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事情,如何了?”
帥帳之內,宇文邕已經能擡頭了。
他死死抓住宇文憲的手,眼裡滿是不甘。
宇文憲遲疑了下,也不知該如何說明當下的情況,若是說點好的,怕是欺君之罪,可若是將真實情況全部說出來,又怕好不容易醒來的皇帝又出什麼事。
宇文邕大概也是明白他心裡的想法,很是乾脆的問道:“你只管如實告知,我已無礙。”
宇文憲這纔講述了起來,他的臉色愁苦。
“長安已經淪陷,劉桃子攻破長安,挾持衆人百官被其殘害者甚多,少有幸免,”
“黃法氍開始反擊,親率精銳,跟在我們身後,咬死了不放.”
“各地大亂,勤王之軍諸多,所過之處,百姓多有遭罪”
當下周國的情況到底有多惡劣,只有宇文憲這個當事人才能給出一個確切的回答。
劉桃子攻破長安,就已經是最惡劣的了,而這件事的影響還在持續發酵,黃法氍這個狗賊,之前被周人追着跑,現在可好,卻是他纏在宇文憲身邊,窮追不捨,就是要拖延宇文憲等人的回軍速度。
而各地更是出現了極大的動亂,首先就是一些地方官員和將軍們,他們以勤王進京的名義起兵,或許其中是有真心要救長安的,可是在宇文憲這裡,他們可通通都是反賊!
沒有皇帝的詔令,就敢帶着軍隊往長安,你們這是什麼意思?這是來救長安的還是來取而代之的?
這些所謂的勤王之軍,在一路上的表現也不必多說。
那叫一個混亂,一路燒殺劫掠,當然,這也是這個時代的日常,天下軍隊,大多數都是這樣。
這讓情況更加惡化,巴蜀那邊已經有神棍帶着十來個人自稱天子,開始搞事了。
而皇帝的病情,那就更加要命。
宇文憲甚至都沒有全部說出來,只是挑選了一些重點來講述,就這些內容,便讓宇文邕無法忍耐了,他趕忙伸出手,讓宇文憲停下來,而後重重的呼吸,讓自己平靜。
“朕自以爲,革新之後,便能與劉桃子爭雄。”
“不曾想,只是一次出征,就使劉桃子抓住了要害,落得如此下場。”
“此皆我之罪矣。”
宇文邕的臉色痛苦,眼淚不由得掉落。
宇文憲趕忙勸說道:“陛下勿要擔憂,更勿自責,吾等定然死戰,一定要奪回長安!!”
宇文邕沒有力氣了,他只好再次囑咐自己的弟弟。
“我現在沒有辦法執掌大事,你去將那幾位重臣大將請過來,我當着衆人面,給你下道詔令,你以此詔令來執掌軍政大事,定然要奪回長安!!安撫衆人!!”
宇文憲大驚失色,“兄長,不必如此,等你醒來之後.”
“阿憲,諸事都要做好準備,趁着我還清醒,快去叫!!”
宇文憲只好起身吩咐。
片刻之後,跟隨宇文邕出征的幾個重臣來到了這裡,楊堅也在其中,宇文邕先是告知他們,自己的身體已經沒什麼事,很快就能痊癒,而後又當着衆人面下達詔令。
讓宇文憲以大冢宰以及齊王的身份,在自己大病未愈的時候領國家大事。
重臣們心裡不安,因爲這一幕,實在是有些熟悉。
宇文邕又開始休息了。
宇文憲呆滯的走出了帥帳,當他站在門口的時候,幾個大臣都圍繞在他的身邊,他們神色各異。
“大王,既到了南鄉,我覺得可以讓陛下先留在此處休息,我們則是跟上前軍,先往長安”
楊堅此刻站的很遠,低着頭,看起來悲痛落寞。
似是在爲皇帝擔憂。
宇文憲跟身邊的幾個人商談起來,楊堅也一直都站的很遠,沒有靠近的想法。
就在宇文憲讓衆人各自離開的時候,眼神這麼一掃,卻猛地落在了楊堅的身上。
“隨國公。”
聽到宇文憲叫自己,楊堅這才停下來,快步回到了宇文憲的面前,再擡起頭來,那當真是淚流滿面,說不出的悽苦,乍一看,當真是國家之忠良,爲國爲君痛苦到了這種地步。
只是,宇文憲的眼神卻分外的冷酷。
“我知道隨國公最是善戰,過去也多有軍功,如今長安淪陷,我希望你能留在我的身邊,爲我臂膀,助我破敵!”
“唯!!”
楊堅也不廢話,趕忙行禮。
“嗯。”
宇文憲又瞥了他一眼,這才放他離開。
楊堅緩緩走向自己的營帳,距離自己的營帳越是近,他的速度也就越快,不知不覺之中,似是健步如飛,他就這麼衝進了自己的帳內,當他氣喘吁吁的回到這裡時,帳內衆人皆驚愕,紛紛起身。
鄭道謙趕忙走上前,“主公,出了什麼事?”
“宇文憲欲殺我!!”
“爲之奈何!!”
此言一出,衆人譁然。
宇文邕很喜歡楊堅,可宇文憲一直都覺得他別有所圖,還因爲這件事跟宇文邕爭吵過幾次,楊堅豈能不知呢??
而現在宇文邕病倒,宇文憲手持詔令,光明正大的執掌諸事。
他方纔讓自己留在其身邊,說什麼善戰,自己善戰??我怎麼不知道?再善戰還能賀若弼他們更能打不成?
那他爲什麼要將自己留在身邊,這不就是擺明了要動手嗎?
他麾下的這些親信們,當即議論紛紛。
鄭道謙就提議,當下紛亂,與其被宇文憲所殺,不如帶着隊伍先跑。
也有大臣覺得,宇文憲不會剛上位就濫殺大臣,尤其是自己這方沒有任何過錯的情況下,這麼做對他只有壞處,沒有好處,宇文憲這麼做很可能就是逼迫我們犯錯,去逃離什麼的,而後給他誅殺的借。
因此,當下最該做的事情就是當什麼都不曾發生,一如既往。
衆人的意見不一,楊堅再三考慮,決定還是先不急着反應,再賭一把!!!
周軍很快就啓程了,這次有了皇帝的詔令,宇文憲終於可以不束手束腳了,他安排親信將皇帝留在南鄉,自己則是領着軍隊快速殺向了長安。
周軍的速度極快,宇文憲在返回的途中,又以天子的名義下了幾個命令,讓各地的官員們勿要異動,都給我老老實實的待在自家那邊,別想着帶着大軍出來亂跑,要是被我給抓住了,必定斬首!!
在宇文憲的操作之下,周國終於是看到了些許的曙光。
黃法氍此刻也停止了進攻。
不是因爲他追不動了,是皇帝有令,不讓他追了。
軍營之內,蕭摩訶披着厚厚的衣裳,猶如一頭髮怒的熊羆。
“這是什麼意思??”
“當下周國的情況就已經很混亂了,若是再纏住他們一段時日,局勢不是對我們更有利嗎?”
“爲什麼又要撤了去拿江陵?”
“我實在是.”
蕭摩訶幾乎就要說出些大不敬的話,黃法氍趕忙阻止了他。
“勿要多言!!”
蕭摩訶板着臉,一肚子的火。
這一次的戰役,將蕭摩訶心裡對朝廷的印象給全部打碎了。
在跟着盟友取下戰果,正要大展身手的時候忽然撇開盟友,在明顯敵強我弱的情況下被要求進攻江陵,而現在有着極好的局勢,又停止追擊??
這朝中都是什麼樣的人在發號施令??
對比蕭摩訶這個年輕人,黃法氍明顯就看的開了。
他一點都不驚訝。
“天王讓麾下猛將助我們破敵,我們爲天王拖延敵人十餘日,也算是償還了恩情吧。”
黃法氍又低聲說道:“天王破敵,只怕建康的貴人們,比宇文邕軍中的貴人更加懼怕,不讓追擊,意料之中,能拿下江陵,也是好事。”
“你就勿要抱怨了,等取下江陵,而後再議!”
黃法氍停止追擊之後,再次調過頭來,準備去完成皇帝的詔令。
可當黃法氍帶着大軍回去之後,卻是驚愕的發現,皇帝的新詔令早就在等待着他了。
在第一封讓黃法氍勿要進攻的詔令之後,第二封讓黃法氍返回建康的詔令也在這裡等着他了。
如果說,對停止追擊的詔令,黃法氍多少還能理解,但是這個將自己換下去的詔令,他就怎麼都想不通了。
甚至,這些人似乎都不希望他進入大營。
黃法氍在南陽城門外被攔下,連城池都沒能進去。
使者看起來相當的疲憊,甚至比黃法氍都要疲倦的多。
他身邊有幾個軍士跟隨,他們就這麼站在城門口,將詔令拿給黃法氍來看。
黃法氍看完了詔令,勃然大怒。
“這是何意?”
“臨陣豈能換將?”
“若我現在就往建康去,那這剛剛攻下南陽的大軍,又該怎麼辦?!”
“陛下以爲,蕭將軍可以接替。”
此刻,站在一旁義憤填膺,心裡滿是怒火的蕭摩訶卻懵了。
我??這怎麼還有我的事?
那使者朝着蕭摩訶低頭,“在新統帥到達之前,陛下令蕭將軍執掌大軍。”
蕭摩訶急忙看向了黃法氍,正要解釋,黃法氍卻朝他輕輕搖頭。
蕭摩訶看到黃將軍的臉色從憤怒,再到悲傷,最後緩緩歸於平靜。
“好。”
“將軍!”
蕭摩訶急忙拉住他,黃法氍深深的看了一眼蕭摩訶,“我離開之後,勿要進攻,安心等待統帥,而後聽從,切記,切記。”
說到這裡,黃法氍又提醒了一句,“你有大將之才,遇到事情,勿要動怒,多去思考,尋求解決的辦法。”
說完,黃法氍也不再進城,直接帶上了親兵,跟着那位使者就離開了此處。
蕭摩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這又是他媽的什麼情況??
黃法氍騎着戰馬,朝着岸邊走去,使者同樣騎着馬,跟在他的身邊,看着一旁這精疲力竭的使者,黃法氍還是忍不住開口說道:“若是你覺得疲憊,我們可以休息幾天再出發。”
“多謝黃將軍,不必休息,還是儘快回去吧。”
黃法氍感慨道,“爲了我的事情,讓你數日奔波,不敢休息,受苦了。”
使者渾身一顫,咬着牙,遲疑了片刻,而後低聲說道:“黃將軍,歐陽紇叛逃到了漢國。”
說完,他就趕忙正色,只當是什麼都沒說。
黃法氍先是一愣,而後卻大笑。
他的笑聲格外苦澀。
他想過很多種可能,卻唯獨沒有想過這個。
來到了碼頭,早有人備好了船隻,黃法氍就這麼去向了江東。
而在陳人忙着換將的時候,尉遲迥的軍隊已經殺回了長安,長安內外,此刻是一片混亂,秩序蕩然無存,所有的賊寇們都冒了出來,紛紛開始搶走那些漢國不曾搶走的東西。
尉遲迥到達之後,即可開始鎮壓,誅殺盜賊,收復長安。
只是,長安的城牆受損極爲嚴重,軍事建築都已經被破壞乾淨,至於城內的王公貴族,百官羣臣,更是不見了蹤影,除卻一些從一開始就躲藏起來,且藏的極好的,其餘人不是被殺就被帶走了。
看着這破敗不堪,滿目瘡痍的長安城,尉遲迥只是默默流淚。
因爲,尉遲迥的家眷也被賊人所帶走。
可沒有宇文憲的命令,尉遲迥卻不敢繼續追擊。
而等到宇文憲到達之後,這才下達追擊的命令。
尉遲迥領着精銳的騎兵從長安出發,一路追擊,當他剛剛到達延州的時候,高長恭領着伏兵忽然殺出,尉遲迥被殺的大敗,匆忙逃離,高長恭這才帶着斬獲大搖大擺的離開了周國境內。
宇文憲這裡要做的事情可就太多了,包括傳令各地,安撫官員,討伐反賊,更換佈防.
可要做的這些事情,都需要廟堂來幫忙,當下長安直接被打空,廟堂完全癱瘓,傳達廟堂政令就需要軍士們去跑路,至於安定各地的事情,更是無法展開。
就在兩國忙的不可開交的時候,陳國依舊是沒有發起反擊。
黃法氍已經到達了建康。
皇帝很急切的要見他,黃法氍是完全不敢休息,星夜趕路。
黃法氍到達建康之後,直接被帶到了皇帝面前,一點也不符合禮法。
大殿之內,黃法氍行了大禮,拜見陳頊。
陳頊則是熱情的將他扶起來。
“卿勿要多慮,朕這次召集你回來,實在是因爲身邊沒有能與朕商談大事的人,這江陵之事,只是小事而已,蕭摩訶這樣的人也能完成,但是這平定社稷的大事,卻只能先聽取你的想法了。”
陳頊讓黃法氍坐在自己的身邊,位置頗近。
在讓左右離開之後,甲士們都站在了很遠的地方。
四下無人之後,陳頊方纔低聲問道:“愛卿,這次召集你回來,是因爲漢國的事情啊!”
“哦?漢國?”
“是啊,當下國內有人勸朕,想讓朕趁着漢國與周國交戰的時候出兵攻打河南地,有人勸朕要繼續保持盟約,要幫助漢國來徹底平定周國,朕心裡糾結,實在不知該聽取誰的建議,愛卿覺得呢?”
黃法氍正要回答,腦海裡卻猛地回想起了使者的那句話。
歐陽紇投漢了。
若是皇帝因爲這件事將自己叫過來,那明顯是懷疑自己也有投漢的想法。
那爲什麼還要問自己該不該出兵河南地呢?
黃法氍瞬間明白了。
他再次看向皇帝臉上的笑容,那笑容似是也多了幾分虛僞,他的眼神裡也帶了幾分兇狠。
黃法氍沉默了下來。
而陳頊還在逼問,“黃將軍以爲呢?”
因爲先前的戰事,太多太多的人都在詆譭黃法氍,尤其是出了歐陽紇的事情之後,陳頊更是肯定,自己的猜測沒錯,前線將軍們就是與劉桃子有勾結。
黃法氍作爲跟劉桃子往來最密切的人,自然是最先被盯上了。
黃法氍緩緩仰起頭來。
“陛下詢問,臣自當直言。”
“臣以爲,人以信義立世,豈能背棄?!倘若陛下要討伐漢國,應當派遣使者,告知斷盟,而後調動大軍,以擊破之,豈能趁着盟友沒有防備的時候,忽然襲擊?便是事成,天下人又該如何看待大陳?主尚且如此,往後國內之人,哪裡還知道什麼信義?”
“我南國乃華夏正統!!北方的胡人尚且明白道義,我們還能不如那胡人嗎?!”
“國中小人,不圖北伐,只求自保!毫無進取之心,只想着隔江而治,行權衡之策!今日聯漢滅周,本是我們攻克荊襄,再取巴蜀的好時機,臣的軍隊已經越過了襄陽,遠遠的能看到南鄉城牆!”
“陛下何故在此時換將?又何以在如此險要之時,卻想着要行權衡之術呢?!”
“漢國能取周土,我陳國便不可嗎?”
“劉桃子有平天下的志向,我主便不可嗎?!”
看着面前大聲質問的黃法氍,陳頊愣在原地,瞠目結舌。
“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