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爲什麼?”
林覺雖然自認和他有緣,卻也依然問了一句。
“因爲、因爲我想變得厲害,想要長生不老,想、想像神仙一樣,能在天上飛,能除掉妖魔鬼怪!”
是這年頭的人常有的想法,也是常見的回答。
去京城街頭、山下村莊隨便找個人,問他想不想修道成仙,十有八九都是想,問他緣由,十有八九都是這些。
最多少了一個“逍遙自在”罷了。
也許是這年紀的少年,還不知道什麼是逍遙自在。
可是許意說着,將頭一低,卻又多了一句:
“還有,我家裡已經沒有糧食了,野菜也沒有了,什麼吃的都沒有了。我、我可能要被冷死和餓死。我的叔叔給我說,讓表哥來和我一起住,我的姑姑又告訴我說,那是想把我趕出去,搶我家的房子,我想學法術,學了法術,走到哪裡都不會被冷死,也不會被餓死。”
一句很普通的“我可能要被冷死和餓死”,是這亂世很多人面臨的困境。
是了——
少年雖然沒有成人那麼多憂愁,沒有那麼多牽絆,因此不知逍遙自在是什麼,可他卻正被飢寒所困,面臨的是最基本最大最直接的困境。他想超脫它的心情無比強烈,相比起來,文人墨客吃飽喝足後想拋掉的憂愁,想擺脫的牽絆,反倒顯得綿軟無力。
前一句不足爲奇。
後一句卻很不一般。
看似極度真誠樸實,其實不是尋常的十歲少年能想到的,也不是尋常的十歲少年能說得出口的,可他既想到了,又說出來了。
雖然低頭紅面,滿臉窘迫自卑。
真誠永遠勝過一切。
就如前段時間的師妹一樣。
當你不在那個角度的時候,你可能覺得不合理,爲什麼神靈會因爲你品性好,夠真誠,就願意和你交換千年雪蓮。可當換了一個位置後,你才能夠完全理解天山上的神靈,神仙是真的會這樣做。
不然神仙還圖你什麼呢?
而在此時,少年埋頭不敢擡起,怕極了被拒絕,亦不知該如何面對那般拒絕。
雪中其餘人也屏住呼吸,不敢開口,既看向林真人,也看向此少年。
他們好似都看出了什麼。
林真人是位仙人。
若林真人答應收他爲徒,他便將成爲林真人收的第一位弟子,仙人座下門徒,此地仙家洞府的大弟子。
此時此刻並不簡單。
而這也將是他們人生中第一次見證仙人收徒。
卻聽一道溫和聲音響起:
“我與你相逢山間,就是有緣,相遇多次,緣分不淺,恰好,我觀你有修道天資,願意和你結下一段緣分。”
光是聽見這句,萬新榮等人便暗自吸了口氣,互相對視,又看那名少年。
少年則是全身一下僵住。
又聽道人的聲音響起:??“不過我收弟子,可沒有那麼容易。”
低頭的少年再度一顫。
是啊——
這可是京城中的神仙!
若是他要收徒,山下縣城裡,遠方京城中,不管再聰明的學生,再大的官再有錢的人家裡的子孫,不知要排多長的隊,自己又憑什麼呢?
世間傳聞故事頗多,故事中的神仙但凡收徒,除了緣分,也往往有不一般的考驗,自己又如何能行?
“爲何這麼緊張?我們往日相處得不是很輕鬆嗎?”林覺笑着搖頭,繼續說道,??“我是個愛花的人剛剛搬來這裡,覺得這裡什麼都好,就是山中少了一些色彩點綴,顯得太單調了。若你要做我的弟子,須得先去這方山中各處,去遠方各地村落,或者去集市上買,總之尋得樹苗來,不管你是栽種也好,扦插也罷,反正要種滿附近青山。山頭山尾,河溝林間,等到開花季,都要色彩斑斕。”
“啊?”
少年驚異的擡起頭,沒有想到這麼簡單。
“不要驚異,也別覺得容易。這片山並不算小,我要種的花也不算少,蠟梅山茶,桃李杏梨,辛夷杜鵑,流蘇苦楝,櫻花玉蘭,槐花欒樹,要錯亂的種滿這附近的山。”林覺對他說道,“不必選大樹,小樹即可,樹苗也行。不必種的太密,不可砍伐原有的樹來騰位置,只在那些原先沒有長樹的空位處種下一棵就是,但也不可偷懶,不可馬虎,不可敷衍。”
“我……我一定!”
“既然你答應了,這裡有間空的屋舍,你可以暫且住在這裡。”林覺又指着旁邊的萬新榮等人,“這些是我成真得道時曾爲我護法的人,你須得對他們多謝恭敬,他們每日會煮飯菜,你可以跟着他們吃,有空就去找樹。”
“好!”
少年雖然有些不敢置信,但也答應了下來。
這倒是和他砍柴的活兒差不多。
少年扭頭看去。
這座山確實很高,山下森林也廣,可是隻要不去想這一座山,不想這大片土地,只想那一棵棵樹,便也總會將之種滿的。
就像是外面的那座山,那麼大一座山,不也被自己將側枝與小樹都砍光了嗎?
“須知,草木也有生命萬物皆有靈性,砍樹和種樹截然相反,將之砍掉容易,將之種活卻難,須得小心,須得用心。”林覺說道,“否則只要有一棵樹沒有種活,輕則要等許久纔會發現,浪費很多時間,重則平白害了一棵樹的性命。既不再是砍柴郎,不以此爲生了,便該對它們敬重幾分。”
“我記住了。”
“你既讀過書,會認字,我便再給你一本書。”林覺對他說着,拿出一本書,??“每日誦讀一遍,會背之後就改爲每日抄寫一遍,不管再熟練,每次背誦抄寫的時候都不可以敷衍。”
少年拿過一看,書上三個大字——《陰陽經》。
身邊連續響起幾人的聲音:“貧道姓陶,若是沒有紙筆,可在貧道這裡來拿。”
“我姓萬,名新榮,今日輪到我做飯,你喜歡吃些什麼,儘可給我說。”
“我名蔡靈玉,你可帶了被衾?”
“小郎君,給,鋤頭。”
幾人都已看出,真人雖是要他種花,可其實只要不出意外,面前這人便已經是林真人的弟子了。
只有少年不知,一一與他們答話,接過鋤頭,一邊思索一邊往山中走,口中喃喃唸叨。
要各種各樣的花?
要錯落的種,就是混着來種?
所以必須要分辨什麼樹是什麼樹,什麼花是什麼花,不能種到一起去了。
這有些難……
不過這些是後面的事了。
現在要緊的,反倒是找到花樹。
山中定然是有很多野果野樹的,不乏山花,可是眼下天寒地凍,山中少有花開,那些樹要麼光禿禿的,要麼落着雪掛着冰晶,他一個小樵夫,最多也只分得出枯樹和活樹,哪分得出是不是花,又是什麼花?
唯有來的路上、見了一棵蠟梅。
他記得那種花。
決定先去找它。
沒有多久,少年便已走遠。
不知不覺,林覺身後又出現了一人,是一個穿着道袍的女道人:
“這孩子不錯。”
“嗯。”
“師兄你說,是我家紫雲先把路修到這裡來,還是你那弟子先將這裡種出一片山花?”
“猜這些做什麼?”
“那換個猜的。”小師妹走到他身邊,“是我家紫雲先將‘產石之法’修到大成,還是這小孩兒先將‘花開頃刻’學入門?”
“哈哈!師妹教徒弟很有一手啊!”
“師兄不也一樣以種樹爲修行?”
“哈哈……”
“師兄覺得呢?”
弟子有弟子的緣。”
林覺盤膝坐下,笑着說道。
多聊幾句,便不說了,繼續與衆人講解起法術來。
術是道的延伸,林覺授法之餘,旁徵博引,也講着背後的大道真理。
聲音在大雪天裡傳遠,自有幾分玄妙,有山中精怪聽見,雖不敢靠近,卻也遠遠現身,認真聽着,鳥雀小獸也被吸引,它們則要單純許多,居然大膽的到了這邊來,停在雪地邊,落在樹枝上,側耳聆聽。
?
許意踏實而又專注。
仙人叫他每日讀經,他就每日讀經一遍,仙人叫他尋樹栽花,他就每日去山上尋花,哪怕尋不到也去,風雨無阻。
於他而言,這裡有個小屋給他住,雖然小但不透風,已經比家中更暖和了。早上起來就有吃的,不僅不必擔心餓肚子,每頓還有肉有飯,這樣的日子已經是他以前要靠做夢、幻想才能得到的了,如今卻來得輕鬆,有時真讓他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或者像是故事裡說的一樣,在山中砍柴不慎遇到了妖怪和神異,被迷住了,產生了幻覺。
哪怕每天去山上找樹,挖樹、移栽,也不比砍柴更累,就是要多費些心罷了。
幸好,他做一件事,就是一件事,專心致志。
楓山內外,各個山村,四處尋找。
尋遍了梅花,又找山茶。
時常不慎踩空摔跤,不慎自雪坡上滾落,時常撞上山中猛獸,與猛禽四目相對,有時甚至遇到妖怪,嚇得連忙跑回來,大口猛喘氣。
有時停在村舍前,彎腰俯首,靜聽村中長者講着面前的樹,如何分辨,有什麼特徵,怎麼栽種,對土壤溫度水分有什麼喜好,會長什麼蟲。有時也坐在雪中蒲團上,聽萬新榮等人給他講山中哪裡哪裡有棵什麼什麼樹,某種樹冬天又長什麼樣子,聽得認真。
慢慢覺得,這和他砍柴的活兒完全不同。
林覺則常在閣樓上看他。
對於這個弟子,他越發的滿意。
而這其實與天資無關。
空閒的時間他便打坐修行,飲茶祭煉,或是睡個午覺,或是什麼也不想的枯坐,又或是乘雲去拜訪別的仙人,好不自在。
忽有一日,住在南山上的青霞道人來訪,邀請他一起去看熱鬧:
“林道友!北方浮池神君在青原上方獨鬥三位真君,快!快隨貧道一同去看看!”
一旦清閒下來,林覺是完全體會到了這些仙人的感覺。
清閒無聊,自然想去湊熱鬧。避世修行不染紛爭,自然沒有什麼顧忌,不管哪方爭鬥,是誰打誰,都能毫無負擔的去觀看。
而且那位浮池神君他是真感興趣。
“正想出門呢!容我收拾一下!”
林覺幾乎沒有多想,換了一身道袍,便隨青霞真人駕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