨手將信遞還給他:“百妖陵送上這份人情,也應道謝,這些就由你去安排吧。”
羽星湖答應,接過信收好,想起一事:“謝師弟又獨自跑去仙海找藥了?”
“大概是老仙尊需要,”原西城沉默了下,揮手道,“我要閉關數日。”
羽星湖忙道:“最近南華上下沒什麼大事,師伯儘管閉關,我會安排師弟他們仔細看着。”
原西城點點頭,出殿離去
.
這邊柳梢一行人從魔宮出發,盧笙已經打探到謝令齊的大致行蹤,柳梢直接選擇了大荒的近路,想來在下個月十五之前能追上,至於謝令齊尋找的那件東西到底是什麼,柳梢也很好奇。
月底,一行人終於抵達仙海。
算來柳梢這是第三次來仙海了,這次沒有雙極帳的影響,也沒有逃亡的緊迫狼狽,海上氣候看起來還不錯,蔚藍的海波鋪到天邊,海面撒着淡淡的陽光。
海中有什麼秘密,誰知道呢?她只知道,海中埋葬了自己生命中第一個重要的人。
對了,訶那也是討厭海的。
我一點都不喜歡海,一點都不。柳梢這麼想着,與未旭、石蘭坐在海邊的礁石上休息,月還是獨自站在不遠處。
“怎麼洛寧他們還沒來?”柳梢有點擔憂,“不會出事吧?”
“撲通”聲響,水花濺起。未旭收手,又拿起旁邊另一個石塊:“算來應該快到了,聖尊不必着急。”
柳梢側臉看他。
同樣是鮮豔紅袍,在石蘭身上顯得詭異,穿在少年身上卻分外妖冶,如同烈火焚燒般的奪目,刺得柳梢的眼睛莫名地痠疼。他斜斜地坐着,不停地將石塊丟進海里,俊俏的臉微微擡起,一雙桃花眼凝視着遠處夕陽,不知道在想什麼。
從這個角度可以完整地看到他眼臉上漂亮清晰的紋路,眼下,那粒淚痣似乎變暗了點。
大概是察覺了柳梢的視線,他偏頭瞧過來。
柳梢連忙別過臉,假裝漫不經心地整理肩頭那把馬尾長髮。
半晌,鬢邊忽地一沉。
柳梢扭臉看,見他盯着自己,柳梢伸手往鬢上一摸,摸下來一朵從未見過的紅色小蘭花,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採來的,居然沒有凋謝。
柳梢拈着那花輕輕嗅了嗅,低聲:“謝謝。”
他漫不經心地笑了下:“不值得什麼。”
柳梢紅着臉,聲音更低了點:“那天……謝謝你。”
“那天啊……”他恍然,又用那種男人特有的輕佻目光打量她,“恕屬下直言,聖尊這身材也勉強過的去,就是手段太差了點,練練再來吧。”
柳梢跳起來,一腳將他踹下海。
他從水裡冒出來,大笑:“屬下斗膽直諫,聖尊理當納諫纔是,何必惱羞成怒?”
見他往礁石上爬,柳梢繃着臉將他踢回水裡。
“哎喲!你好毒!”未旭浮起來。
等他再飄過來,柳梢蹲下去,伸手按住他的額頭:“還敢不敢亂講?嗯?還敢不敢?”
未旭眯眼,突然擡起下巴,一口咬住她的指頭。
柳梢尖叫着跳起來,痛得直甩手:“你你……這麼大還咬人!你是什麼變得啊!”
未旭趁機躍上岸,大笑。
柳梢待要過去收拾他,卻被月拉住:“他們到了。”
柳梢聞言擡臉,只見一道白浪自水天之際疾馳而來,至近處,浪越來越高,裡面逐漸現出兩個白色身影,正是阿浮君與洛寧。
“師姐!”洛寧朝她伸手。
“快上來。”柳梢連忙要去拉,阿浮君已經託着洛寧的手,帶着她飛上了礁石。
石頭表面憑空凝了層薄冰,沒有蓮花,也沒有白絹,就像他這個人一樣簡單無趣。
阿浮君落在冰上,鬆開洛寧。
他仍是做白衣的裝扮,雪色長髮披垂至地面,淡藍色的髮飾映着夕陽,腕間鏈子“叮叮”作響,若非有那雙冷冽銳利的藍眸,乍一看還真叫人分不出來。
“白衣……”未旭顯然吃了一驚,他仔細打量阿浮君,又看看柳梢,欲言又止。
眼前妖王甚是刺眼,柳梢緊了緊脣,側過臉去了。
洛寧知道緣故,連忙將她拉到旁邊:“你們是要跟蹤謝師兄嗎?”
柳梢不答反問:“叫你離他遠點,你到底聽沒聽?”
洛寧低頭,半晌低聲道:“他沒那麼壞啊。”
“你纔出來幾天,分得清什麼好人壞人!我看他壞透了,就是在騙你……”
“師姐!”
還說不喜歡他呢。柳梢撇嘴不說了。
洛寧咬了下脣,突然擡臉一笑:“師姐放心吧,我很快就會離開寄水族了。”
柳梢顯然是不信這話的,但她也知道這種感情向來由不得自己控制,只好問:“我還不知道呢,他爲什麼要跟來仙海?”
洛寧道:“百妖陵在妖界入口埋伏,阻止寄水族回妖界。”
這事柳梢早就想過,聞言皺眉,她也已經聽說雪千葉的事,阿浮君故意散佈天妖雪千葉的消息,想吸引百妖陵注意,想不到百妖陵沒上當:“那寄水族是不打算回去了?”
“當然要回去,”洛寧湊近她,“必須讓百妖陵主動撤兵,妖君白衣在仙海現身,不正好嗎?”
柳梢也明白過來,點頭:“總之,還是要小心。”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白衣爲了柳梢放棄整個無跡妖闕,如今他爲了柳梢這個禍水,將寄水族的事暫且擱下,也沒人會懷疑有假,這邊白衣在仙海現身,好教百妖陵放鬆警惕,估計那邊寄水族已經做好歸界的準備了。
兩個人說完,柳梢略略平復了情緒,拉着洛寧走回去,發現未旭獨自躺在旁邊曬太陽,阿浮君卻盯着月,藍眸裡有毫不掩飾的審視之意。
月沒有絲毫不自在的樣子,依舊從容含笑,見柳梢過來便微微傾身:“聖尊。”
柳梢看看他,沒有回答:“趕路也累了,大家就地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再走吧。”
其實一行人中除了洛寧修爲低微,大家都不覺得累,柳梢有心照顧洛寧,阿浮君收回視線答了聲“好”,之後各自無話
.
第二日清晨,柳梢領頭,帶着衆人朝盧笙給的方位追蹤過去。仙海氣候忽寒忽暖,柳梢本來還擔心洛寧身體受不住,誰知這一路阿浮君幾乎寸步不離地跟在洛寧身邊,柳梢根本插不去手,見他兩個這情形,柳梢知道勸也沒用,索性就當沒看見。
十來日後,估計快追上謝令齊了,柳梢這才放慢速度。
入夜,阿浮君在海上凝起大片浮冰,衆人都聚在浮冰上歇息,唯有柳梢獨自坐在海波上,離他們遠遠的。
海面飄來大片的光點,像繁星,美麗異常,也不知道是什麼。
阿浮君隨手撈過一串給洛寧,原來那是種奇特的藻母,葉子形狀如珊瑚,散發着淡淡的熒光,洛寧捧在手裡仔細看了看,笑着將它放回水裡。
柳梢盯着漂游的藻母羣,皺眉。
未旭過去拍拍她的肩,丟給她一串藻母,嘆了口氣,又轉身回去了。
柳梢一笑,將藻母掛到脖子上,好似戴了圈閃閃的花環。半晌,她慢慢地收了笑臉,開口道:“看來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不用在這裡浪費時間了,明天就走?”
“是。”阿浮君站在她身後,也望着那片藻母羣。
這一路行來,兩個人始終沒有說過話,此刻對上,氣氛也是瞬間變冷,就連遠處的洛寧也忍不住朝這邊看來。
柳梢突然冷笑:“在我心裡,只有訶那纔是白衣。”
阿浮君並不生氣:“在魔宮衆將心裡,只有盧笙纔是徵月。”
“我從來就不想當徵月!”
“你已經是了。”
柳梢回頭,怒視他。
不是白衣的白衣,不是徵月的徵月,如此可笑,如此荒謬,又如此悲哀。
阿浮君道:“你恨他。”
“不關你的事。”
“恨他離開你?”
“沒錯。”柳梢別過臉。
爲了救她,他放棄無跡妖闕,放棄了寄水族;如今他爲族人犧牲,以此贖罪。
可他有沒有想過,她知道之後會有什麼感受?
阿浮君淡聲道:“寄水族的犧牲成就了他,他如今爲寄水族而犧牲,是死得其所,對於你們的交易,他已經付出了該付出的部分,你沒有恨的理由。他始終是白衣,不只有感情,還有責任。”
柳梢固執地道:“我不管什麼責任。”
“所以他無愧白衣二字,你卻不配徵月之名,”阿浮君道,“你的心裡,只有你自己。”
沉默。
他轉身朝浮冰上走。
“你說的沒錯,”柳梢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平靜地道,“我心裡只有自己,那又怎麼?我殺食心魔是想給洛歌報仇,我幫寄水族是因爲答應過訶那,什麼六界什麼責任都跟我無關,我不是你們,心裡有那麼多責任,做事有那麼多理由,我也從沒想要多偉大,我只想活着,有人陪着,快活地過完一輩子,我知道他沒做錯什麼,我也沒資格恨他,我還是會遵守諾言幫寄水族。”
她停了停,咬牙道:“可我就是恨他。”
不夠高尚,就一定是卑劣嗎?我已經一無所有,只想留住最後的你,你讓我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人,我就是恨。
阿浮君回頭瞥她一眼,竟也沒有鄙夷之色:“事情完,來冥海一趟。”
柳梢點頭不語
.
兩裡之外,起伏的波浪讓平闊的海面多了藏身之處,一片巨大的白色羽毛隨波盪漾,彷彿一葉小舟,不留意根本難以發現。
鷹眸陰鷙,緊鎖住遠處兩道人影。
水中浮出一名妖將,他恭敬地朝舟上人稟報:“午王,屬下令藻女暗中查探,果然是白衣沒錯,還有洛歌的妹妹。”
鷹如面無表情地哼了聲。
妖將自言自語地道:“他自然是來幫徵月,徵月來仙海做什麼?奇怪,洛歌的妹妹怎會跟白衣……”他沒往下說。
“洛歌的妹妹,自然該回歸仙門,”鷹如冷笑,待要再說什麼,忽見一片晴光自身後划來,面對意外,鷹如果斷地揮手,“傳令下去,速速歸界!”
說完,她搖身化爲雪鷹,貼着海平面掠走。
白色羽毛舟自行縮成一片巴掌大小的羽毛,隨波浪飄開,毫不起眼
.
這邊衆人像是根本沒有察覺似的,連同那道耀眼的晴光也沒對他們造成任何影響,漂浮的藻母羣去遠,洛寧偏頭看阿浮君,微笑。
百妖陵有一刻的鬆懈,已經足夠了。
柳梢看着阿浮君,表情複雜。那道光芒分明是仙門招術,弄出這麼大動靜就是有意提醒己方,同時驚走偷窺者。路過之人是誰,柳梢已猜到了幾分。
“卓師姐!”洛寧起身。
藍袍翻飛,卓秋弦站在潔白的秋意扇上,低低地貼着海面掠過來,這分明是極高明的御劍術。
至近前,她果然還是沒有看柳梢,而是緊緊地盯着阿浮君。
柳梢低頭。
半晌。
“他不是訶那,”她語氣冷淡,依稀帶着一絲嘲諷,“我不知道他出了什麼事,但有時候,我真想殺了你。”
“我……”柳梢才說了一個字,已感覺滿嘴苦澀。
洛寧連忙過來拉她:“卓師姐,你怎麼來了?”
“我知道你們懷疑謝令齊,就跟來看看,我走了,”卓秋弦輕輕地推開她,聲音總算帶了幾分暖意,“當心。”
轉瞬間,人與扇子遠去。
“師姐當心!”洛寧揮手大叫,她雖然擔憂,但卓秋弦脾氣古怪是出名的,她也沒敢挽留。
四周再次恢復寧靜。
想殺自己,卻還是選擇了相信到底,仙子就是這麼固執。柳梢重新坐下來,望着已經遠去的光點出神。
須臾,有人接近。
柳梢轉頭。
“好了,柳梢兒。”月輕輕嘆氣,他手上也拿着一串發光藻母。
柳梢卻只看到指間那粒紫水精的光彩。
好了,柳梢兒。
柳梢在心裡自嘲地笑:“給我?”
他便伸手:“你想要嗎?”
柳梢沒有回答,接過來往脖子上一掛,兩串藻母交相輝映,使她整張臉看上去亮閃閃的。
他顯然很意外:“柳梢兒?”
“放心,就算你不討好我,我答應的事還是會做的,我總要救自己不是嗎。”柳梢又轉過臉去,盤膝閉目
.
天不亮,阿浮君就帶着洛寧水遁離去。柳梢與未旭、月繼續跟蹤謝令齊,石蘭還是聽從命令跟在後面,柳梢偶爾去了血咒禁制試探,她也沒再發瘋,只不過還是沒有恢復意識的跡象。
有魔水族探路,謝令齊的行蹤一直在掌握之中,柳梢忌憚食心魔有幫手,不敢跟得太近,前面探路的沒出意外,柳梢一行人放心地跟了幾天,開始覺得不對,謝令齊走走停停,根本沒什麼固定路線,十五一過,他就掉頭往回走了。
很顯然,謝令齊並沒找到需要的東西。柳梢暗暗鬆了口氣,也有點失望,這趟到底還是沒查出那件東西是什麼,柳梢沒有辦法,只好跟着打道回去。
午時烈日高照,海中礁石突兀,石面都被曬得發燙。
柳梢問未旭:“怎麼辦?”
未旭伸展身體,懶洋洋地道:“他根本就是亂找,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件東西的具體位置。”
“也許吧,”柳梢想了想,覺得很奇怪,“你怎麼不問我們到底要找什麼東西?”
未旭道:“與我何干?”
“據說,那件東西可以抑制魔性。”柳梢一邊說,一邊留神觀察他的反應。
未旭果然意外,隨即笑道:“那很好啊,魔族有救了,盧笙會全力支持你的。”
柳梢看了他許久,突然涌起無限愧疚,再三咬脣,終是忍不住低聲道:“對不起。”
“嗯?”未旭不解。
“沒什麼,”柳梢假裝輕鬆,“如果……我做不到呢?”
未旭聞言笑了笑,不知又從哪裡取出一朵紅色小蘭花,插到她頭髮上。
柳梢這回沒有取下來,只是盯着他。
“那也與我無關,”他轉過臉,望着金光跳躍的海面,“魔族的未來是你們的事,不包括我。”
“啊?”柳梢一愣。
半妖之體入魔,修爲依然受限,爲什麼他永遠保持少年的身體?他到底有什麼樣的過往?
柳梢突然想起了他關押的那兩個女人,斟酌許久,還是沒想到該怎麼安慰他,只好用力地握他的手臂:“哎……總會有辦法的。”
未旭正色道:“謝令齊要回仙界,我們不能繼續跟下去了。”
怎麼辦?柳梢哼了聲:“我今天就偏要試試他,看他到底是不是食心魔。”
未旭吃驚:“你想現在跟他動手?如果他真是食心魔,還有幫手,我們的實力恐怕……”
“你和石蘭都不用出手,怕什麼,我們還放着個人呢,”柳梢站起來,朝月招手,“你過來,跟我一起去會會他。”
月顯然已經注意這邊許久,聞言開口:“這是想到使喚我了嗎?我可不是你的部下。”
“我現在也是在替你做事,”柳梢道,“別說我現在把你當部下,就是把你當兒子,你又有意見嗎?”
月噎住,半晌道:“柳梢兒,你就是個不禮貌的小孩。”
“走吧,好好看着我,別讓你的希望被食心魔殺了。”柳梢隨手解下披風丟給未旭,張臂飛起,朝前方掠過去,如同一隻振翅而飛的翠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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