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此地白天路上少有行人,到了晚上,這間破敗的驛站卻陸陸續續來了六個人。
林覺和狐狸算是一個。
一對官吏和僕從。
一個年輕書生。
一箇中年商人。
一個打扮不錯的老者。
雖然都是陌生人,在這年頭,防人之心不得不有,大家有意分開坐,可這驛站的客堂就這麼大,坐這麼多人,還有兩扇窗戶關不好,不斷侵來風雨雷光,要想身上不溼就必須得避開,就更擁擠了。
如此互相防備,除非夜裡不睡,否則必要性實在不大。
還不如大家聚在一堆,一起防賊。
很快便傳出一道聲音:
“諸位都是來避雨的,相逢也是有緣,不如坐在一起,點一堆火,互相取暖,合力防賊,共度長夜,如何?”
是那名看着像是官吏的人。
話語一落,年輕書生就猛地贊同:
“甚好!甚好!”
其他幾人也都沒有意見。
坐在一起,點一堆火,不僅可以合力防賊、取暖祛寒,還可以防止妖鬼。
年輕書生似乎膽小,最爲勤快。
衆人很快在官驛中搜集了一些柴禾,就在客堂中間堆在一起,點起火堆,又約好晚上休息之時,若是發現有人是賊,欲行不軌之事,必須大聲喊出來,提醒所有人。
林覺自然也坐了過去。
若不過去,怕要讓他們提防自己一夜,又要擔驚受怕一夜了。
而這時纔有人看見,林覺穿着一身道袍不說,身邊竟還跟着一隻看着頗爲不凡的白狐。
“這……”
書生立即指着一人一狐,面露驚容。
“它不傷人。”
林覺微笑的看着他。
狐狸也嚴肅的與他對視。
“道長是從秦州過來?”中年商人問道。
“正是。”
“難怪!聽聞如今京城養狐成風,秦州道人都以帶一隻白狐爲風尚,道長也應是效仿吧?”中年商人一邊說着,一邊仔細打量扶搖,“道長這隻白狐品相頗爲不凡,應該花了不少錢吧?”
“撿的。”
“哈哈……”
中年商人笑而不語。
那名官吏打扮的人見狀,率先拱手說道:“在下盛宇清,這是跟隨我多年的老僕,叫週六,諸位既然在此相逢,何不留個名姓呢?”
“哎呀,失禮了,失禮了!”書生連忙回禮,將頭低得很低,“小生齊高,有禮了!”
“在下盧亦辰,原是走商的。”中年商人說道。
“老夫馬伯恩,家就住當地。”老者說道。
“在下林方覺。”林覺也笑着說。
“沒想到白天一路過來,路上都沒見着什麼人,到了晚上,居然,居然遇見了幾位同行人……”書生明顯害怕。
“這很正常。”官員說道,“以前人們都在白天趕路,是因夜裡看不清,害怕撞到妖鬼,可是如今這個世道,人心已經比妖鬼更可怕,在天要黑的時候出門、在夜裡趕路反倒更安全了。”
“是啊,畢竟遇到妖鬼,無非被吃掉,遇到山賊土匪可就不見得了。尤其是婦人家。”老者悠悠的點頭道。
“諸位都是去做什麼的?”書生又問。
“我等是去前方昭俊縣赴任的。現在世道真是太亂了,幾個月前,大足攻破了昭俊縣,燒殺搶掠,城中官員也死了不少,上個月叔先將軍麾下的軍隊收復了昭俊,便命在下前去填補縣中主簿一職。”官員說道,“本來以爲不遠結果不慎遇此驟雨,不得不來此躲避。”
書生聽了,連連點頭。
“我以前是走這條路的行商,經常從這裡走有朋友就住在前面,我去看望一下。正好他還欠我一筆債,順便去收了,不然怕是再等十年都不敢走這條路了,也更收不回來了。”商人說着,仰頭看這驛站,“就像這間驛站,我前幾年每年從這裡路過,它都好端端的,去年從這裡走的時候它也還在,今年再來,沒想到就空了。世事無常啊。”
書生點了點頭,又看下一個人。
“呵呵,小書生莫要害怕,老夫有個女兒,嫁到前面,前些日子託人帶信來說,生了個大胖小子,因此去看望她一下。這條路上有山賊,白天從這裡走不安穩,老夫年紀大了,膽子也大,對路也熟,便從晚上走。”
書生看向了林覺。
“我?道人一個,遊歷天下,遍訪名山,去關外轉一轉。”
“這個世道,道長沒有要緊的事,居然敢出關去?”書生驚訝了,明顯起了幾分防備。
“正是啊。”
林覺笑呵呵的看着他。
“這……”
衆人都看林覺,卻也沒說什麼,只在心中多留一分防備。
“你呢?”
衆人又都看向書生。
“哦,小生本是隴州人,有個表叔父在北邊從軍,當了將軍,前些日子寫信來說,要我去他軍中做文書……唉,說來不怕大家恥笑,小生一直在家苦讀,卻是未得半點功名,如今,呵,大家也知道,咱們這的人要想科舉,要麼得等下一朝,要麼就得叔先將軍兵敗後了。而我一直待在家中也不是個事,這才答應下來,冒險過去。”
“都難啊……”
火堆旁傳出一聲嘆息。
火焰燒出噼啪聲。
乾坐着也不好,乾脆閒聊起來。
“如今這邊打仗打得怎麼樣了?”商人問道。
“唉,本來叔先將軍都要打進京城了的,結果不慎失利,兵鋒受阻,後來大足人又趁機南下,侵城掠地,將軍腹背受敵,前幾個月,麾下又有一路旗幟居然叛變了,將軍平息他又用了不少精力。”官員嘆着氣說,“還好出了個羅將軍,勇猛無敵,用兵如神,勢不可擋。”
“聽說、聽說那羅將軍是叔先將軍的女婿?”書生也開口道。
“沒錯!”官員答道。
“我也這麼聽說。不過那叔先將軍生了十多個女兒,又有十多個乾女兒,全都許配了出去,他的女婿可多得很。”商人說道。
“這就莫要妄議了。”官員連忙制止。
“但願這仗早點打完……”老者的話不多,聽到這裡,才搖頭嘆息一句,“自古以來,但凡打仗,武人都去封侯了,文人都去當宰相了,最苦的還是咱們這些老百姓啊。”
“我倒是願意叔先將軍獲勝,這樣一來,咱們西北的子弟也算翻身了。”商人開口道。
“是極了!”
書生連連贊同着道。
因爲幾人說話都很正常,除了那個道人以外,其他人來此的目的也都說得過去,再加上行爲舉止,交談間心有所感,他也慢慢放鬆下來。
“此前叔先將軍大軍南下,都說勢不可擋,是怎麼被擋住的?”
“聽說啊,乃是一個原先寂寂無名之輩,在城中都不是知縣,偏偏就攔住了他,唉你說這天下紛爭啊,有時真是有幾分玄乎,也弄不好哪裡就蝸居着一個龍虎豪傑,只是盛世顯不出來罷了……”
衆人聊起了天下大事。
他們有的是當地人,有的與北方軍中有些關係,有的自有聽聞見識,你一言我一句,不論講得有幾分可信,也拼湊出瞭如今的天下之景。
又因這裡乃是路邊驛站,深夜雷雨,講着講着,就從天下大事偏到了妖鬼神仙故事上。
由那商人率先開始:
“此前路過秦州,倒聽說秦州近些年來出了很多妖精鬼怪和神仙的事情,最嚴重的一件,說是秦州東北幾座城都陷入了地下,很多高人都去了那邊對付妖怪,神仙也從天上下界,這纔將之除了。”
“這世道妖精鬼怪本來就多。”官員說,“我前不久就才遇到過一件。”
“什麼?”
衆人都很感興趣。
林覺也將目光投了過去。
就連趴在他的身邊、已經昏昏欲睡的狐狸也睜圓了眼睛,看向這人。
“之前我住在青州,有一段時日心中渾渾噩噩,不知是不是撞了邪,於是就去我常見的一座道觀裡燒香禮神,結果遇到一個從未見過的道長,與他相談。不曾想和這道長聊了幾句,居然豁然開朗。”官員說道,“不過我之後再去這間道觀的時候,卻發現這間道觀里根本就沒有這位道長,而且那段時間也根本沒有別的道長來做客。”
“那是神仙?”
衆人紛紛猜測着道。
“我也不知道。道觀也沒有和他長得像的神像。”官員搖頭,“倒是道觀後面有着一方墳墓,說是以前道觀裡的一位道長留下的,墳墓前面的石碑上也沒寫名字,只寫了一首詩那首詩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官員說完,稍作沉吟,便搖頭晃腦的念道:
“故人何在?仙道哪裡?心事誰同?
“黃花庭院,青燈夜雨,白髮秋風。
“大概是位老道人求仙問道,蹉跎半生,彌留之際留下的,唉,令人唏噓。”
林覺聽了這個故事,來了一些精神:
“我倒聽說,鬼神本質相仿,哪怕這是一位鬼,既然能與足下答疑解惑,助足下襬脫迷茫,倒也不必管他是不是鬼了。若在感激之時,在他墳塋前爲他上一炷香,上香之時,將他當做神仙也無妨。”
官員一聽,肅然起敬,轉頭對着林覺行禮。
其餘幾人也都多看了林覺一眼。
“這類事情,老夫也曾遇到過一些。”那名老者開口,“年紀大了,總會遇到不少鬼怪。”
衆人便全都看他,洗耳恭聽。
“以前我們村裡有一個人,就住在老夫的隔壁,我們村釀酒很出名,家家都富貴,尤以他家最爲富貴。
“有一天他從城裡回家,出城沒多久就遇見一個婦人向他請求,說要搭車,那人就答應了。
“然而上車走了十里,婦人卻對他說,我其實是個鬼,奉另一個鬼的命令,去你家害你的。不過你讓我搭了你的車,路上一番談話,我覺得你是個好人,不願加害你,所以纔將這件事告訴你。
“那人立馬求情。
“婦人就對他說,讓他快點回去,帶好財物搬去城裡,她在後面慢慢的走。務必在正午之前搬走,城裡有城隍,她這種小鬼進不去。
“那人就回去,帶上所有財物,叫上家眷,搬到了城裡去。結果就在正午,他家的房子就垮塌了。”
衆人一聽,都引以爲奇。
林覺也若有所思。
接下來便輪到了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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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見大家都在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小生年輕,見識淺薄,所知道的這類事情不多,不過也願意講來爲大家取樂,打發夜裡時光。”
說着看向衆人:
“諸位可知,出關不遠,有座天山,天山上有神仙妖怪,又有千年的雪蓮,傳說每五十年都開一次雪蓮會?”
林覺聽聞這話,立馬略微坐正了。
狂風吹雨,雷霆閃光,幾人圍坐廢棄官驛之中,對着火堆講着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