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撫司衙門。
沈臨毓翻看着的不是才從大理寺搬回來的案卷,而是早前從益州送來的文書。
先前益州知府江必生進京述職時,沈臨毓向他詢問過開棺驗屍的事。
當時已然猜測到,由江必生主導的餘家那次開棺,到場的是真正的餘如薇,而非現在京城中的這位。
但是,這位阿薇姑娘顯然也是看過開棺驗屍的。
沈臨毓請江必生回蜀地後收攏一下近幾年開棺案子的資料,江必生坦言一來一回太慢,提前傳書回去,請師爺代爲整理後快馬送到京中。
便是沈臨毓現在手上這份。
五次。
近六年中,整個蜀地總共開了五次棺。
沈臨毓拿到之後就在想,阿薇姑娘親眼所見的到底會是哪一次。
想得多了,其中一樁案子與鎮撫司先前留心到的問題突然就讓他對起來了。
八年前,保寧府下轄一縣城,周遭村落裡,三位二十出頭的娘子在兩個月中先後落水丟了性命。
起先都當是洗衣裳時不小心跌落了水,是場意外,但第三位死者、安娘子的家中不信,捧着狀紙說此女水性很好,一定是發生了什麼。
知縣是個認真的,接了狀紙。
仵作在安娘子的遺體上沒有查出問題來,但傳言一陣陣的,知縣還真想到了另兩位意外落水的。
可惜那兩人已經入葬,家人也認定是意外、與安娘子的死不相干。
案子僵持中,安家自己提出了嫌疑人。
甄泰。
遊手好閒,不學無術,有個好爹。
他爹曾做過幾年京官,工部員外郎,因丁憂返回老家。
從五品的官在京城中定然不算什麼,但在地方縣城,知縣也就是個七品。
甄泰是老來子,養得一身毛病,張口閉口的是“出孝後我爹還要回京城當差”,一衆酒友自然是能奉承就奉承他。
安家人說,甄泰看上了安娘子,夫家也出來作證。
知縣把甄泰叫來問話,證據不足反被折騰了一通。
那知縣也是個耿的,到處走訪,還真叫他問到了甄泰與另兩位死者有過接觸的消息,但也僅是如此了。
沒有新的線索,衙門也沒有辦法。
安娘子的長兄咽不下這口氣,和甄泰拼命,傷了對方一隻眼睛。
甄家豈能吃這等虧?
把那安大哥扔進衙門,叫知縣定死罪。
按律,未遂的輕於既遂,流刑就夠了,但甄家十分堅決,甚至修書至保寧府、讓上峰給知縣壓力。
最終還是定的死刑。
地方判死得經由大理寺複覈,保寧府送上來的案卷,那知縣又另送了一封文書進京,請好友轉交大理寺官員,講述兩家其中恩怨、以及他走訪三樁人命案後的想法。
知縣盼着的是死罪被打回來重審。
可他等到的是死刑覈准,以及後來幾年的考績“中”、“下”,最終不聲不響“辭官”。
直到四年前,另一位死者顧娘子的兒女站了出來。
案發時年紀太小,他們的聲音被長輩們掩住了,而今長大後,兩人聽說蜀地其他府有開棺驗屍的事,便特特去那兒請了仵作來,堅定地開了顧娘子的棺。
顧娘子並非死於溺水。
她在落水前就嚥氣了。
她身上有血蔭,既然是活着的時候就傷了骨頭,那就不是落水後被石頭磕磕碰碰。
她是被人害死的。
甄泰這個名字再一次被提了出來,但被害的、不等於是被甄泰害的。
顧娘子的遺骨找不到更多的線索了,這對兒女們求到了安娘子那兒,安家已經沒有活人了,安娘子的夫家被安大哥的死嚇着了,不願意摻合。
這兩兄妹在人家門前跪了五六天,得了那續娶填房拍臉的休書。
“死了多少年了,還這麼能鬧騰!”
“安氏已經被休了!你們不要連累我們!”
“她和我們家沒關係!聽明白了嗎?”
話很難聽,罵了一刻鐘,但兩兄妹聽懂了。
孃家無人,夫家休棄,只要衙門不反對,他們就能開孤寡的安娘子的棺驗屍。
開棺那日裡裡外外許多人來看熱鬧。
安娘子同樣是被害的。
她的腹腔位置還有一顆檀木佛珠,判斷爲她掙扎中咬斷了兇手腕上的珠串,還吞了一顆下去。
皮肉化泥,骨頭殘存,這顆珠子也顯露了出來。
那是甄泰很喜歡的一串,他當年還與人顯擺過。
保寧知府已經換了人,沒管甄家說辭,把案子歸到了府衙,得了甄泰口供,關了人,請大理寺覈准死刑。
死刑卻被打回來了。
再報、再打,不到一年連打了三次,打到這位知府到了任期調走,新來的知府把案子交回縣衙,知縣無可奈何地改判。
行兇的是甄家甄僕從,大理寺覈准了,案子終結。
便是這樁案子,沈臨毓看了很多遍。
連開兩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顆珠子,甚至已經有案犯供詞了,卻還是功虧一簣……
八年前的安家大哥的判罰過重,大理寺還能有地方上考慮量刑等等藉口,但四年前的三連打,掌管蜀地刑法的右寺是一定要給出明確說法的。
元敬推門進來,稟道:“章大人來了。”
沈臨毓點了點頭。
章振禮腳步很快,幾乎是跟着元敬出現:“王爺,趁着我不在衙門裡突然發難,這麼辦事不合適吧?”
沈臨毓不疾不徐地把益州送來的文書給覆了過來,慢悠悠道:“查不出問題,不合適;查出問題來了,什麼都合適。”
章振禮被他這輕描淡寫的態度弄得皺眉:“王爺,莫不是因着昨日相國寺中的事?我和阿薇是有幾句意見不合,但放完話扭頭就走的是她,下不來臺的是我,您替她出氣出得沒道理。”
“我們說公事,”沈臨毓道,“章大人別提私事,說來,知道是哪樁公事吧?”
章振禮來之前就弄清楚了:“複覈都是按規矩辦的。”
“鎮撫司也是按規矩辦,”沈臨毓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乾脆抽出長劍來,指節在劍身上一下一下地彈,“請回來的幾位在邊上房間吃茶說事,把當時狀況說明白就好,沒有隨隨便便讓他們去大牢裡避避暑。
章大人若想快些,乾脆與我說說來龍去脈,你方便、我也方便。
一顆珠子不能證明是甄泰本人,那怎麼就證明了是甄家僕從呢?
要說供詞,甄泰也有供詞。”
章振禮繃着臉,道:“不瞞王爺,我才知道是哪個案子,但具體細節,畢竟是幾年前的了,我確實不記得,想翻看下案卷回憶一番,又都被你們鎮撫司搬走了。”
“章大人是想看案卷?”沈臨毓問了,也不管對方怎麼答,直接道,“我提醒你吧,八年前的保寧知府姓夏,後來調任淮南府,前年剛告老。
夏大人和安國公,交情好像不錯吧?”
章振禮的呼吸沉了下去。
大理寺中,右寺官員們看到章少卿黑着臉走出去,又看着他更黑着臉走回來,一時都噤了聲。
章振禮進了屋子裡,手掌重重拍在桌案上。
動靜極大,把原就不敢說話的下屬嚇成了縮脖子的鵪鶉。
“早幾年的案子,怎麼會被鎮撫司翻出來?”
“都說了打回去的要有理有據,連打三次,誰打的?我讓打三次了嗎?”
“照這麼辦事,會不會其他案子也出過不慎重的複覈?”
“查!今兒開始通宵查!這幾年的都複查一遍!”
“出問題的都報上來,自己查明白,比被鎮撫司拎出來一問三不知強!”
無人說話,但在場的人人都動了起來。
在章大人手下做事就是這般。
順利時,章大人很好說話,出了岔子,捱罵時狗血淋頭。
夜幕降臨,大理寺裡依舊燈光通明。
章振禮本打算一道通宵達旦,卻被安國公使人叫回了府中。
“查保寧府那案子?”安國公問,“三連打?當時三連打了?”
章振禮答道:“我只打了一回。”
“那就是底下人……唉!”安國公長嘆了一口氣,“我那時候就跟你說過,這案子不能這麼辦。
夏焦那人也是糊塗了,當初收了甄家好處,想着定了死罪也不是多大的事,哪裡想到隔了幾年開棺驗屍,還真查出來那幾個女子是被害死的,且和甄家脫不了干係。
他一着急就更糊塗了!
我勸過他,故意殺人致殘,死罪是重了點、但也不是不能判。
他都調任了,保寧府那事也尋不上他,管那姓甄的做什麼呢!
他非不聽,就怕被秋後算賬,求着要保甄家那兇手,免得姓甄的拖他下水。”
安國公來回踱步,長吁短嘆。
“我說不通他,我也沒說通你。”
“你當時管他那破事做什麼?保寧那兒報上來,你該覈准就覈准了,姓甄的定死罪又不冤枉他!”
“你非得打回去一次,說是給夏焦一個面子。”
“結果底下人給你面子,都沒知會你,打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兇手換了個假的,才送到你這兒覈准了。”
“你看看這事辦的……你說你怎麼不提醒他們一句呢?”
“看看,出紕漏了吧?”
“當時你啊,聽我的就好了,也是怪我,我若堅持些讓你不管夏焦的事,你也不至於違我的意思。”
“鎮撫司咬着我和夏焦有私交,但二打三打當真和夏焦不沾邊,他自己心虛弄出來的事,死刑覈准仔細些也說得通,最後甄家下人頂了……”
“現在你聽我的,複覈不周、罰是免不了會被罰,要王爺想就此動你筋骨,也遠遠不夠。”
“你去寫一封自罪摺子,我再潤色潤色,送去御書房給聖上。”
“聖上降罪無外乎是罰俸,這些時日謹慎些……”
安國公絮絮叨叨說了一堆,章振禮垂着眼聽着,末了應了聲。
從書房中退出來,章振禮站在廊下緩了緩胸口脹氣,餘光瞥見不遠處站着一人影。
他定睛看去。
那廂見他注意到了,趕緊從陰暗處出來,衝他討好地笑了笑。
正是章振賢。
本就糟心的章振禮根本無心理會他,擡步就往外頭走。
章振賢卻湊上來,關心地寬慰他:“人非聖賢,誰還沒有失手出差錯的時候呢?
大哥你別往心裡去。
說實話,你之前就是太能幹了,我都發怵。
你偶爾出個錯,嘿嘿,我還覺得挺親切,我們都是一樣的。”
章振禮倏然停住腳步,陰沉的目光死死盯着章振賢:“一樣?”
“是啊!”章振賢點頭,“真的,你別放在心上,偶爾的失誤不會影響你……唉大哥你別急着走!”
章振禮摔了袖子就走,剋制着纔沒有抽到章振賢身上。
一樣個屁!
他想着。
他和章振賢這個廢物怎麼會一樣呢?
廢物樣樣都廢,唯一出色的只有那投胎的本事!
哦。
這一樣都是不上不下的。
等章振賢知道自己是庶子時,不曉得會是個什麼反應!
說來,他得和陸念聊一聊。
既是合作,該讓他看到進展,同時,也看看那對母女關係如何。
京城中,消息飛快。
廣客來中,阿薇和陸念已經知道鎮撫司尋到了大理寺頭上。
雖不曉得具體牽扯案子,但總歸是讓章振禮一身麻煩,這一點從他進鋪子的臉色上就能看出端倪來。
阿薇居高臨下、透過窗戶看了眼:“比我那鍋底都黑。”
陸念樂得大笑。
章振禮上樓進了雅間,阿薇已經離開了,只陸念在。
不等章振禮開口,陸念先發制人:“我前回警告過你,想借我的力去給你自己謀利,那就別激怒我,章大人是沒聽進去嗎?你惹阿薇做什麼?”
“你是說那些流言?”章振禮反問,“流言不是早就有了?最初不是你放出的風聲嗎?”
“是啊,我起頭,你默許,”陸念冷笑,“可我讓你添油加醋了嗎?”
這話渾然不講理,但陸念本身就不怎麼講理。
章振禮被她罵了一頓,原本火冒三丈的氣倏然散了些。
能把陸念氣成這樣,八成是和女兒起口角了。
總算有件“喜事”。
“我再警告你一遍,事不過三,”陸念啐了口,“你當心雞飛蛋打!”
陸唸的面前有未喝完的茶,章振禮拿起來一口飲了,道:“你的雞飛蛋打是指鎮撫司?”
聞言,陸念眼珠子一轉。
阿·大廚·薇:打蛋了打蛋了,準備做炸蛋了!
陸·可講理·可不講理·念:讓我想想怎麼把沒理的說成有理的,塞你一腦門!
——
以及,這個案子就是阿薇當時看的開棺,對阿薇還挺重要的,所以詳細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