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什麼文化,不會講話,本不想來。那個小戴說不讓您講別的,就講講舊社會曲藝人的事兒。這麼着,我就來了……”
趙麗蓉的普通話說得很好,在小品裡是故意講唐山話。
“我老家是河北寶坻的,那會寶坻歸河北。我爹是個莊稼人,但他有門手藝,會理髮,逃過荒,憑藉這門手藝我們一家子過的還算湊合。等我出生的時候,我爹賭博,家裡條件慢慢不好了,後來有人給我爹介紹到一個唱評劇的復盛戲社,給演員梳頭。
舊社會唱戲的地位低,那叫‘下九流’,叫戲子。
戲子排在最後三個,後面是小偷和賣糖的,前面是吹手和剃頭的。您說妓女?哎呦,妓女地位比戲子高,我們見着了得叫聲大姨。”
趙麗蓉戴着老花鏡,沒拿稿,就這麼用嘴說,跟自家姥姥嘮家常似的,講舊社會曲藝人的故事。年紀大的可能知道一些,年輕的不清楚,因爲文藝工作者叫了幾十年了。
“那些名角或許掙的多,名聲響,但沒啥社會地位,而且好多東西都是美化了的。比如唱粉戲,啥叫粉戲?就是帶點色情,服裝比較暴露,唱詞露骨的那種戲。”
“舊社會的好多戲都是粉戲,因爲能賣座,觀衆愛看。評戲有個名家叫白玉霜,她的藝術水準自然沒得說,但白玉霜也唱過粉戲,叫《拿蒼蠅》。
她演一個蒼蠅精,穿着粉色的很薄的衣裳,背後有翅膀,腿都露出來。白玉霜長的好看,又白又胖,演的時候衝臺下遞眼色、作媚態,觀衆一起鼓掌,叫邪好。這齣戲哪唱哪紅,只有白玉霜一人敢唱……”
“我還親眼見過一出唱京戲的,叫《鬧天宮》。臺下好多達官貴人,覺得不過癮,一聲令下讓演員真刀真槍的比劃。舞臺上都是道具,假的,結果讓拿真的。演員不敢不聽啊,一刀就見了血,那觀衆跟瘋了一樣,拼命叫好……”
趙麗蓉講到這裡,頓了頓,忽生感慨:“都說是爲了觀衆服務,但觀衆愛看粉戲,咱們就演粉戲麼?觀衆愛看流血,咱們就拿真傢伙?我覺得這也不對。”
“後來1945年張家口解放,我們演了《白毛女》《兄妹開荒》,我哥去當兵,還把我拉上了,我就成了一名解放軍的文藝戰士,然後調進中國評劇團,演《花爲媒》《小二黑結婚》。”
“我從小長在戲班,我見過一代一代的人,我知道怎麼回事。新中國成立後,那是毛主席說的,各行各業勞動者一律平等,咱們不是下九流了。
我當時年輕不太理解,就覺得地位提高了,沒人逼着你演粉戲,沒人逼着你拿真傢伙。我們與羣衆見面,尤其在農村,羣衆們把我圍起來,男女老少臉上全是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愛。抗美援朝的時候,我哥哥還去朝鮮戰場慰問演出……這這這種感受是以前絕對沒有的,就覺得自己身上有副擔子,得回饋人民羣衆。
後來慢慢就明白了,哦,這叫文藝工作者……”
趙麗蓉講了七八分鐘,覺得差不多了,有點不好意
思的笑笑:“好了,我就說這麼多吧,我不會發言,大夥多包涵。”
“別介,沒聽夠呢!”
“您再講講!”
“嘩嘩譁!”
一陣掌聲中,趙麗蓉笑着婉拒,因爲之前有叮囑,每人發言時間在10分鐘之內。而三個部門的領導聽完,默默點頭,基調不錯,主題正確。
陳奇明確告知三個部門,今天要開整風會議,其實各方有點疑惑,到底要整什麼風?
“下面請姜老師發言!”
隨後,那位大家都挺好奇的老先生髮言,他一開口就不太一樣,嗓音略細,但不像影視劇裡的太監那般誇張,彷彿拿捏着嗓子學女人說話。
他也是唯一一個沒有報名字的。
“剛纔趙老師講了一些舊社會曲藝人的事情,我深有感觸,我是學京劇的。當時有兩種戲班,一種正經學戲的,一種是打着學戲的名號,實際卻是相公堂子。我從小就被賣進了相公堂子。”
"……"
此言一出,全場安靜。
衆人表情微妙,看向他的目光也帶了些驚訝、八卦、同情等混雜的色彩。
姜先生本人卻很平靜,緩緩道:“不少官員、商賈、文人名士都好這口。我們學戲也辛苦,但學戲的同時還多了一樣,就是被培養當相公。
我記得我進去的時候,跟幾個小孩一起。先餓了幾天,只許喝水,慢慢的可以吃些粥,每天用摻了鵝油的肥皂擦身子,說這樣可以把污穢排出去。如此一個月,小孩皮膚就變白嫩了。
我們也得裹腳、穿女裝、學走路、塗脂抹粉,在達官顯貴面前扭扭捏捏,陪酒唱曲。他們喜歡看我們男扮女裝在臺上搔首弄姿,露着膀子唱淫戲。然後有那麼一天,我師父把我賣給了一個富商……”
“後來一個貴人給我找了份活計,我脫離了富商家。再後來小鬼子侵華,我拉着幾個朋友自掏腰包義演,想爲抗戰捐點錢,滿以爲做了件大事,結果錢被戲園經理和後臺分個乾淨。
在那個年頭,我們這種人想替國家做點事都沒有資格。”
他平平淡淡的講述着自己的故事,下面人卻無不動容,甚至不忍聽。
“解放後,政府人員想把我安排進京劇團,我說我不想唱戲了,就把我調進了一家普通單位工作。現在我早就退休了,每月領退休金,我沒有結婚,領養了一個孩子,街道時常來看看我,我對現在的生活很滿足。
我本不想來,但我又一琢磨,我可能活不了幾年就要死了。如果我這點不值一提的經歷,能讓大家當故事聽聽,也算做了貢獻,我就來了……”
他談吐文雅,有條有理,年紀大了也能看出相貌不錯,倘若沒有生在舊社會,或許能幹出一番別的事業。
“嘩嘩譁!”
“嘩嘩譁!”
衆人不知說什麼好,只能用無比熱烈的掌聲迴應。於藍、田華幾人忍不住抹了抹眼睛,她們都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更能理解和共情。
而姜先生講完,緩慢的站起身,在陳奇的相送下先行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