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初秋到現在,折騰了幾個月,已經是快過年的時候了。
天地一片白茫茫,田坎山溝也都被大雪抹平,朔風呼嘯,吹得雪霧沿着地面流走,只有兩串腳印蔓延向遠方。
一隻來自道人,一隻來自狐狸。
風雪中又有白鷺在天上隨行。
林覺並不急於趕路,相比起來,使心靜下來更爲重要,於是低着頭,沉默着,披風掛雪,往前行走。
雪中飄來天下將亂的傳言,比去年更盛幾分。
原因還是來自那一句——
“澤浮舟,川水溢,臣盛君衰,百川沸騰,山冢卒崩,高岸爲谷,深谷爲陵,小人握命,君子陵遲,白黑不別,大亂之徵也。”
這是古書中記載的預言。
跟林覺一同去鬥豹王的人不少,豹林看似森林沼澤,卻又飄着船隻。河水漲溢江河沸騰應驗在了幾年前的魏水河。山峰倒塌亂石崩,高山深谷的地理變化還未浮現,不過在這朝中,君子確實一天一天困厄,黑白不辨。
人人皆是天下一浮塵,大亂之徵,誰又能感受不到呢?又哪裡需要什麼徵兆?
倒是人人信它,徵兆便會成爲理由,古書所記也成了依證,會加劇大亂纔是真的。
對於豹王之事,林覺能猜得到一些。
豹王下界已久,不知是在天上呆不慣,還是護聖真君有意爲之。
此前天下相對太平,它便也比鼉龍王更低調,少有作亂,更多的是蟄伏於此,安心修行,偶爾的作亂,便可助漲神君香火。
如今天下將亂,北方神系氣勢洶洶,南方神系謀劃精密,短時的香火便不足以勝過生死存亡了。在這時候若是豹王能夠成真得道,護聖真君便可以擁有一尊成真得道又天性兇猛善戰的妖王作爲助力,纔可對抗南方意離神君,或是北方浮池神君。
埋伏這一場,雖然誰也抓不到自己的把柄,可指不定護聖真君如何記恨自己。
說起來,數年前,翠微縣,自己還曾見過護聖真君一面,他還曾說,給自己記了一份功勞。
“呵……”
林覺諷刺一笑,引得狐狸側頭看他。
這三個月倒也划得來。
那豹泉的靈韻啊真是奇妙。
就算沒有守到那豹妖,光是在這洞天福地、上古靈泉旁邊修行,採取此地靈韻,也是極大地收穫,沒有任何虧本的說法。
林覺感覺自己魂魄也增強了許多。
修行果真不可侷限一地啊。
北方靈韻,滋潤魂魄,那南山石定然就對應着南方靈韻了,又有什麼奇異呢?
道人邁步行走。
狐狸時而在風雪中跳躍,時而邁着滴溜溜的小碎步跟在他身邊,時而往上一跳,調轉身形,便扎進雪地之中。
路過蒼石縣,城外有荒山。
一人一狐朝着荒山而去。
走到山腳,停步擡頭,只見荒山上有道觀,很小一間,在這漫天風雪之中,卻是安安靜靜,無煙無火。
道人步伐逐漸加快。
沒有多久,便至荒山之上。
道觀中被簡單收拾了下,一片安靜。
屋後卻有一個墳包。
“唉……”
林覺嘆息一聲,擡步過去。
墳前有石碑。
荒山道觀雖然破舊,墳塋也小小一冢,不過墓碑製作卻很考究。
左邊是龍邊,寫着葬時、地址、山向與分金,角上有籍貫,寫的是道觀的位置,中間則寫着“仙人偏山道長之墓”幾個字。
右邊是虎邊,寫着立碑人,正是南天師、樊天師及羅公等人。
旁邊還寫了一篇碑文。
大意是說,偏山道人生於某某時某某地,年輕時候,家中之人都被山中妖怪所謀害,於是四處求仙問道,數十年如一日,苦尋除妖之法。尋得方法之後,一直等到將近百歲,終於用他的除妖之法除掉大妖。
可惜道人年事已高,心願已了,便少了堅持,等到他們來時,唯留牀上一具屍骨剛寒。因此他們將之收斂下葬,並留下這篇碑文,好讓當地百姓及後世子孫知曉,那豹林之中作亂百年的大妖被除,有他的一份功勞,世世代代都應供奉他。
樊天師寫的碑文,刻寫筆者是羅公。
碑文中不乏頌揚肯定之意。
碑前也有貢品,看着時間不久,似是有山下百姓趁着年關將近來了這座荒山道觀,發現道人已死,卻有這座墳頭,這塊石碑,看完碑文,驚於這位瞎眼老道長的堅持與本領,以及爲除妖做的貢獻,因此奉上貢品香燭。
“連南公和羅公也沒趕上最後一面嗎……”
林覺站在這裡,低頭看去。
卻見在這寒冬時節,大雪紛飛,石碑前卻探出一支草莖,託着一朵紅花,正傲立於風雪中,是渾白天地間唯一的一點紅,似是在待誰來。
取出三支草香,搖晃一圈,便已點燃。
“道爺,今日纔來,有些晚了,不是別的,實是來得早了,晚輩無顏見你。”
林覺抿了抿嘴,淡然開口:
“今日來此,告知道爺,昨日半夜,豹林深處,那豹妖在我手中魂飛魄散。
“晚輩不曾負你。
“道爺也請安息。”
恭敬行禮將香插在碑前。
“嚶……”
狐狸學着他在碑前站立行禮。
若不除那豹王,如何能來此呢?
“呼……”
寒風吹雪而過,滿地流霧,那朵紅花被風一吹,片片凋零,飄向遠方,草莖便也垂下了頭。
“有緣再相逢。”
林覺這才覺得渾身輕鬆。
輕鬆舒坦,便又有了一種自在感。
“走吧。”
道人轉身下山而去。
天地廣闊,唯有無愧於心,方可來去自如。
……
“今年真冷啊……”
“可不是嘛!有說天下要變了,所以天氣無常,也有說瑞雪兆豐年的,不知該信哪個,反正我們村中是有不少人凍死了。”
“穿厚一點吧,往好處想,林真人、南天師和真鑑宮的道長們不才在西北除了妖嗎?”
“也是……”
在如今的京城,南天師和真鑑宮的道長們回來已有三月,衆人在西北除妖的事蹟早已傳開。
林真人法力高強,獨鬥妖王,南天師問責神靈,迫使神靈也低頭,真鑑宮的道長們請下天兵天將,個個比江湖武人更不怕死,那鋪天蓋地的雕像和趁夜來襲的妖兵惡鬼,險象環生,臨了神將贈予的仙丹,吃了容光煥發,延年益壽,也彷彿古老的神仙故事——那些得了金銀的武人在茶樓酒館中喝得大醉,講起來可是栩栩如生。
這些事在京城傳揚,又往秦州傳去。
真鑑宮香火大盛,每日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人人都說,觀中的江道長就是神仙。
南天師聲名鼎盛,隱隱蓋過了樊天師。
衆人都已回京,唯獨林真人不曾回來。
一路走來,路邊的茶攤,京城外開的酒樓,乃至村舍之中,人們都在講這件事情,聽來好像古老的神仙故事,然而卻就發生在眼前。
興許要繼續往下傳,再傳百年,待得這大姜倒了,新朝立起,那時的人再聽再講,便就真成了古老的神仙故事,講述者難辨真假,聽聞者也只是當個故事來聽,真假如何,都懶得去管。
很少有人察覺,風雪之中,正有一名道人,帶着一隻白狐,從城外走來。
“站住……
“嗯?林、林真人?”
守城的士兵大驚,連忙恭敬讓行。
林覺與他回禮,帶着狐狸走入京城。
朝廷腐敗不堪,大姜搖搖欲墜,城外百姓艱苦,然而城中的繁華熱鬧卻絲毫未受影響,甚至已有商戶開始張燈結綵,準備喜迎新春。
林覺回到院子,一切陳設未變。
羅公在院中海棠樹下靜坐。
“道長除妖回來了?”
“知我者,羅公也。”
林覺微微一笑,對他拱手行禮。
羅公同樣回禮,別的不必多說,只看他神情輕鬆,面帶笑意,便知曉了,他確實已除掉了豹妖。
又有一名女道人接了白鷺的信,提着拂塵與劍,帶着彩狸貓,也從城外匆匆趕來。
“師兄!你除掉那豹子了?”
師妹一開口,同樣是這麼一句。
“咦?”
林覺有些驚訝了:“你怎麼知道?”
“我兩個月前才從黟山回來,你三個月前就‘離開豹林’了,我怎會不知道你沒回黟山?”小師妹提劍而來,“而且你這個人這麼記仇,我怎麼會不知道你在哪裡呢?難道你以爲我傻不成?”
“胡說八道。”林覺心情很好,反駁着道,“我哪裡記仇了?”
“難道不是?”小師妹說道,“要不是不知道你有什麼想法,怕去了反倒驚擾了你的計劃,我早就去那地方找你了。”
“若有師妹,定更輕鬆。”
這句話林覺倒是說得真心實意。
沒有多久,樊天師來訪,南天師、萬新榮等人相繼來訪,真鑑宮的江道長也難得的進了次京。有人猜到林覺這三月間去了哪,只不說透,有人則真以爲他才從黟山回來,總之都來迎他,飲幾杯淡酒淡茶,說些京城的近事,倒也輕鬆自在。
又說蒼石縣的偏山道人,便引得一陣嘆息。
唯有狐狸彩狸生性單純,不知憂慮,只在院子雪中玩鬧舞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