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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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書來去庫房領了東西,絲毫不敢耽誤的相繼送到永璂和克善院裡。

看見宮人們擡進來的一箱箱貴重藥材和補品,世子表情淡然,朝吳書來微微一笑,拱手道:“有勞公公代克善謝過聖上隆恩。”

吳書來連忙擺手,避開他的見禮,從身後小太監手裡接過一個精緻的小盒子雙手捧給世子,笑眯眯說道:“這是當然。盒子裡的東西是皇上特別交代,送給世子平日賞玩的。要不,世子您現在打開看看?滿不滿意您給個話,奴才也好回去向皇上覆命。”

皇上賞賜的東西,按理是不能當即打開驗看的,但吳書來特意留了個心眼,想着萬一皇上問起來,自己也好有個交待不是。因而才如此詢問世子。

世子從小在國外長大,那裡的禮儀是收到禮物要當衆打開觀看,還要適時表達自己的歡喜之情。聽了吳書來的話,一時也沒回過味兒來,微微頷首後就乾脆的掀開了盒蓋。

他原本想着,無論乾隆送什麼,無論自己喜不喜歡,當着吳書來的面,裝也要裝出一副萬分喜歡的樣兒來,不想,當看清盒內的東西后,他當即愣住了,只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眼圓睜起來,眸光灼熱。

吳書來看着世子小心翼翼的拿出盒內的書帖,細細摩挲,認真翻看,雙眼微眯,雙脣抿緊,不笑,也不言語,心裡就有些忐忑。這是什麼反應?沒有受寵若驚?沒有激動莫名?這讓咱家回去可咋說啊?

正在吳書來上下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世子開口了,“這是顏真卿的《湖州帖》?真跡?”他的眼光不會錯,這確實是真跡。但是,顏真卿的真跡大多早已失傳,這本書帖,莫說在現代,就算在清朝,那也是價值連城。在他記憶中,只米芾的臨摹本,也足夠珍貴到令故宮博物館珍而重之的收藏。

如今,真本就在眼前,世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急需找個人來確認一下。

聽見世子詢問,吳書來連忙點頭,“回世子,這是皇上費了諸多心血,耗了大量人力才尋來的,定然是真跡。”

世子聞言,垂眸頷首,雙眼盯住手中薄薄的書帖,半天捨不得移開視線,片刻後,似憶起房中還杵着個大總管等着自己回話,這才擡眸,燦然一笑,“禮物非常珍貴,我很喜歡,謝皇上隆恩。”

沒有長篇累牘的感恩之詞,也沒有春葩麗藻的恭維之語,只簡單幾句加上一個真誠的笑容,已足夠吳書來領會世子滿滿的歡喜之情。對於一向表情淡淡,連笑容也極致冷清的世子,一露齒間能讓他領略到如沐春風之感,委實難得!

吳書來滿意了,恭恭敬敬的行禮告退。

養心殿裡,乾隆還未休憩,手裡拿着一本書閒看,只那書頁,久久不見翻動。聽見殿外傳來的一陣輕巧腳步聲,他將書隨意一丟,直起身子朝殿門望去,眼中暗藏幾絲迫切。

待看到果然是吳書來辦差回來了,他緩緩將身子再次靠倒,抿脣掙扎半晌後,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東西可還合他們心意?”

雖問的是他們,吳書來自然能領會其中深意,前面賞賜都一模一樣,然,獨獨世子得了本價值連城的書帖,不難看出萬歲爺的心偏在誰身上。他暗暗感嘆自己果然料事如神,不愧爲大內第一總管的同時,連忙躬身上前回話。

“回皇上,東西都很合十二阿哥和克善世子的心意,他們讓奴才代爲叩謝皇上隆恩。”說到這裡,吳書來停了停,偷覷乾隆表情,果然見他暗沉了眸光盯住自己,臉上似有不滿之色,連忙垂眸繼續回話,“特別是克善世子,對您送他的書帖很是喜歡,當即打開賞玩個不停,那笑容,簡直像花兒一樣!”

末了,吳書來湊趣世子兩句,間接的拍乾隆一記馬屁。

“恩,”乾隆故作淡然的點頭,費了老大力氣抿住想高高翹起的嘴角,繼而揮手遣退殿內衆人,“朕乏了,想一個人待着,你們都退下吧。”

宮人們應諾,魚貫而出。

待吳書來拉上殿門,隔絕了外界目光,乾隆這才止不住的微笑起來,摩挲着自己下顎沉吟:‘像花兒一樣’?那是怎樣?帝王頭腦中反覆勾勒世子清雅的面容,最後得出結論:不管什麼樣兒,定然賞心悅目至極!繼而想到,這樣的笑容,自己沒看過,竟叫一個奴才先看了去,便又是氣怒,又是懊悔,暗忖自己不該拘於身份等候在養心殿裡,應該親自去看看纔是。

但,無論怎麼懊悔,總歸這份禮物是送對了,克善很喜歡。那下一步就該重新樹立自己在克善心中英明神武,勤政愛民的高大形象了。養心殿裡,一代帝王爲了討一個人的歡心,如此煞費苦心,簡直不可思議,偏偏他本人還不自知,該說做皇帝的,果然個個都是愛無能人士嗎?

當初的隱形太子五阿哥廢了,被圈禁貝子府,他的伴讀被送去西藏和親,貼身侍衛被皇上杖責一百,如今還半死不活,這早已不是新聞,皇上打算重新培養衆皇子,從中選擇一個立爲儲君,這纔是最近天大的新聞。而這一新聞,最先是從上書房裡傳出來的。

傳出這種說法,也不是空穴來風,乾隆最近光顧上書房的頻率確實很高,基本上隔兩三天就來那麼一趟,一來就輪番的考校皇子伴讀們的功課,惹的紀曉嵐私下也疑心起來,看衆皇子們的眼光都帶了幾分審視,猜度着這其中誰會是未來儲君。

其實乾隆的心思很簡單,幾天不見克善,他就隱隱不安,心裡百般抓撓的癢癢,一得閒,腳步總不自覺的往上書房挪,他自己也無法控制。來了又不能直接對衆人說:你們看你們的書,朕看克善兩眼就走。這種做法未免太過匪夷所思,他自己也接受不了,心裡又困惑難解,只能苦苦壓抑着,裝成是特意考校功課來的。

那邊乾隆對世子心心念唸的日日牽掛,逮着機會就要來看上兩眼,作爲當事人的世子卻無知無覺,只覺得乾隆在執政前期果然很勤奮,對皇子們的教導更是嚴格,是個好皇帝。

這日,乾隆如同往常一樣,處理完政務就帶着一班人馬向上書房開撥,臉上表情並無往日的悠閒從容,微微鎖起的眉頭透露出他此刻煩悶的心情。

踏入房門,迎着衆人的請安聲,他穩穩坐到主位上,而後擡手示意衆人起身,目光習慣性的先搜尋克善的身影。見他面容平淡的站在衆人之間,嘴角還是那抹慣常的清淺笑容,悠遠寧靜,光是看着,他心頭的煩悶已是漸漸淡去,進而消散。

乾隆收回視線,嘴角微不可見的上挑,雖然不解爲何每次見了克善,心情就好上那麼一點,心跳就急促了那麼一點,但他不想去探究,這個小東西在自己身邊,如此便夠了。

“今日不考校功課,考校政務。你們儘可暢所欲言,朕不怪罪。”乾隆撇開雜念,肅着一張臉沉聲說道。

宮中傳言他有意重新栽培衆皇子,從中擇選繼承人,事實確是如此。故而,他有意增加了皇子們對政務的學習和對實政的接觸。今日,他便是特意來探察衆皇子們資質的。

聽了乾隆的話,偷覷他嚴肅的表情,衆皇子伴讀們不敢怠慢,齊聲應諾後腦子高速調動起來,只等帝王提問。

乾隆看見衆人反應,滿意的頷首後開口,“今日朕收到奏報,大小金川再起戰事。日前我軍與反賊郎卡呈膠着狀態,錢糧兵力皆爲不繼,損失日趨嚴重,是戰,是退?”

乾隆說完,肅然掃視衆人一圈,手指向四阿哥永珹說道:“永珹先來。”

永珹上前一步,躬身回稟:“回皇阿瑪,兒子主張懷柔爲主,武力打擊爲輔。先派使臣前去招安,招安不成再遣援軍出兵攻打。若郎卡爲利益所誘願意臣服,可免了我朝折損軍力,若他不願臣服,也給了我軍一個喘息的時間。”

這個回答思慮周全,也是朝廷剿匪慣常的作法,旁聽的衆人很多都紛紛點頭表示贊同,紀曉嵐微笑着摸摸鬍鬚,乾隆面無表情,斂眉,擡手示意他退下。

克善側耳聆聽永珹的主張,聽完後嘴角微微一勾,暗含譏嘲。

郎卡盤踞大小金川,擁兵自重,絕不是普通匪患,豈可貿然招安?這無疑於放虎歸山,養虎爲患。莫說他知悉歷史,知道乾隆對此次戰役的真實意圖,就是不知道,他也萬不會主張四阿哥的這個蠢辦法。堂堂天朝被幾個跳樑小醜挑釁,不壓着對方殺至灰飛煙滅,怎麼揚我朝天威?

想到這裡,世子蹙眉,幾絲凌厲悄然浮上眼底,忽而似想起什麼,擔心的朝永璂的方向看去,見永璂埋頭苦思,彷彿還未有定論,他撇開頭,不再去看。若想讓小鷹學會飛,就該先放開環護的手,這個道理,他懂。

四阿哥說完,六阿哥,八阿哥,十一阿哥相繼出列闡述自己的觀點。有附議四阿哥的,有將四阿哥的說法改頭換面,再說一遍的,有紅着臉舉棋不定的,乾隆一一聽來,俱都是面無表情的頷首後揮退,並不多作評價,這讓還沒輪到發言的人心裡更加忐忑,對帝王心思揣摩不停。

終於輪到永璂發言,永璂小臉一紅,朝世子瞥去,見世子正看向別處,沒主意到自己視線,他只能硬着頭皮上前一步,咬咬嘴脣悶聲道:“兒子以爲,此戰該打!”說完後頭深深埋下,差點抵到自己胸口。

沒了?就這麼簡單?等了片刻後見永璂遲遲沒有下文,乾隆嘴角抽了抽,手撫上薄脣,掩飾住自己不莊重的表情,追問道:“哦?爲何該打?”

永璂擡頭,怯怯瞟一眼自己皇阿瑪,又快速低頭,“郎卡想獨佔大小金川,那是謀反,反賊就該打!”

紀曉嵐低頭,捂嘴忍笑,暗忖:這個十二阿哥當真是個妙人,看似頭腦愚鈍,但偏偏最能看清事情本質,找到最簡單直接的解決辦法。只是這口才嘛~~亟待提高啊!

顯然乾隆也和紀曉嵐想法一樣,他嘴角微不可見的勾起,眼裡的冷厲柔軟了幾分,手一揮,溫聲說道:“恩,下去吧。”

永璂趕緊退下,站定後大喘了口氣,自然而然的向世子看去,見世子朝自己燦然一笑,還微微點了點頭,看樣子是暗讚自己表現的不錯,他不自覺的裂開嘴,回了一個更燦爛的笑容過去。

乾隆將兩人的互動盡收眼底,瞥見克善少有的真摯笑容,他的心被狠狠撞擊了一下,莫名的悸動中夾雜着強烈的不滿,涌上心頭。爲何對朕從未展露過這樣真實的表情?!他大力握拳,控制住自己想走上前,將兩人視線隔絕的衝動,脣越抿越緊。

感受到帝王周身氣場的改變,紀曉嵐困惑的朝他看去。十二阿哥的回答應該是最合皇上心意的纔是,怎麼感覺皇上好像更加生氣了呢?

接收到紀曉嵐疑問的眼神,乾隆垂眸調整自己情緒,半晌後語氣略顯僵硬的開口,“克善,說說你的看法。”

帝王眸色晦暗不明的朝無知無覺的世子看去,直到世子站出一步,看向他,眼中只容下他的身影,面上只對他展露笑容,他心中狂涌躁動的獨佔欲和不滿才漸漸平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