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弟子的身材尺碼妾身已經記下來了,加緊着做,兩身夏天的,兩身春秋的,小郎君年紀尚小,長得快,再額外多做兩身大一些的,約摸着半個月內就可以做好。”週三娘恭敬如對神明, “給真人送到哪裡?”
“不必那麼加緊,累了身子,慢慢做就是了。也不必送到哪,如今我已不在京城了,今日纔剛中旬,便定在這個月最後一天的晚上,做好之後週三娘將之放在院子裡,我自會將之取走。”
“哎呀!記下了!”
週三娘說驚訝好像也沒那麼驚訝,說不驚訝吧也不可能,心中到底還是覺得驚奇的。
“加上扯布,須得多少酬勞?”
“啊?真人卻是折煞妾身了! ”
週三娘聽他這麼一說,當即誠惶誠恐,哪怕腿斷了一條,也想扶着桌子站起來,然後與他行跪禮一樣:
“哪裡敢收真人的銀錢?京城百姓誰不知道,城破那日,正是真人遣座下護法帶來法旨,令破城的軍隊不得燒殺搶掠,我等才逃過一劫。京城的官人貴人們都說,若非如此,那些破了城的軍爺怕不是要把我們搜榨得一乾二淨,房子都燒了侮辱折磨更不知有多少!”
“那是羅公心腹大將的兵,他也曾在京城生活過,不至於的。”林覺如是安慰着她,手中掏出一塊不規則的金子, “在下許久沒用銀錢了,唯有家中狐狸在山中玩耍時,刨出一些黃金,以此做爲酬勞吧。”
“不可不可……不敢不敢……若是說出去,別人不罵死妾身也笑死妾身了!”
週三娘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收。
這幅場面,讓兩個未入門的徒弟都看得呆愣。
林覺稍稍一想,這才收回黃金。
“剛纔週三娘說,羅公登基大典之後,還會出城去北面祭天祭祖?”
“是啊!很多人都去看了!這會兒那邊兵將多得很!”
“既然如此————”
林覺低頭看了看她的腿: “那我就請週三娘去那邊看一場熱鬧,作爲週三娘幫我這兩個沒入門的徒兒裁衣的酬勞吧。”
“真人莫非要帶我去看?”
“自是週三娘自己去看了。”
週三娘還沒緩過神來,便見面前這位真人低下頭,對她的腿吐了一口氣。
“呼……”
那是一道如霧如雲的煙氣,在空中打了個璇兒,便鑽入了她的腿中。
“週三娘還是快些收拾一下,關門去看熱鬧吧。”林覺對她微笑行禮, “在此多謝,也先告辭了。”
兩個未入門的徒弟反應也是有快有慢,反應快的許意拉了下普梅,跟着林覺而去。
後面的週三娘卻是過了一會兒,等他們出了店鋪後,這纔回過神來,試探的想站起來,這才發現,自己那條腿不知何時已經可以活動受力了,如此站着也一點不痛,像是痊癒了一樣。
“多謝林真人! ”
後方傳來週三孃的感謝聲。
週三孃的心思很活絡,知曉林真人贈予她的,還不止是痊癒的腿和一場熱鬧這麼簡單。
她在京城的手藝也是出了名的,前朝很多達官貴人都會請她做衣,還會請她到府中去教府上女子技藝,等她出去看熱鬧,被人認出,定會有人記得她的腿被此前的守城軍隊撞壞了,並開口詢問。
尤記得去年城中有位將作大匠,姓谷,在建造上的技藝通神,據說林真人成仙之後也託夢請他幫忙建造宮殿樓閣。
這件事在京城傳得很廣。
原本那位谷待詔雖然有名,畢竟年紀大了,這件事一出,又有好多城中的達官貴人在建造宅院屋舍時、在捐建宮觀寺廟時請他幫忙規劃,今年京城中的紫霄宮也是由他住持設計建造。
自己雖說沒再爲成仙之後的林真人裁縫衣袍,大概仙人也不再穿凡衣了,可爲他新收的弟子裁衣也差不多吧?
如是想着,更是連聲道謝。
兩個未入門的徒弟回頭一看,見她已經站了起來,滿臉喜色,不由得互相對視,又看向前方那道身影。
好像走到哪裡都受人尊敬愛戴,做衣服別人都不肯收錢的“師父”,還有那一口吐出就能治好瘸腿的仙氣,在他們年幼的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道人只是對他們說:
“跟我來吧。改天換地,太祖登基,這可能是最近百年裡最特別最盛大的一天了,生不逢時也就罷了,既然遇上了,如果不來親看一眼,多年之後你們回想起來一定會覺得遺憾的。”
少年哪懂師父的關懷?只知跟着他走。
而在這時,宮門口已經熱鬧起來。
……
大赦天下,清理積案,減免賦稅徭役,施粥贈米,賞賜老人,收容流落百姓。
都是歷朝歷代改天換地後常用的普天同慶、收納民心的政策。
所謂普天同慶,並不是說你辦喜事,告訴百姓一聲,百姓就跟着樂,都是剛剛纔從戰亂苦痛中走過來的人,可能纔剛剛流離失所過要想百姓跟着你一起慶祝歡樂,須得有實打實的讓利優惠。
再有朝廷撥資,修繕在戰亂中破損的民房,通報各地官府,給那些逃難出去的人回鄉提供便利,大開衙門冤鼓,但凡有人在戰亂中害人謀利,受害者都可以去衙門鳴冤擊鼓,終究是比以往的開朝皇帝做得多一些,有些百姓聞聽這些政令,再加上知道這位皇帝乃是昔日京城的羅縣尉,正以公正出名也以公正而受排擠辭官,便也真露出了喜色,甚至有的就在宮門口歡呼起來,往四周傳遞。
沒有多久,皇帝出了皇宮。
長街早已被精兵強將牢牢守衛,百姓只得站在甲士的身後,遠遠的觀看。
端的是一位馬上天子!
那位帝王並未乘坐龍攆,也沒讓人擡,而是自己騎了一匹高頭大馬,在親兵護衛下前行,目光如炬,審視各方。
目光所至,無人敢與之對視。
衆多百姓官吏更是紛紛跪倒一片,哪怕是出家人、修行人,也都紛紛彎腰行禮,不敢擡頭。
“陛下萬歲……”
羅公的身材仍然威武,既是親手打下的天下,自然不曾荒廢武藝,騎在馬上,一身黑金龍袍,給人極強的壓迫感。
四十歲多的年紀,滿面鬍鬚被精心打理過,看着總算沒有了當初的落魄,然而臉上多出的傷疤卻使得他的滄桑並未減少,而是摻雜着七年時間橫掃大半個天下的威嚴以另一種形式展現出來。
此時此刻,怕是就算京城還有妖精鬼怪狐狸潛藏,也不敢出來露面。
就算有神靈下界,湊這一分熱鬧,面對着這位人間的帝王,也不敢與之對視。
帝王仍舊轉頭,審視各地。
目光掃過那些衣着破爛的百姓,掃過那些身上布料尚可的商人富戶,掃過那些昔日如如今的達官貴人,甚至掃過那些看起來不像是人,可能是混跡人間貪慕繁華又在戰亂中尚未離去的妖精鬼怪變作的人,他都沒有理會,繼續沿街掃視。
唯獨看見昔日熟悉的一些身影時,例如當初聚仙府的奇人異士,例如禮部祠部司的官員,例如曾經京城的縣官,例如曾一同飲過酒的甚至給過他一些特殊情報的江湖人,他的目光纔會多停幾眼。
多停幾眼,隨後又看別處。
身邊同行的護衛、禮官、大臣都以爲這是帝王在檢閱他打下的江山,在審視他的子民,只有昨夜與帝王飲酒的心腹大將才知,他在尋人。
尋找一位故人。
一位他入主京城這麼久也沒來見過他,但他覺得今日定會前來的人。
只是他並沒有見到。
大概是怕影響他的大典?
帝王儀仗慢慢出了北城門。
林覺就在一間小樓的樓頂上,以狐狸吐的氣作爲遮蔽,看着他出城。
時而擡頭看一眼——
原來每逢人間這般大事,諸天神靈各山仙人也會前來觀看,親眼見證,只是他們多站在雲上,人間看不見罷了。
這些神仙果然閒的。
不過也不是全來看熱鬧的。
林覺看見一個神官拿着一支巨大羽毛,不知來自什麼鳥雀,也不知蘸了什麼,在空中輕輕一揮,就似在畫上塗抹一樣。
北方天空立即顯出了紫氣。
下方百姓立即歡呼出聲!
又有神官奉旨驅了五彩祥雲過來。
下方百姓又一番驚呼!
新朝初立,就有這般天地異象,實乃祥瑞之景,實實在在說明這位帝王乃是天命所歸,也實實在在能安人心。
林覺見狀,心念一動,也從袖子中取出一個白玉瓶來,對着它輕輕吹一口氣。
瓶中流出霞光被吹到天上去。
於是在那紫氣與祥雲之中,又多一抹漸變的夢幻。
“吾皇萬歲! ”
“萬歲萬歲萬萬歲!”
“神仙顯靈了!”
“陛下天命所歸!”
大多百姓一輩子也沒見過這般神蹟,就如大多百姓一輩子也見不到改朝換代新帝登基的這一天。
自然了,作爲一個親自帶兵、親手打下天下的帝王,作爲一個尚在微末之際就有斬神膽氣的人,羅公是並不在乎這些的,什麼天命所歸、什麼神靈的認可都該是一位大帝不屑一顧的。
若真要說,他也確實有這個本錢。
真正天命所歸的,真正被神靈認可選定的,是那位叔先文,是此時南方那位越王,可是那又如何呢?一位已經死了,另一位則退縮回了南方。
只是不經意的一瞥,瞥見此刻天邊霞光,似紫非紫,似紅還橙,似粉又白,白中透青,多種顏色沒有交界,漸變成溫柔的夢幻,一個恍惚,讓他想起了多年前在西域漫無邊際的沙漠中,在起伏千里的草原上策馬而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