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天王四年,七月。
過去的三國雖多有交手,可天下的局勢已經很久不曾混亂到如今的地步了。
漢國入主關中之地,周國退守巴蜀,陳國與漢國的關係又出現裂縫,再次與周國密謀。
天空陰沉沉的,水流湍急,不斷的擊打着戰船。
水手們賣力的幹活,不敢怠慢。
陳國使者站在船頭,臉色凝重。
幾個副使站在稍遠些的地方,也不怎麼說話。
當今的局勢,就如這天氣,陰沉且壓抑,令人不安。
尤其是對這些逃到江東,只想着自保的陳國大臣們來說,這一年更算不上是什麼好年,他們很期待太平,期待無事發生,希望一切都不要脫離他們能應對的程度。
主使站在船頭,副使們卻不太願意搭理他。
畢竟,主使是個草莽武夫,一般來說,使者都是由國內名士來擔任,但是這次的情況不太一樣,他們的目的是要人,斷盟,罵人
很明顯,名士搞不來這些事。
能完成這種事的名士,陳頊也捨不得派出來,胡人多兇殘,殺人時哪裡管你是不是什麼名士出身,他們可不講什麼隱形規則。
這艘船如今是朝着海安的方向前進。
畢竟從陳國到漢國的土地,還是坐船去比較快。
這中間的陸路遭受過戰亂,實在不好走。
主使姓許,乃是地地道道的南人,過去立下過軍功,後來被文皇帝提拔,當上了官,而後被派到了崖州那鳥不拉屎的地方,當了幾年的官,等到陳頊上來,這才因功被提拔到了京城當官,這好日子剛剛纔開始,都沒來得及享受,如今卻要作爲使者前往北邊。
理由竟是他身材高大,嗓門也很洪亮不會丟了陳國的顏面。
許使只能在心裡默默唸叨着自己倒黴。
早知道,自己還他媽的不如啞了呢!
不過,好歹也是武人出身的,許使雖不情願,心裡卻也沒有太懼怕。
當初拿着刀從家裡走出去的時候,他就已經不怎麼怕死了,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情,現在就更不怕了,自己就是被胡人殺死,那也沒什麼,至少自己的家裡人肯定能得到極好的照顧,皇帝別的不說,對戰死的功臣還是很重視的,從不虧欠。
許使心裡開始緩緩組織言語,想着自己稍後見到胡人之後該怎麼與他們說。
副使們就很是不堪了,他們沒有主使這樣的膽魄,此刻只想着該如何保全自己的性命。
遠處漢軍的戰船已經出現,雙方遭遇,因爲提前打過招呼,那些戰船也不爲難這陳人的使者,反而是護在了他們的周圍。
戰船如此航行了許久,在天黑之前,終於是到達了海岸的碼頭。
這裡已經被修整擴建過幾次了,停泊着數艘大船,威風凜凜。
有官員在此處等候着,態度還算是恭敬,雙方見面之後,也沒有過多的寒暄,許使者就這麼被他們請走了。
衆人上了車,一路來到了城內,被安排進了一處官署,拜見此處將軍。
可許使者進來之後,卻發現這裡空空如也,根本沒有什麼將軍。
許使者有些惱怒,大聲的問道:“管事的北人在何處?這便是北人對待使者的禮數嗎?!”
他果真是嗓門洪亮,這麼一嗓子喊出去,他身邊的使者們都被嚇了一跳,卻又不敢阻止。
“管事的北人沒有,南人倒是有一個!!”
就聽的從門外傳出一人的聲音,而後,一個披甲的將軍領着許多甲士走進了屋內,許使者一愣,看向了這位將軍,看了片刻,大吃一驚。
“王將軍!!”
“許渾,好大派頭!你個目不識丁的還當上了使者?”
這走進來的人正是王琳,王琳就這麼一路走到許使者的面前,方纔還一臉英勇無畏的使者被他嚇得連着後退了好幾步,差點摔在地上。
嗯,當初許使者拿着刀出了家,是投王琳去了。
王琳在陳國之中的影響力實在難以想象,連吳明徹這樣的南國頭號大將都會擔心自己因王琳而壓不住麾下軍隊,迅速召集自己的衛士將他殺掉.
許使者一臉的驚詫,“將軍不是在光州嗎?”
“怎麼,我去哪裡還需向你稟告不成?倒是你,你怎麼成了使者?”
“我”
許使者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麼回答。
而副使們看到這個情況,也不知自己是該開心,還是該恐懼。
主使方纔那氣勢,簡直就是要帶着他們去送死,但是他竟然跟王琳認識!!這怎麼說?
王琳看着糾結的使者,臉色也漸漸變得溫和。
“你家中的老父親還好嗎?”
“已經逝世三年了.”
“唉,起來吧。”
許使者站起身來,低頭不語。
王琳卻揮了揮手,“你也是個悍勇之人,如今怎麼變得如此膽怯,既是奉詔爲使,便不該如此,你想說什麼,儘管說,勿要因私而廢公!!”
到這個時候,王琳甚至還在教育過去的屬下該怎麼辦事。
許使者擡起頭來,小小的眼睛裡是大大的困惑。
這怎麼說?
他這次出使,主要就是來訓斥北人無禮,竟連着收留了好幾個叛將,絲毫不顧及雙方的聯盟關係.嚴厲要求對方歸還歐陽紇,淳于量等人,否則就要斷盟。
可他總不能對着王琳破口大罵吧?
當初他在王琳麾下擔任軍官的時候,父親病重,他想要偷偷離開,結果被抓,王琳得知原因,給了他錢財,讓他回家探望,確定無事之後再回來.王琳對他是有恩的,再怎麼樣也不能對他辱罵啊。
許使者沉默了片刻,而後無奈的說道:“我此番前來,是奉命,請漢國歸還叛賊歐陽紇,淳于量二人。”
“哦?”
“歐陽紇本是陳國將領,卻叛逃到漢國,淳于量身爲統帥,更是殺害了甲士,戰時叛變,漢國與陳國本是盟友,不該讓這般惡人暫留.你們”
許使者遲疑了些,最終還是沒能罵人。
他要是早知道王琳在海安,他是說什麼都不會來的。
王琳等到他說完,而後緩緩說道:“歐陽紇的事情,我有所耳聞,只是,不知道他在哪裡,我這裡是沒有什麼歐陽紇的,連我都不知道,你們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陳人早就知道漢人會這麼說,那許使者即刻回答道:“將軍!歐陽紇便是不在此處,那淳于量又該怎麼說,我們是親眼看到他被漢軍所帶走的!”
“淳于量也不在我這裡,若是要帶他離開,可以前往豫州,他或許在那邊。”
許使者嚴肅的說道:“若是如此,只怕陳漢之聯盟,只能到i這裡了,漢國沒有遵守自己的承諾,收留陳國的叛將,若是當初沒有我們在南陽牽制,天王又如何能擊破長安?我家陛下寬厚,相信了天王的言語,派遣軍隊一同出征,漢國何以背信棄義??”
許使者終於進入了狀態。
露出了使者的面目。
王琳冷笑了起來,“牽制?”
“當初進軍南陽的時候,若非陛下,陳兵能拿下安州嗎?”
“後來被宇文邕擊破追殺的時候,若不是高延宗,陳兵能活着離開嗎?”
“要不是我家陛下襲擊長安,只怕宇文邕的軍隊已經殺到了兩淮!更別說拿下江陵了!”
“反倒是陳主,雙方一同出征,剛剛拿下南陽就迫不及待的要驅趕盟友,獨享戰果,發現自己打不過又開始向盟友求援,發現盟友太厲害便停止進攻,開始與敵人私下往來.到底是誰背信棄義呢?”
許使者勃然大怒,正要發作,可看到王琳那冷酷的臉,卻又不敢多說。
“既如此,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望公告知天王,從今往後,陳漢不再爲盟!!陳國的商船,再也不會過淮半里!!”
許使者表達出了最後一個意思,斷盟。
王琳並不意外,他們很早就預料到了會有這麼一天。
陳國當初選擇跟漢國結盟,是因爲被周國打的很慘,可現在周國更慘,他們自是又要改變結盟對象。
王琳也不怎麼生氣,只是他的眼神裡略有些輕蔑。
“陳頊這個人,也算是有些信義,至少還知道要先告知一聲,只可惜,比起天王,便顯得不堪了。”
許使者的臉色肅穆起來,“我主仁厚,非胡人所能比。”
陳頊儘管存在着一些小毛病,但是他不禍害百姓,在地方上安排的官員都算不錯,發展民生,搞水利,增加糧產,稅賦也降低了幾次,不到萬不得已,不怎麼強徵,這在當下就已經能算是明君了,畢竟,這個時代可謂是人才輩出。
陳頊的功與過,若是跟其餘朝代的皇帝們比較,也就是中上之資,可要是跟現在這個時代出現的皇帝們來比較,那簡直是聖人!
他只是撥錢去修寺廟,比高洋那種隨手抓個幾萬十幾萬民夫去修佛塔,在山上雕佛像,四處建佛門奇觀的瘋子可要好十倍百倍!!
而且他上來之後,對軍隊也不錯,提高了將士們的待遇,禁止以地域來區別對待諸軍,還追封緬懷了一些過去爲國家死戰的將軍和士卒們。
因此,在陳國,陳頊儘管達不到文皇帝的高度,那也算是有仁義和寬厚之名的。
王琳沒有再多說什麼,倒也沒有爲難使者們,允許他們回去。
許使者看了眼王琳,可什麼都沒有說,便離開了。
等到這些人離開之後。
幾個將領方纔走進了屋內。
歐陽紇儼然就在其中,不只是歐陽紇,連最早前來投奔的曹慶也在其中。
這些人走進來之後,歐陽紇率先問道:“王公,陳使爲何而來?”
“是爲了接你回去,看來,陳頊對你還是很重視啊,想接你回去當三公呢!”
歐陽紇忍不住笑了起來。
曹慶等人也是哈哈大笑。
等到兩人笑完了,王琳方纔嚴肅的說道:“陳人前來,說了斷盟之事。”
“先前聽聞淳于量投奔,果然是真的,陳使都是這麼說的,如此看來,陳人可能要有動作。”
“你們覺得該怎麼辦?”
“王公,應當主動出擊,拿下兩淮!”
“兩淮的軍隊,過去是黃法氍和淳于量輪流治理的,現在這兩個人,一個被扣在建康,一個投奔了我們,那我們還等什麼呢?與其等着陳人出手,倒不如我們先出手,兩淮的城池過去因爲戰事受損嚴重,陳人一直都沒有來得及修補,我們水陸並進,定然能奪下兩淮!”
歐陽紇提議道,曹慶急忙跟上,“將軍!當下不就是建功立業的好時候嗎?我願當先鋒,陳國水軍雖然多,但是能打的將軍們都在江陵那邊.我們若是迅速出兵,他們定是來不及反應,到時候,功勞已經拿下,可以直接表奏陛下.”
“豈能私自出兵?!”
王琳瞪了他們一眼,提醒道:“可勿要忘了,陛下對我們如此信任,甚至讓你們待在我的麾下,若是因爲言語不妥,被人抓住了把柄.你們都給我收起性子,勿要再胡說八道!”
“不過,淳于量已經投奔過來了,那拿下兩淮和江陵就不是什麼難事,可以再等等。”
漢,長安。
在周軍退讓之下,漢軍不斷的出擊,韋孝寬在前頭帶路,勸降或擊敗關中的諸多官員們,使得關中漸漸落入了漢軍的手裡。
劉桃子又讓史萬歲分兵攻取了長安以東的諸州郡。
到了現在,連長安都已經被漢軍所控制,周軍基本上撤出了這裡,其軍隊正在天水跟韋孝寬作戰。
其餘各地的官員們逃向了巴蜀方向。
在劉桃子第一次擊破長安的時候,關中便守不住了,他那次要撤兵,也是因爲後續無力,且大功得手,士卒驕橫,到了如今,夏,靈二地的士卒越來越多,劉桃子也就有了充足的力量來控制關中地區,並且將手伸向更遠處。
當下漢軍的士氣極高,對比之下,周軍就越發不能敵了,頻繁敗退。
祖珽手裡舉着一張文書,滿臉笑意的衝進了皇宮大殿。
劉桃子正在跟高長恭查看輿圖,談論戰線的推進。
這場戰役從漢陳聯軍進攻南陽開始,一直打到了現在,依舊還在交戰,按着祖珽的預計,這場戰爭最短也可能要持續兩年。
祖珽走進來之後,高長恭擡頭看向他。
原先祖珽帶着高長恭面具守城的事情被傳出去之後,高長恭的名聲竟也跟着漲了很多,雖然他本來就很有名氣。
民間的傳聞里根本就沒有提到祖珽縱馬騎射的事情,就只是說祖珽戴了高長恭的面具,便將尉遲迥大軍嚇得不戰而逃,大家都傳,周人看到高長恭的面具便嚇得不敢作戰了。
“祖公,這是有什麼喜事?”
祖珽揮舞着手裡的文書,終於笑出了聲,“宇文邕死了!”
“什麼?!”
高長恭大吃一驚。
祖珽將手裡的文書遞給了劉桃子,在劉桃子閱讀的時候,他開口說道:“我就說宇文憲怎麼忽然撤離,不再堅守了,果真如我所料!”
“宇文邕死了,宇文憲是急着要回去繼承大統,所以才放棄了長安.”
“嘿,周人的士氣徹底崩了,宇文邕死了,宇文憲要上位.這不正是送太子回去的好時機嗎?”
高長恭一愣,“送回去?”
“爲何啊?”
他還不知道這件事。
祖珽解釋道:“自是爲了讓他們去爭。”
“可祖公不是說急滅周嗎?我們在外施以壓力,他們就不可能鬥起來.倒是我們撤退,他們纔可能會爭鬥.”
祖珽咧嘴笑了起來。
“鬥不鬥跟外頭有沒有大敵無關,自古以來,外有強敵而陷內鬥者,還少嗎?”
“況且,我見過這個宇文贇了,這廝裝模作樣,在我面前演戲,我索性也就陪他演,我不怕他有才能,就怕他沒野心!那天一看,是個野心勃勃的小崽子,這樣的傢伙,完全不知道輕重,正能作爲我們手裡的好刀,另外,除卻太子之外,我還準備挑選一些大臣,一同送回去。”
“太后和皇后卻不能送回去。”
祖珽眼裡閃爍着光芒,腦海裡似是出現了一個又一個計策。
“陛下,可以準備好總攻了。”
“先將太子送回,讓他們繼續內耗,我們趁機將糧草兵馬安排到目的地,而後,選擇最好的時機,忽然出兵.”
“滅亡周國.一統河山。”
高長恭適當的打破了祖珽的美夢。
“祖公,我看過了你的戰略,也計算過了,按着你的出兵法,我們的糧草根本不夠用。”
“若是短時日內無法攻破敵人,只怕當下這基業,都會受損嚴重.既然祖公要讓他們內鬥,我覺得,倒不如先安撫關中,給他們喘息的機會,讓他們自相爭鬥,而後再去”
“不!”
祖珽的臉色無比的凝重。
“若是讓他們站穩了腳,便是讓宇文贇殺了宇文憲都沒有用大一統就不能遲疑!”
“大勢在我,其勢浩蕩,可一戰而定,不容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