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蓮不是隻長一年嗎?”商人問道,“難道這世上真有千年的雪蓮?”
“誰說雪蓮只長一年?貴人定是不夠了解。”書生立馬轉頭,誠懇的爲他解釋道,“是有雪蓮的根只長一年的說法,不過也不盡同,像是由西北出關之後的西域,天山上的雪蓮,往往就要數年才能長成。”
“哈哈,老夫也曾聽聞,雪蓮生的山勢越高,長的地方越寒,就長得越慢,甚至講說在天山的最頂端,只有石頭和雪,沒有泥土的地方,也可能會有雪蓮生長,那雪蓮就成了神物,吸收天地的精華靈氣,雪山的寒意,要一千年才能長成盛開。”
“對對對!”
書生連連點頭,彷彿找到知音:
“就是這樣!我聽我們那邊的人說,在那南邊天山的最高處,住着神仙,神仙種着千年雪蓮,每五十年種一批,每五十年盛開一次,每次雪蓮花開時她都會開雪蓮會,請周邊所有神仙、妖怪去參加,哎呀,光是聞着那雪蓮的香啊,說是就能幫神仙延壽、幫妖怪修行。”
書生講得繪聲繪色。
衆人聽得津津有味。
“我們那兒以前就有一個人,姓趙,就叫趙公吧,都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他也是出去走商,結果走在天山腳下的時候,也是晚上,好像也是遇到風雨還是怎麼的,他在路邊一間旅舍裡面住宿,那個旅舍中還住着另一個人,晚上睡不着,他們就互相聊天。
“趙公很會說話,不想那人也很健談。
“他們聊了很久,都覺得很合得來,到睡覺之前,那人才對趙公說,他其實不是人,而是附近河中的妖怪,因爲修行有成,受天山上的神靈的邀請前去赴雪蓮會,還對他說,如果以後有緣,可以去那條河找他飲酒。
“趙公聽了,一夜沒睡着。
“他也想去雪蓮會。
“第二天早上,他就悄悄跟上那個妖怪,一直到了天山腳下,又跟着他上山,中間被一些披着雪白盔甲的‘人’攔下來,他就說,自己也是受邀前來參加雪蓮會的。
“結果還真去了雪蓮會。
“據說到了會上,大家都看着他,覺得他奇怪或者陌生,而那人真有些本事,他對天山上的神仙百般恭敬,又用自己爲西邊一個小國家的公主帶的中原珍寶做禮物,獻給天山上的神仙,神仙說他的敬意是最寶貴的禮物,便讓他坐下喝酒,走時還送了他一片雪蓮。
“那人一直活到去年纔去世,活了將近百歲,而且他一直到死之前都還和年輕的時候一樣,我小時候還去他家玩過,後來長大一些,不知爲什麼覺得有些害怕,就不敢去了。”
書生說着,嘆一口氣,悲慼的道:
“現在想來,屬實不該,趙公看着雖是中年人,可已是老人心腸,慈祥和藹,對我頗好,而我長大便不去了,何嘗不是傷了老人的心。”
“哎呀人之常情,沒什麼好自責的。”幾人中唯一的老者搖着頭,對他說道,“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人人都向往,可落不到自己身上呢,就總覺得陌生,又生出嫌隙。而且人年紀大了,本就惹孩童害怕,更何況百歲還不老的人呢。”
“有理。”林覺也出聲,安慰着書生,“足下此時能有此想,已經說明,足下品性德行不差了,小時候的事罷了,實在無需自責。”
其他幾人也連連點頭。
不過緊接着林覺又問:“不知這雪蓮會該如何參加?獻了寶物,就能得到雪蓮做回贈嗎?”
“哈哈!小生也只不過是道聽途說罷了,我哪知道那麼清楚?”書生笑着道,“道長問這麼清楚,莫不是聽了故事覺得嚮往,也想去雪蓮會上見識一下那番場景,討一片雪蓮回來吧哈哈哈……”
書生彷彿徹底放鬆了,哈哈大笑。
可是笑着笑着,他的神情又僵硬下來。
細想一下此地,山間驛站,臨近邊關。
細想一下此時,雷雨深夜。
細想一下此景,白日少有人跡的路上,居然碰到了這麼一位看着不尋常、聽着也不一般的道人。
這豈不和故事中一樣嗎?
算算時間!剛好是另一個五十年!
“道、道長,你該不會也是受到邀請,化作人形,前去赴雪蓮會的妖怪鬼神吧?”書生磕磕碰碰的問。
話音一落,其餘幾人也大驚,轉頭看向這名道人和狐狸。
“自然不是。”
林覺微笑着朝他們頷首。
“傳、傳說,天山上的神仙就和天山上的冰雪一樣聖潔,但凡得到她邀請的,必、必然也都是有德行的妖精鬼怪,若是沒有德行的就是上了天山怕怕也會被神仙趕下來。”書生磕磕碰碰,害怕極了,“道長若是有德行,可、可莫要騙我們……”
“確實不是。”
“那就好……”
書生這才鬆了口氣。
“呵呵呵,老夫小時候也聽過‘雪蓮會’的傳聞,只是沒有這麼詳細,也忘得差不多了。不過也曾聽說,天山上又冷又寂寞,能在山頂住下來的神仙肯定都不是壞人,天山下的人好客神仙多半也是這樣,只好誠心去,哪怕只是普通人,也沒有攔住你的道理。”老者說道,“可惜小時候那些故事已經記不清了。”
那名官員也點頭說:“五十年太久了,雪蓮會如果真是五十年一次,關於它的傳聞,就該五十年興起一次,因爲那時纔有人去赴會,又有人在路上遇到趕路的妖鬼神靈,甚至有人在這時不慎進入雪蓮會中,然後就會傳開。不過時間一久,慢慢就忘了,直到下一個五十年。”
“就是這樣……”
林覺認真聽着,也隱隱有所得。
確實如同自己原先所想,千年雪蓮多半沒有那麼難得。
“既然幾位貴人官人都講了故事,小人便也講一個,只是小人嘴笨,講得不好還請原諒。”
那名跟隨官吏的僕從也開口了。
“這裡沒有什麼貴人,只有旅途避雨的行人。”他身邊的官員說道,“大家坐在一起,不講身份,講些好耍的事情,熬過這一晚罷了。”
“是是是……”
那名叫週六的僕從便說:
“小人以前跟隨主人在張山縣時,也遇到過鬼。那時候我家主人在張山縣做判官。
“有一次主人手中攢了一個案子,一直判不準,讓我一早去城外犯人村中詢問一些事情,爲了避開城中一些貴人的耳目,他讓我天亮之前就出城過去,小人那時候年輕,膽子也大,就出城了。
“不料走到半路,竟遇到有人同行。
“那人和我搭話,我便回他。
“起初他裝作是人,結果很快就被我拆穿了,我直言他是鬼,我還說我家主人是城中最公正的判官,若他害我,就請過來。
“那鬼一聽,立馬就坦白了。
“他說他是附近村子裡的人,上個月剛死不過媳婦懷胎九月,遺憾未能看到兒子一面,到了地府,心念也不平。
“我到現在還記得他說的話——
“他說,他生前沒有做過什麼壞事,也沒有做過多少善事,不過到了城隍殿審問,城隍老爺說他做的善事雖然不多,但有一顆善心,見到弱小無助的人常常心懷憐憫,想要去幫助他們,遇到有不公平的事,也常常心懷憤懣,想要去打抱不平,討個公道,只是有時自身缺乏能力,不過大多時候是因爲不好意思,便沒有去幫忙。”
聽到這裡,那個商人奇怪道:“不好意思?幫人還有不好意思的?”
“確實會這樣的。”書生則說。
“我也納悶,也問出了,那人卻說就是這樣,不好意思與人說話,不好意思開口問別人是不是需要幫忙。”僕從說道,“就是這樣,到了城隍老爺那裡,也受到了一些優待,城隍老爺特地允准他一個月,回來看到自己的兒子出生。”
僕從停頓了一下:
“後來我還和他聊到了他們旁邊村子的那個犯人,我回來之後,還告訴了主人。後來再去找,那個村子果然有個剛死不久的男子,他家果然有個新媳婦,懷胎十月,馬上臨產,還真是個兒子。
“那人說的話還對主人破案起了幫助。
“主人還給了她媳婦半吊錢,給他接生和養身體用。”
那名官員聽着,連連點頭,以證明自己僕從說的話是真的,同時感慨的說:
“一個月的寬限,雖然不久,卻恰好了卻了心願,看見了兒子。唉,這件事告知我們,若是有想要行善的心的話,最好還是去做吧,這樣無論如何也是有好處的。”
衆人聽了,都是深以爲然。
隨即所有目光都投向了林覺。
“嚶?”
狐狸正聽得津津有味,忽然一愣,反應過來,立馬往道人的身後縮。
“道長身爲修道之人,在如今這個世道,應該也遇到過不少的神鬼怪異之事吧?”
“確實見過不少。”林覺說道,“既然幾位都講了,我們也聽了,不講一個回報給諸位,實在不好,那便也講一個吧。”
衆人都來了興趣。
狐狸也從他背後走出來,端坐着,擡起爪子來舔着,悄悄瞄着幾人。
“此前足下講到了秦州的妖怪事情,恰好在下也有所瞭解,就取一件有趣的講一講。”林覺先對那位中年商人說,然後又繼續說道:
“此前秦州好幾個大妖怪,卻並未先後作亂,而是西北、東北同時冒出來,禍害人間。
“當時京城有個道長,有些道行,就叫他悟知道長好了。
“悟知道長欲去除妖,可卻左右爲難。
“若去西北,西北妖怪兇悍暴戾,必有一番死鬥,稍有不慎,就可能身死。若去東北,東北妖怪倒是一直平和,不怎麼傷人,只是傳教,而且東北的妖怪那裡有着長生的法術。
“那個道長一時分不清。”
聽見長生幾個字,衆人就津津有味了。
世人誰不想長生呢?
“那個道長往北邊去,也是遇到一場雷雨,在一間村廟借宿,結果快晚上的時候,忽然有人進來,和他同住,期間免不了一番相談。
“那人自稱姓陳,叫陳向禮。
“這麼一談才發現,這位陳公很有見識,對什麼事情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和他談論過後,道人心中開朗不少,於是決定遵從本心,去妖怪兇悍暴戾的西北,因爲此時那裡的百姓正被妖怪所害。
“兩人聊了一整晚,第二天早上,雞鳴一響,那個道長就發現陳公不動了,走過去一看才知,那位陳公竟是廟裡的一尊判官。
“許是察覺到他心有顧慮,因此特地顯身,來與他相談解惑的。
林覺說着一頓,對那名官員說道:
“倒和官人以前一樣。”
“我不可與他相比。”官員連連擺手。
“我曾聽說,神靈雖如人間官場一樣,有官位上下,有神權大小,卻無高低之分,那時費解,聽見道長這個故事這才明瞭究竟爲何。”那名中年商人感嘆的道,“這般神靈,莫管職位如何,也值得世人如天翁一樣尊敬他啊。”
“誰說不是呢?”
就在幾人以爲林覺的故事已經講完了的時候,他又繼續開口,神情肅穆寧靜:
“最奇妙的是,那位道長到了西北,與妖怪激烈搏鬥,雖說稍有不慎,就會身死,但他最後還是在衆人齊心協力之下,將之除掉了。
“可當他後來回到京城,聽說東北傳來的消息,這才發現,原先以爲相對安全的東北纔是真正的險境,若是他當時貪圖輕鬆,去了東北,此時多半已經死了,正是他願意爲了百姓冒險,去鬥看似兇悍暴戾的西北妖怪,這纔去了個更安全的地方,這才僥倖活下來。
“本以爲是爲百姓赴險,結果正是這份心,帶他去了更安全的地方,讓他避了險。
“本以爲是自己守護百姓,然而卻正是他守護的百姓、守護百姓的這份心,在冥冥之中護了他一次。”
中年商人聽完,覺得熟悉,立馬問道:“道長說的,難道就是秦州地陷的事情?”
“正是。”
“其中竟還有這般故事!”中年商人不禁驚歎。
“妙啊!”官員也拍掌,“有這般高人居於人間,真是百姓之福!”
“也許。”
“想必這位道長高人此番也是‘悟知’到了這份道理。”官員又說,“這般故事,真該流傳下去,教誡後人。”
狐狸在邊上端坐,一臉嚴肅。
林覺則是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