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也算見過不少好東西,一眼就認出對方遞來的是一串瑪瑙手串。
這物件與他在京城收到的禮物相比,確實不算特別貴重。
但收不收並非他一人說了算。
他不動聲色地瞄向廖主任,這種場合的分寸拿捏,還得看領導示意。
廖主任微微頷首,眼神中帶着默許。
方言這才笑着接過手串,向中年人說道:
“您太客氣了,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
對方見狀,也笑着點頭。
此時,上午在機場接機的老陳擡手看了眼表,朗聲招呼:“時間差不多了,各位請入座開餐吧!”
廖主任環視衆人,笑容溫和:“方纔方言診病大家都看在眼裡了,以後誰要有需要,隨時聯繫我,我給大家當這個聯絡人!”
衆人應了聲,各自落座。
方言仍被廖主任拉到同一桌,說起來,他本不夠格坐這兒:
同桌全是老同志,就連市裡現任領導都被安排到了別桌。
方言剛想起身去其他席,廖主任已將他按在身旁。
他有些發懵,只覺周圍目光紛紛投來,渾身不自在。
其他人見狀,眼神裡皆有幾分意味深長。
宴席開席,觥籌交錯間,衆人談笑聲此起彼伏。
廖主任依舊以茶代酒,可坐在身旁的方言卻成了焦點。
老同志們、在任的市領導輪番舉杯,理由五花八門:
“有緣同席,喝一個!”“京城最年輕的名醫,哪能不認識?”“老廖看重的人,將來必成大器!”“以後去京城看病少不了麻煩,先交個朋友!”……
這是方言兩輩子頭一回經歷這種場面,只能硬着頭皮來者不拒,每次舉杯都刻意放低姿態。
好在他酒量驚人,喝了許久仍面不改色,彷彿千杯不醉。
衆人見狀更來了興致,連周圍僑商也紛紛湊過來套近乎,莫名其妙間,方言竟成了宴會的焦點。
直到廖主任實在看不下去,出聲讓大家收斂些,衆人才沒有端酒過來。
此時方言總算能空出嘴來吃幾口菜。
今晚的宴席規格比中午更高,他估摸着是換了大廚:畢竟市裡領導、功勳卓著的老爺子們,還有從國外回來的僑商們都在場。
有廖主任坐鎮,再沒人敢頻繁勸酒,但前來“混眼熟”的仍絡繹不絕。
方言倒也應付自如,場面話張口就來,從最初的拘謹到現在的遊刃有餘,不過一頓飯的功夫。
廖主任看着暗暗稱奇,甚至懷疑這小子剛纔的緊張是裝出來的,若不是他在中醫上的本事實實在在,廖主任都想把他挖到自己手下搞僑務了,這活泛勁兒,分明就是塊搞外交的好料子。
等到宴會結束,方言基本上也都和衆人眼熟了。
市裡領導也知道了方言的情況,原來方言還有個二姐在上海復旦讀大一。
看來以後方言應該是少不了會往這裡跑了。
散場後,老爺子們精力比方言還旺盛,一個個要出去逛,說是夜裡的上海更是有味道,市領導頓時高興的邀請衆人都一起同去,方言也被迫跟着一起出去了。
下了樓,衆人上車出發。
因爲人有點多,所以都是擠在一個車裡的。
方言和相對年輕的幾個僑商在一起。
然後車隊出發駛入了夜色中。
車隊駛出錦江賓館時,外灘的鐘樓剛敲過八點。
廖主任的紅旗轎車走在最前,方言擠在後排,鼻尖縈繞着僑商們身上若有若無的古龍水味和菸草味。
第一站是外灘。
車子在南京東路盡頭停下。
衆人下車,老爺子們一個個精神矍鑠,皮鞋踩在花崗岩路面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海關大樓的鐘樓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鐘擺聲混着黃浦江的浪濤,方言再次出現了時光錯位的感覺。
擡頭往前黑暗中看去,那邊的浦東還是一片稻田呢!
再過二十年,那裡會豎起全中國最高的樓羣。
這時候身後的年輕僑商掏出進口相機,“咔嚓”拍下方言望着對岸的照片。
“方大夫,合個影吧?”這時候有人拿着相機對着方言說道。
“行啊!”方言來者不拒。
隨後衆人逛了一會兒,又上車,重新換地方。
車隊接着來到南京東路。
此刻國營商店的櫥窗已經上了木板,但第一食品商店的側門還開着,售貨員正給最後幾位顧客稱桃酥。
隊伍裡一個老爺子停在亨得利鐘錶店前,玻璃櫃裡的上海牌手錶在燈光下泛着冷光。
他說道:“我1956年那會兒,買的第一塊表就是這型號,當時花了三個月工資,不過質量確實好!”
旁邊的僑商聞言,立刻說要給老爺子買一塊,卻被擺擺手拒絕。
“哎呀,就是感慨一下!”老爺子也是怕了,這幫僑商見風就是雨的。
這時候方言聽見街角的修鞋攤傳來吳儂軟語的交談。
兩個穿對襟衫的老阿姨正用上海話討價還價:
“儂格只鞋掌補忒要五角啊?舊年才三角五!”
“阿嫂,現在豬皮漲價嘞!儂看我用額是牛皮墊……”尾音像糯米糰子似的黏糯,讓從北方來的方言一時聽不太真切。
接着,衆人繼續往前,路過上海第一食品商店時,玻璃門內飄出一陣濃油赤醬的香氣。
方言扭頭望去,見售貨員正用長柄銅勺攪拌大鍋裡的醬菜,鍋裡咕嘟咕嘟冒着泡,深褐色的醬汁裹着黃瓜條,在白熾燈下泛着亮晶晶的光。
晚上八點過,BJ這會兒大部分門店早就關門了,上海這條街上,這會兒的各種商店都還在營業,兩個城市的習慣在方言面前呈現出了截然不同的一面。
當然了,也就是熱鬧的地段才這樣,另外一些地方也是關門的。
路過福州路時,天蟾舞臺的梆子聲正激越。
一個穿軍裝的老爺子忽然駐足,耳朵湊近門縫:“《穆桂英掛帥》,這調兒對了!”
說着還跟着輕聲的哼唱了起來。
那樣子應該是個戲迷。
同行的市領導笑着說要安排專場演出,老爺子卻擺了擺手:“當年在弄堂裡聽收音機,比這更有滋味。可不敢麻煩人家了。”領導聽罷,也只好作罷。
老爺子們望着街頭熙攘的人羣,眼底滿是感慨,他們跋山涉水來看的,從來不是什麼排場,而是這改天換地後的大好河山,是人民臉上舒展的笑容,是弄堂裡飄出的飯菜香。
這些市井煙火裡藏着的,纔是他們用一生心血澆築的成果啊。
最後一站是城隍廟。
九曲橋的石欄上凝着露水,賣酒釀圓子的阿姨揭開鍋蓋,熱氣裹着桂花香撲來。
一個僑商掏出港幣要買糖畫,卻被攤主擺擺手:“只收糧票,同志。”最後還是隨行的其他人拿了票出來,才把東西買好。
返程時,僑商們在車上聊起國外的霓虹燈。
方言望着車窗外飛掠的街景,路燈下的路牌忽明忽暗。
車子經過外灘時,海關大鐘恰好敲響九點,《東方紅》的旋律裡,黃浦江面的輪渡正亮着探照燈緩緩前行,一時間讓方言有些恍惚了。
晃了晃頭,方言發現今天確實喝的有點多了。
回到酒店後,大家都準備休息。
周秘書告訴方言,明天早點六點半起牀,七點早飯,然後去機場,九點的航班,從上海虹橋國際機場出發,兩個小時左右抵達廣州白雲國際機場。
下飛機後,依舊還是有當地的市領導接待。
方言答應下來,然後回到了自己房間。
剛一進門就發現自己包裹旁邊還放着另外一個包裹,這應該是當地準備的紀念禮物。
是一個包裝精美的手提袋,裡面裝着紀念品。
方言解開繫着蝴蝶結的包裝繩,翻開袋口,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本燙金封面的《上海風物誌》,翻開扉頁,鋼筆字跡工整地寫着“贈方言同志,願滬上之行如書中錦繡,常憶常新”。
書下壓着一套六枚的手繪明信片,印着外灘鐘樓、豫園九曲橋、南京東路老字號的舊影,背面還蓋着城隍廟的紀念郵戳。
再往下,是一個裹着棉紙的方形物件,拆開竟是隻小巧的琉璃鎮紙,藍紫色的琉璃裡封存着金色箔片。
鎮紙旁躺着個鐵皮盒,打開後是半斤裝的大白兔奶糖。
最底下壓着塊深褐色的布料,展開是條真絲手帕,邊角繡着白玉蘭,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見線頭,想來是老裁縫的手藝。
手帕裡還裹着枚銅製的外灘紀念章,正面浮雕着海關大樓,背面刻着“上海 1978”,在燈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
這年頭就興這個,方言笑了笑把東西放好,然後去洗了個澡。
出來後給自己紮了兩針醒酒,免得明天頭疼,等留針時間夠了後,方言這才躺在牀上睡了過去。
等到再次醒過來,方言在臺燈微弱的光線下看了下枕頭邊的手錶時間,五點五十。
果然生物鐘已經定死這個時間了。
從牀上爬起來,就在房間裡面站樁晨練後,方言又去洗漱了一番,然後就出門了。
踏入餐廳,濃郁醇厚的食物香氣撲面而來,瞬間勾起方言的食慾。
只見取餐區,冒着騰騰熱氣的蒸籠一字排開,一旁的燒麥麪皮裹着油亮的糯米,點綴着星星點點的香菇丁與鹹香火腿。
粥品區,大鍋裡的白粥熬得濃稠綿密,米香四溢,表面還浮着一層誘人的米油;旁邊的紅豆粥則紅得透亮,顆顆紅豆煮得軟爛,豆沙與米粒交融,散發着甜蜜的氣息。
方言盛了一碗白粥,又舀了一小碟店家特製的爽口小菜。
再往前走,是熱菜區。
有濃油赤醬的本幫紅燒肉,色澤紅亮,塊塊方正,看着就軟爛入味;還有清炒時蔬,嫩綠的青菜、脆爽的豆苗,在油亮的湯汁中散發着清新的氣息。
方言沒有大請早吃紅燒肉的習慣,只是挑了些青菜。
飲品區同樣豐富,熱氣騰騰的豆漿散發着豆香,一旁的咖啡香氣馥郁,幾個大保溫桶裡,還盛着香氣撲鼻的紅棗桂圓茶、菊花枸杞茶,供人按需取用。
方言在這裡倒了一杯豆漿。
不遠處,還有師傅現場製作的麪條與餛飩。
北方來的一羣大佬們,一個個在那邊排隊。
師傅手法嫺熟,將麪糰擀成薄如紙張的麪皮,再切成粗細均勻的麪條,丟進翻滾的沸水中,不過片刻,一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麪便出鍋了,撒上翠綠的蔥花,澆上一勺鮮香的醬油湯底。
另一邊,包餛飩的師傅手指靈動,眨眼間,一個個小巧精緻的餛飩便擺滿托盤,下鍋煮熟後,盛在碗裡,淋上骨湯,撒上紫菜、蝦皮與蛋皮絲,看着就讓人垂涎欲滴。
方言沒有去湊熱鬧,端着餐盤找了個空位坐下,身旁的老幹部們一邊吃着,一邊和他打招呼。
方言一一回應,然後自己也開始吃了起來。
吃完了早飯,回到房間裡拿起自己的行李。
推開門正好撞見廖主任和周秘書。
“車已經在樓下等着了,咱們得趕在早高峰之前去機場!”
方言看了下手錶,對着廖主任問道:
“您吃早飯了沒?”
廖主任點頭:
“吃了,他們送到房間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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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一怔,果然領導的待遇不一樣啊!
接着一行人下樓,樓下的車隊早就等着了,其他老同志們也陸陸續續的下來了,市領導今天也有人在門口相送。
來接他們老陳更是和廖主任依依惜別。
接着人員到齊,大家都上了車,紅旗轎車開出了錦江飯店,朝着機場而去。
方言在車隊的前面,車窗外的車隊,除了紅旗轎車,還有兩輛上海牌轎車和一輛蘇聯產的吉姆車,車頂上的警燈雖未開啓,卻在晨光中透着莊重。
一路開道,用了一個小時,將他們送到了機場。
候機樓是座蘇式風格的三層建築,外牆刷着米黃色塗料,正門上方的紅色橫幅寫着“熱烈歡迎各地貴賓”。
方言他們一下車就被機場人員安排到了貴賓通道。
當然了,上機的檢查還是有的。
檢查完畢後,也沒有去候機廳,直接被帶着往登機口走去。
這時候還聽到廣播裡傳來甜美的女聲:
“前往廣州的旅客請注意,您乘坐的 CA1503次航班即將登機,請攜帶好隨身物品,從2號登機口登機。”
走出登機口時,清晨的陽光正照在三叉戟客機的機身上,機翼下的編號“B-266”清晰可見。
這款式是相當有名的噴氣式客機。
繼續往前走去,舷梯旁站着兩名穿白色制服的空姐,笑容親切。
踏入機艙,座椅是深綠色的人造革,前排座椅背後插着《安全須知》,封面上印着紅色的五角星。
方言再次被廖主任拉着坐在了前面。
行李也被空姐幫忙放進了行李架。
隨着艙門關閉,機艙內的燈光調至暖黃色,空姐開始演示安全須知。
九點鐘,發動機轟鳴聲漸次升高,方言感覺座椅微微震顫,舷窗外的地勤人員正揮舞信號旗,黃色背心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接着他看到機身下的水泥跑道正快速後移,遠處的導航塔越來越小。
隨着機身微微一顫,飛機前輪離地,一股失重感襲來,然後很快恢復。
接着飛機逐漸升高,右側窗外,黃浦江如同一道銀鏈穿城而過,外灘的建築羣像排開的多米諾骨牌。
廖主任在一旁笑着說道:
“準備薄衣服沒?過會兒到廣東,你這衣服可就有些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