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譁……”
兩個葫蘆中的赤泉水順着瀑布倒下,被山風吹得翩飛,在逐漸西沉的陽光照耀下,反射着有如朝霞夕光似的紅。
“咕嘟咕嘟……”
又是兩個葫蘆被按入赤泉中,咕嘟冒泡。
林覺和大師兄直起身,都往身後看去。
老仙翁拄着柺杖,站在一朵白雲之上,竟一直送他們到了這裡。
“前輩,告辭了。”
“好好好,走吧走吧,我也困了,唉,年老覺多,該回去再睡個午覺了。”老仙翁說道,搖頭嘆息, “如今的神靈越來越不嚴格了,總對別人嚴格而對自己寬鬆,你們幾個,好自爲之。”
林覺聽着,頓時一愣。
這才明白————
這位老天翁對自己的考查到那爲止,可能還有這第四個原因。
便是在幻境之中,相比起來,自己反倒能夠堅守內心,天上的神靈反倒更爲胡作非爲,甚至到了最後,弄得人間怨聲載道。
林覺心神一動立馬問道: “敢問前輩幻境之事,有幾分真幾分假?”
“哈哈哈,老夫都說了,只是老頭子給年輕人的一點建議罷了,你願意參照就參照,不願就當是我胡亂猜想。”老仙翁擡起木杖,停頓一下,不知是感知到了什麼,又笑着說,“你們現在出去,有緣的話,興許立即就能得到幾分答案了,無緣也不急,時間自會告知真假。”
隨即將手中木杖高舉。
面前立即出現了一個空洞。
洞內青山碧水,草木初生,儼然又是一個春,若看山水輪廓,倒與洞外能夠結合起來,可卻既有竹排,也有人家,更有遊人往來於江上,小聲談論着這座許多年前自西南飛來的仙山。
老仙翁已經駕雲離去了。
幾人也乘雲往前,立即就出了仙境。
回頭一看,再沒有那入雲的高山,沒了閃爍朝霞夕光的赤泉,沒了掛着的細細長長的瀑布,也沒了衆多巨蛇。
再是低頭———
下方只剩兩間茅屋,也因久無人住,殘破得很了,甚至房門都大開,想來裡面的東西也都被附近的百姓與遊人拾走了。
大師兄種的糧食蔬菜也已經荒蕪。
這次林覺確定,是真出了元丘仙境。
畢竟他也是一位仙人。
清風自江上吹過,又吹過他們面門,舒爽而清晰,煉丹術中附加的知時之法告知他如今時月————在元丘仙境從入夜到近黃昏,過了將近一天,外面也過了將近一年,又是一個晚春了。
林覺解下布袋,放出細犬。
“汪汪汪……”
細犬被餓壞了也憋壞了,一出來就到處跳,可剛跳一步,就到了雷雲邊緣,看見下方高空景象,立即就嚇得腿軟縮了回來。
“來。 ”
小師妹遞了個鬥碗大小的元丘果給它,並不講究這個東西多麼多麼珍貴,只講究見者有份來者同分,既然細犬也去了,便自然有它的一顆:
“吃了比你娘活得久些。”
狗愛不愛吃果子不知道,反正這般仙果,但凡世間生靈,甚至死了的妖魔屍鬼,都很少有能拒絕的。
“師兄,你好像變得年輕些了。”小師妹又看向林覺,歪頭仔細看, “好像有些變化,又好像沒有,用扶搖的話來說,就是新了一點。”
“你不也是?”
清風吹來,又曬着春日陽光,本該舒爽,可一時卻沒人說話。
三人又在雲上互相對視。
其實他們都有幾分沉默。
“大師兄,小師兄,你們在幻境中都經歷了什麼?”小師妹率先開口, “我們經歷的是同一個世界,還是各走各的?”
“對一對就知道了。”大師兄說, “我們出來之後收拾東西,在這裡別過。”
“我隱約記得我說你帶的‘雜物’,又用了雷雲送你回去。”
“我和小師兄回楓山,路邊遇到一位道友追妖,他頗有幾分江湖豪氣,因口渴向小師兄討水喝,小師兄贈了他赤泉水。”小師妹說道, “老天翁似乎覺得小師兄做得不對,讓那位本不欲長留青春的道友喝了赤泉水,留了我們大半天后,還用同樣的話來回小師兄。”
“江南收復了。”
“六師兄被反噬瞎了眼。”
“江道友被封了元君。”
“羅公晚年心力交瘁,子嗣先是自相殘殺,甚至妄圖弒父,後又連着病死,兼之邊疆太遠,軍鎮武將逐漸擁兵自重,朝堂又有文臣爭權,就連以前陪伴自己的妃後也都相繼去世,頗爲悲涼。”
“他死得也不好。”
“紫帝蕩魔……”
“浮池神君……”
快速一對,無需點頭答是,便已確定,他們確實是處於同一個“世界”。
“你們說,那位老天翁的神通,究竟是完全憑空捏造,還是有跡可循?”大師兄問道。
“應該有爲了考查我們而故意爲之的地方,不過定然也不是完全憑空捏造。”小師妹猜測着道。
“不必想那麼多,老仙翁說得有理,回去之後就能得到答案,時間還會不斷告知我們真假,而無論真假如何,也都能作爲參照。”林覺說道, “我能確定的一點便是,我在中途一半察覺到了這件事,因此後面一半時間,不少事情,都是我故意爲之。”
“師兄爲何不拆穿?”
“那對我們已經是好事了。”
"……"
三人便又沉默了下。
幻境中不止是林覺和扶搖的事。
幾百年後,小花也成了大妖。
浮丘觀中的妖怪更多,甚至就連、山山神也被紫帝視爲人神之外的異端。
“那我們現在……”
“也在這別過吧。大師兄不必下去撿那些雜物了,此地的百姓已替你撿走了,那些糧食蔬菜也該是他們收走的,也不算是浪費。”林覺說道, “道別也已經道過一次了,再不回去的話,赤泉水的靈韻恐怕又要跑光了。”
“大師兄回去路上,記得先去看看六師兄。”小師妹叮囑道, “我們回去交代兩句,也會立即回浮丘峰的。”
“希望那是假的。”
“我也是!”
“那天翁說的‘現在出去,有緣的話,興許立即就能得到幾分答案’是怎麼回事?”大師兄又問。
“不知道了,興許得看緣分。”
“嗯!”
林覺正欲分出一朵雷雲,又喚出陳牛帶領雷雲去浮丘峰,目光不經意的往下方一看,卻是一怔。
“怎麼?”
小師妹也探頭往下方看。
居高臨下,只見下方一彎春水,仍舊碧過青天,兩岸高山、蘆葦竹林甚至於河岸邊的人影都映入綠水中,岸邊有人等着坐竹排去飛來山,飛來山下也有人等着坐竹排過來,岸邊人羣中卻有個道人,三十來歲,揹着長劍,正東張西望,看着風景,又順着河水往上游看去。
林覺和小師妹對視一眼,眼中都有驚異。
片刻之後————
揹着長劍的道人剛下竹排,就見另一邊也有三個道人。
“道友慈悲。”
三個道人向着他行了一禮。
“咦?”
負劍道人明顯有些驚異。
不過這時是在白天,看見大師兄一臉老實,小師妹生得清秀白淨有親和力,他絲毫也沒懷疑他們,只覺得是道人之間的禮節:
“道友慈悲。”
“道友來此遊歷飛來山?”
“正是!你們也是?”
“差得不多。”林覺又問, “不知道友如何稱呼,師承何處,從何而來,往哪裡去?”
“貧道沒有道號,俗名戴元化,沒有什麼師承,以前是江湖人,被一個老道長臨終之前點化,入了道門,後來學些法術,便以除妖爲生。貧道本是從本朝龍興之地過來,由這裡去了江南,玩了大半年,如今又回京城。”
林覺和小師妹對視一眼。
稍稍一想,林覺又問: “道友是慕名來此?”
“算是吧,也不算。貧道去年從這裡過,遇到這邊村中有人亂拜邪神,遭了妖魔,我順手幫他除妖,追妖到了這裡,纔將它給追上除掉,今日正好又從這附近過,就來故地重遊,也好讓貧道也感受一番文人說的‘物是人非’的感覺!”負劍道人豪邁揮手, “至於此地這座飛來山,若說慕名而來,去年纔是純純的慕名而來,今年不算了。”
“原來如此……”
師兄妹二人再度對視。
簡直和幻境之中一模一樣,只是沒了他們的參與而已。
“咦?你們爲何問得如此清晰?”
“哦,本無他意,只是看見道友頗爲眼熟,像是一位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故人,所以前來問問,確定一下。”林覺說道。
“哈哈!你那故人叫什麼?”
“沒問名字,不過也是一位豪氣俠氣十足,喜好爲人除妖的高人!”
“哈哈哈哈!這話貧道愛聽!”
“對了,既然遇見,便再請教道友幾句。”
“這有何妨?儘管說來!”
“江南被收復了嗎?”
“這……道友是久居深山才下山嗎?江南去年就被收復了!陛下讓麾下最能征善戰的錢承業將軍掛帥,在我路過這裡的前一個月就收復了!”
“越王自縊而死?”
“是啊!自縊投降,以保全麾下部衆、城中百姓與家眷兒女,也算是個英雄了!怎麼了?”
“沒什麼……”
林覺朝着他行禮拱手,已不想多留了: “多謝道友!便先告辭了!”
正欲要走,卻被他叫住了:
“等等!”
“怎麼?”
“哎呀……”
那負劍道人舔了舔嘴巴,看着他和大師兄腰間的葫蘆,又擡頭看天,撥着自己腰間的水壺:
“這春天太陽還挺曬,貧道走幾步路出了不少汗,又和幾位道友閒聊幾句,口渴得很,水也喝完了,喝這河裡的吧,水腥味兒又重得很,兼之上游什麼豬牛羊馬拉屎拉尿也不乾淨,道友葫蘆裡裝的什麼?想向道友討一口乾淨的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