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在山上坐着,雲霧就在山下翻滾,雲與梯田交際之處隱隱可見人家,不知下方梯田還有多少層。
最近幾乎都是晴天,十分暖和。
有時有云,有時沒有。
有時雲在天上,有時雲在山中,有時高得飛都要飛好久纔可觸及,有時低得與山下那些蘑菇屋齊平,如潮水一樣漲退。
偶有下雨,也是一陣一陣的,雨一停就放晴,忽然又會下起雨。
林覺就坐在這裡哪裡也不去,只看着這世外桃源、人間淨土一樣的風景,每日曬着太陽,就覺得心情好極了。
想睡時便睡,不管何時起。
想發呆時便發呆,任時間從身邊流去,日月在頭頂輪轉。
別的時候便看書悟法。
有點讓林覺意外的是,古書上雖然記了“斷而復續”,在記“斷而復續”的時候也提到了“散而復聚”,但書中其實並沒有記“散而復聚”。當林覺從扶搖老師那裡艱難的領悟“散而復聚”時,古書遲遲沒有反應。
待得古書終於有反應時,林覺將之翻開,卻見上面一頁空白,正散着金光,等着他來填。而這時距離他來到雲州已經過去了兩個月,從年前的冬日到了年後的新春,扶搖老師根本不是個稱職的老師,林覺卻也從中悟到了這門“散而復聚”的精髓。
果然如林覺以前所想———
相比起來, “斷而復續”他學起來要更艱難“散而復聚”則更適合他這種靈法派的道人,感悟起來也容易許多。
同時這也印證了林覺一些想法———
古書的第一任主人“林中仙”是真人,後來的歷代主人想來最多也就走到這裡了,甚至可能沒有成真得道,於他們而言,哪怕搜尋世間法術,也有自己的限制所在。至於那些真君神仙乃至帝君大能的本領,既高深莫測,也沒那麼普遍,甚至有可能三界之中也就只有一個人會,自然很難被古書的主人們搜尋到並記入其中。
這道散而復聚是如此,當年在徽州碭山,瑤華娘娘施展的那一次大神通也是如此。
“無妨……”
林覺看着古書中的這頁空白,手中正捏着一支筆: “我爲你寫上。”
上面已多出了兩行字——
散而復聚,養神法術也。
顧名思義,魂飛復回,魄散再聚。
這是林覺寫的介紹,還沒寫完。
至於前面的一頁,“滅魂術”已經完全寫完,所有內容也都詳盡的錄入上去。
稍作思索,林覺便又落筆。
正在這時,下方走來一道身影。
林覺轉頭一看,乃是一個長得黑黑瘦瘦的十五六歲的少女,看着像是當地人,身上穿的也是當地的服飾,正一手端着一個土製粗碗,像是民間把戲人走平衡木一樣,踩着下方梯田窄小的田埂,小心翼翼的走過來。
“梯田魚!牛爛烀!”
少女端着碗走到下方,忽然輕輕一躍,就像沒有重量一樣,躍到了山頂。
伸直雙手,將兩個碗遞給他。
其中一個碗裡是一條彎曲的魚,炸過再煮的,魚皮成了焦黃褶皺的虎皮,上面有着湯汁,看着很入味的樣子。
另一個碗中則是一碗牛爛烀,帶皮的牛肉、牛雜,筋頭巴腦什麼都有,看起來燉得非常軟爛,泡在略微顯褐色的油光閃亮的湯水中,裡面可以看見姜蔥和一些中原地區不常見的佐料,聞着很香。
林覺看了看她手中,又看向她:
“你怎麼變成這樣?”
“我下去玩,看見一個人,她就長這樣!
我變得和她一樣!”少女嚴肅說道, “別人就不會覺得我是妖怪!”
你一開口,什麼都暴露了。
不過林覺也沒揭穿,只是點點頭,多看了她幾眼。
他是去年發現自家狐狸會化形的,而狐狸掌握這項技能的時間還要比這更早。
也不知這算化形還是變化。
因爲它和別的妖怪化形明顯不一樣———
別的妖怪化形都有一個固定的形象,而它並沒有,而是隨意變化,經常遇見誰就變成誰的樣子,除了相對偏愛女性,沒有別的口味偏好。即便如此它也變作過山下老翁、中年採藥人。
而它也並不經常變作人,只在有特定需要的時候纔會變作人。
林覺認爲,其中關鍵可能不在道行本領上,而在心中。
林覺特地研究過。
其它妖怪化形之時,道行也有高低,總體來說,道行太淺肯定不能化形,可也沒有道行深就一定可以化形的。大多都有一個“開竅”的過程。
妖怪化形過程也多種多樣。
有的妖怪見的人少,一日見到了誰,符合心中某些印象,一下“開了竅”,就化了形,化形之後的模樣便與這人至少也有七八分的相似。
有的妖怪見的人多,心中對於自己自有一幅形象,時機到了,自然而然就會顯化出來。因爲這般形象由心而生,所以很可能在是人形的同時,也帶着妖怪本體的一些特徵,又有這妖怪對於自己的認知,因此有些妖怪化成人後,不僅一眼就可以看出不像是人,也可以一眼看出本體是什麼,還可以看出它的一些性格來。
當然,也有誤判的。
還有些妖怪是人間通,又格外在意形象,化形前後,便會花費大量力氣來雕琢自己的外貌。
而妖怪化形之後之所以經常以人形露面,哪怕不與人打交道時也保持人形,其中定有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以人爲尊,認爲人最聰明,認爲人是世間萬物的靈長,認爲這世間是以人爲主導,所以渴望化形,又保持人形並積極學習人的語言文字服飾禮法。
顯然九尾狐並不以人爲尊。
至少自家狐狸沒有這個意識。
而它也還沒有開竅。
只是掌握了變化成人的本領罷了。
今日應是出去和山中百姓打了交道,至於打交道的目的,顯然就在她手上兩個碗中了。
“你從哪裡弄來的?”
林覺一邊接過一邊問道。
“狐狸花錢買的!”
“在哪買的?這山裡也有飯店嗎?”
“是死人了!還沒埋!好多人去!我看見他們交了錢去吃飯,我想着你好久沒吃飯了,我就也交錢去買飯!”姑娘對着他說道, “我拿出錢!他們叫我去那邊坐着吃,我沒坐,在桌上選了兩碗菜就給你端回來了!”
“嗯?”
還沒開席就打包,這可不是好習慣。
何況……
林覺看着這兩碗菜。
如今天下動盪,雖然不見得能影響到這片大山深處的隱世之地,不過山中應當也不富裕,她很可能把人家桌上最好的兩碗菜端走了。
“你哪來的錢?”
“我打洞的時候挖到的金子! ”
“金子啊……”
那也就不必追究了。
“還有這個!”
說着她忽然將嘴一張————
整張臉立即變作狐狸,張開大口,接着她居然將手伸進嘴裡,那手一下伸得極長,竟從腹中再端出一個粗碗,上面又扣着一個粗碗。
“紅色的飯!”
揭開上面的粗碗,是一碗滿滿登登而且還壘出了尖的紅米飯。
不是那種紅到發黑的紅米,也不是鮮紅的紅米,整體和白色大米相差不大,只是上面略微有一點點紅色,鬆散粒粒分明,盛在這個碗中。
“吃!”
長着狐狸腦袋的姑娘將碗遞給他。
“這……”
“這?”
“多謝。”林覺接過了碗,發現上面並沒有什麼口水之類的東西,這才鬆了口氣,又語重心長的教育她說,“以後這種要吃的東西,不要就這麼隨便的裝進嘴裡,最好還是用個食盒或者竹筒、罈子之類的東西裝好。最好不要裝進嘴裡。”
“爲什麼?”狐狸少女不解, “本身就是要吃進嘴巴里的!”
“可是那是我吃。”
“鬼吐的丹藥你也吃!”
“……有理。”
“不吃算了!”狐狸少女從他碗裡把那牛扒烀又端了回來, “你是道士,不吃牛肉!”
“誰說的?”
“師妹說的!”
“她亂說的。”林覺說道, “何況我都已經成仙了。”
“成仙就不是道士了?”
“也是道士。不過別人亂編出來的規矩就約束不到我了。”
林覺又從她手上將之端了回來。
一碗梯田魚,表皮炸得酥香,湯汁入味。一碗牛扒烀,香味濃郁,湯底鮮美。夾一點帶着湯汁湯水,放到微微帶紅而鬆散分明的米飯裡,筷子輕輕一刨就是一大口進了嘴中,好像它自己會往嘴中跑一樣,即使是仙人,也吃得舒服極了。
“篷……”
少女變回白狐,和他一同吃着。
頭頂雲捲雲舒,盛着夕光,下方梯田也一塊塊分別倒映藍天、夕陽與彩雲,帶上了五彩繽紛的色彩。
“你說,許意將山中種滿花了嗎?”
“不知道!”狐狸含糊的說道, “但是我
今天出去玩,從蘑菇村子裡過,看見蘑菇房子旁邊種的果子樹,已經開了花了!”
“這裡的花開得早。”
“爲什麼?”
“可能它們比較勤快吧。”
“狐狸也勤快!”
“是……”
“你什麼時候能找到雲?”
“那要等啊。要看緣的。也要看它合不合我的心意。”林覺說着,又指着天上和下方梯田中的金色雲朵, “你說我們採一朵彩雲回去如何?”
“過一會兒就不彩了!變成灰了!”
“這倒也是……”
“快吃!”
狐狸催促着他。
正說着時,一人一狐目光不經意的一瞥,卻都瞥見下方梯田之中,明明是黃昏天光、金色與粉色的雲彩倒影,卻忽然似有一朵烏雲迅速劃過。
一人一狐先低下頭,看向裝滿水鏡面似的梯田,順着它離去的方向轉頭,又都擡頭,看向天上。
只是這時,它已幾乎沒了蹤影。
快得堪稱神出鬼沒。
“要下雨了! ”
“那是什麼?”
夕陽已經落山,天邊霞光漸變,大山中的鏡子倒映着赤紅,一人一狐坐在山巔都覺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