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洋川郡。
天子的車駕從南鄉一路往西,速度極慢,走了這麼久,才勉強到達洋川郡的地界。
斥候們往來依舊頻繁。
宇文孝伯早就被斥候的書信給淹了,從外頭傳來的消息那是一個比一個勁爆,有真有假,自從劉桃子出兵之後,整個天下局勢就開始變得極爲混亂,並且大有持續的模樣,不見緩和。
可無論外頭的情況混亂到了什麼地步,是劉桃子進軍關中,還是陳人大將叛逃,宇文孝伯都不在意。
他當下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皇帝宇文邕的情況。
在老太醫逃離之後,宇文孝伯又派人從附近召來了幾個有名的醫者,宇文孝伯看得出他們心裡的抗拒,可他們又不敢不從。
宇文孝伯騎着馬,耷拉着腦袋,眼睛都有些睜不開。
他當真是太疲憊了。
眼皮是那麼的沉重,腦海裡嗡嗡作響。
皇帝發病愈發的頻繁,夜裡常常驚醒,而宇文孝伯又必須陪在皇帝身邊。
加上這趕路,接收各地的情報,宇文孝伯都快要扛不住了。
就在宇文孝伯昏昏沉沉的時候,耳邊再次傳出侍者的尖叫聲。
“國公!!國公!!”
宇文孝伯驚醒,“怎,怎麼”
他再次跳下馬來,讓楊素護衛左右,自己則衝進了車架內。
皇帝的虛弱已經不必多說,宇文孝伯跟宇文邕是多年的好友,他從未見過皇帝如此虛弱的模樣。
宇文邕已經瘦的不成人形了,就像是一層皮裹在骨頭上,渾身沒有半點肉,身上無端的出現了許多恐怖的傷口,鬍鬚和頭髮都掉落的厲害醫者們束手無策!
他們從未見過如此疾病,更無法理解這到底是什麼引起的,當下宇文邕的病情,跟任何一本醫書的記載都不符合,找不到一個先例,也沒有人能看得出他到底是什麼病,醫者們已經絕望了,知趣的已經準備留下家書,坦然赴死了。
宇文邕艱難的睜開雙眼,他用手指着宇文孝伯,似是想要說些什麼。
宇文孝伯急忙推開了前頭的醫者,跪坐在他的身邊。
“陛下。”
宇文孝伯說着,眼淚再次滑落。
宇文邕虛弱無比,他根本就無法開口,無法表達自己的想法。
就在這個時候,張賓匆匆衝進屋內。
他看着如此虛弱的皇帝,眼裡卻沒有多少擔憂,他走上前來,裝模作樣的探查了下皇帝的情況。
“嗯,體內的污氣都已經排乾淨了.接下來,只要服用了仙丹,而後以素食來滋養,陛下就能痊癒了!”
遠處的醫者們面面相覷。
他們並非是老太醫,也沒有資格在張賓面前開口駁斥什麼,可在這裡的每一個醫者都知道,皇帝是要不行了。
張賓再次拿出了他那仙丹。
張賓也有自己的苦惱。
仙丹快吃完了。
這種仙丹的煉製工藝是很複雜的,張賓以及師兄弟們連着煉製了很久,纔得到了這麼多,其中還出現了傷亡,過去皇帝都是按着月來服用仙丹的,可最近皇帝服用仙丹的頻率越來越高,幾乎達到了每天一粒的地步,仙丹的儲備頓時就不夠用了。
張賓也有不解,詢問了其餘的道士們,他們猜測這是皇帝即將完成蛻變,化身天人,張賓覺得很有道理,故而也是毫不吝嗇的餵食。
看來,得想辦法再弄一些仙丹過來。
張賓心裡默默想着,卻又開始喂皇帝服用金丹。
宇文孝伯站在一旁,臉色肅穆。
“張君,且勿要急着喂。”
張賓一愣,看向了宇文孝伯,“國公,有何吩咐?”
“自從太醫離開之後,陛下便不曾清醒過了,口不能言,身不能動,情況越來越惡劣,還不如當初.這是什麼緣故?”
張賓趕忙解釋道:“這正是說明陛下距離康復不遠了,先前陛下之疾,乃是惡氣污氣堵於胸而不得發,今污穢竟出,可修得天人身.”
這幫人幹別的不行,但是各個都能說會道,經過他這麼一番解釋,宇文孝伯都不知該怎麼辦。
皇帝的病情不斷惡化是真的,可皇帝自己想吃仙丹也是吃的。
他一時間都不知該怎麼抉擇。
遲疑了許久,宇文孝伯還是隻能聽從張賓了。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那幾個醫者都束手無策,跟自己稟告情況的時候都直哆嗦,或許張賓真的能救皇帝呢?
張賓倒是格外的自信。
他看着奄奄一息的皇帝,“此仙丹的成效,乃是我親眼見過的,您完全不必擔心”
隨着那一粒金丹吞入腹,宇文邕終於睜開了雙眼,可惜他咽不下去,張賓就得幫着他來咽。
耗費了老大的勁,終於讓皇帝吞了下去。
宇文邕瞪圓了雙眼,他的眼裡佈滿了血絲,臉色變得猙獰而恐怖。
他想要說些什麼,嘴角卻不斷的開始溢血。
他渾身都抖動的厲害。
宇文孝伯再次推開了面前的張賓,剛剛拉住宇文邕的手,宇文邕終於是發出了一聲哀嚎。
而後,他渾身鬆懈,就這麼無力的倒在了牀榻上,再無動靜。
宇文孝伯的手顫抖着,緩緩握住皇帝的脈搏。
張賓此時被宇文孝伯摔在了地上,他驚愕的看着皇帝,不可思議的看着自己手裡裝着仙丹的盒子。
“爲何.”
宇文孝伯摸索了片刻,他的臉漸漸變得灰白,咬着牙,眼中的神色更是複雜,從悲傷到絕望,又到憤怒。
他緩緩看向了一旁的張賓。
張賓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了些什麼來,他的聲音也在發抖:“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此仙丹我是看到師傅他們用過,瀕死之人用了,都能活蹦亂跳.”
“來人啊。”
“將此賊拿下!!!”
宇文孝伯從牙縫裡吐出了這句話,甲士迅速進入,抓住了張賓,張賓還在辯解,可甲士們卻不在乎這些。
“陛下病重,此賊竟不能治理!”
“堵住其嘴,拖出去看押起來!隨行之道士,也一併抓住,都給我關起來!!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任何人與他們接觸!”
張賓剛要哀嚎,就被堵住了嘴,又被甲士給拖了出去。
遠處的醫者們此刻當真是不知所措亂。
宇文孝伯這纔看向了他們,他的臉色同樣有些遲疑。
皇帝駕崩了。
但是現在,這件事還不能傳出去,天下的局勢已經很混亂了,若是這個時候傳出皇帝駕崩的消息,那就徹底完蛋了。
皇帝是病死的,按理來說,這些爲皇帝治病的人,都脫不了干係,而且,要保住這個秘密,面前這些醫者也最好消失.
宇文孝伯遲疑了許久,而後鬆開了拳頭。
“陛下之事,我不願降罪於爾等,只是,當下國家大亂,此事需先保密,不可輕傳,我要暫留你們一段時日,等到事情辦妥,而後再放你們離去,爾等皆有家小,勿要因言語而獲重罪”
醫者們怎麼不明白宇文孝伯的意思,紛紛跪在地上,“多謝國公!!”
等到衆人都離開之後,宇文孝伯方纔將楊素給叫了進來。
此時外頭的楊素已經發現了不妥。
進來之後,看到一動不動,臉上還有血跡的皇帝,也是被嚇了一跳,險些摔在地上。
“陛”
他正要高呼,又很快反應過來,低着頭,開始默默的流淚。
宇文孝伯擦了擦自己的眼淚,看向了楊素,“楊君,陛下在時,常常跟我誇讚你的才幹,稱你有非凡之能,我如今方寸大亂,實在不知該如何作爲,請你告知。”
楊素臉上的悲傷之情來的快,消失的也快。
他趕忙起身,開始爲宇文孝伯出謀劃策。
“國公,陛下病重之前,曾將國事託付給了齊王,而陛下諸多子嗣,皆被賊人俘獲,當下應當派遣快騎,將事情告知齊王,讓齊王迅速前來,領着陛下到達漢中,而後再告知此事.”
楊素什麼都沒說,但是意思很明確。
儘快跟齊王匯合,讓齊王繼承大統。
宇文孝伯瞥了眼楊素,楊素卻認真的說道:“國公,當下賊人正在猛攻關中,韋孝寬領兵勸說,關中各州郡不斷淪陷,望風而降,以他們的速度,只怕不出三個月,關中之地便皆歸劉桃子所有了。”
“齊王此刻正在與賊人的軍隊周旋,拖延他們的時日。”
“在這種時候,我們不能再考慮其餘太多的東西了,社稷即將滅亡,能拯救天下的人除了齊王還能有誰呢?!”
宇文孝伯點了點頭,“你去操辦這件事吧。”
“唯!!”
楊素迅速離去。
宇文孝伯卻呆滯的坐在了宇文邕的身邊,這位雄才偉略,志向遠大的皇帝,還沒能來得及完成自己的諸多想法,就倒下了。
宇文孝伯跟宇文邕是同日出生,宇文泰將他撫養在宮中,讓他跟着宇文邕一同長大,兩人就如孿生兄弟那般,形影不離,從小玩到大,再長大了一些,就開始一同讀書,一同學習。
宇文邕性格熱情,宇文孝伯爲人冷靜,正好互補。
在宇文護執政的那會,宇文孝伯也是藉着跟宇文邕一同讀書治經的名義私會,而後商談除國賊的大事。
宇文邕在皇宮裡便能與宮外的那些大臣們取得聯繫,約定好一同除賊,宇文孝伯是起到了極大的功勞。
宇文邕都不願意讓他去太遠的地方當官,一直都讓他待在自己的身邊,總是以劉邦和盧綰來比兩人的關係。
比起宇文直宇文憲這些弟弟們,可能宇文孝伯更像是宇文邕的親兄弟。
宇文孝伯擦掉了宇文邕臉上的血污,眼裡閃爍着淚光。
回憶起那位熱情,膽大,曾給自己講述非凡志向,要完成大一統,安定天下的英雄模樣,怎麼也無法跟眼下這個骨瘦如柴的相貌聯繫在一起。
他幫着皇帝合上了雙眼。
重重的嘆息了一聲。
“唉”
長安。
長安至今沒能走出當初的陰影,直到現在,這裡還是殘破不堪。
軍士們頻繁的調動,城外的官道上只能看到軍隊,卻看不到正常的行人。
宇文憲就在自家的官署之內,身邊圍繞着諸多的年輕才俊,大家一同商談着對策。
高熲站在他的身邊,爲他出謀劃策。
“大王,岐山,隴東也被韋孝寬所拿下,當下西邊能仰仗的城池已經不多了,倒是在東邊,義川,河北,宜陽等城尚在我們手裡,也取得了聯繫,發誓不與賊人同污!”
“可這對我們反而是不利的,長安守不住,東邊的城池便斷了後路,早晚要被攻破,韋孝寬之所以對東邊放任不管,卻要猛攻西邊諸多州郡,也是出於這個道理。”
“我們不能再待在長安了,應當往西邊靠攏,諸城之中,我覺得天水是可以暫時進駐的。”
“當下許多地區的官員們都在撤離,可以使一員猛將坐鎮長安,大王親往天水,遏制敵人往西的推進,確保長安以東,以南的州郡能完成撤離”
對高熲的發言,有人認可,有人反對。
宇文憲則是坐在上位,短短時日之內,他似乎都成長了許多,臉上的鬍鬚增加了不少,讓他看起來比以往更加威嚴。
正在衆人爭執不下,開始有些生氣的時候,宇文憲開口叫停了衆人。
“勿要爭吵.商談便可,何必辱罵?”
衆人這纔不敢繼續吵。
宇文憲面對衆人的提議,一時間也是有些遲疑,因爲他本人也有不同的想法,可麾下這幾個人,說的好像也都有些道理。
就在他準備公佈自己最後判斷的時候,武士走了進來,在宇文憲耳邊說了幾句。
宇文憲瞬間起身,他看向了衆人,“你們且先待在這裡.”
宇文憲以極快的步伐離開了此處,屋內頓時寂靜,大家彼此對視,卻不太敢開口詢問。
唯獨高熲,此刻顯得格外擔憂。
宇文憲走出了大堂,來到了一旁的側屋,一個精疲力竭的騎士看到他,強忍着站起身來,將密信傳達。
其餘甲士攙扶着那騎士離開了此處,宇文憲匆忙打開了文書,只是看了幾眼,臉色大變,呆若木雞。
隔壁大堂之內,氣氛還是格外的寂靜。
衆人都不言語,就在此時,武士走進來,卻是叫走了高熲,讓其餘人繼續等候。
這麼一來,衆人卻都忍不住了,紛紛開始議論起來。
當高熲走進了一旁的屋內時,卻看到宇文憲正跪坐在上位,他從不曾見過宇文憲如此慌亂失神的模樣。
宇文憲此刻模樣呆滯,便是高熲走進來了,都沒有什麼反應。
高熲暗道不好。
“大王!!”
高熲開口驚醒了宇文憲,宇文憲看向了高熲,還不曾開口,卻是眼淚先掉落。
“高君。”
“兄長駕崩了。”
高熲猛地回頭看了下身後,而後快步走到了宇文憲的身邊,“大王,此事尚且不能泄露出去!”
“也不能使人看出端倪!”
“劉賊攻勢極猛,諸將惶恐,兵卒士氣不振,若是得知陛下駕崩,關中即刻大亂,只怕連東邊那些剛剛發誓要抵抗韋孝寬的官員們,都會迅速投降劉賊!”
宇文憲點點頭。
“楊素也是這麼說的,這是楊素所寫的文書,他希望我迅速回去,跟兄長會合.”
“應當如此,應當如此!”
宇文憲再次問道:“可我若是走了,豈不是就將關中拱手讓給劉桃子了嘛?誰人還能繼續抵抗呢?”
“大王豈能說這樣的話!天下與關中,孰輕孰重?豈能爲了一個關中而拋棄整個天下呢?!”
宇文憲艱難的平復自己的情緒,宇文憲跟宇文邕說不上關係有多親近,但是這些時日裡,宇文邕對他算是相當不錯,給與他大權,還將最厲害的大將謀臣都派到了他的身邊,如今聽聞兄長駕崩,宇文憲心裡甚是悲傷。
可在悲傷之後,卻是如浪潮般的恐懼。
宇文憲從未如此懼怕過,哪怕是長安淪陷的時候,他都沒有害怕。
“好,我們撤,高君,你留守在”
“不,我跟大王一同回去,可以讓賀若弼前往天水,在那裡阻擊韋孝寬,拖延敵人的速度。”
高熲的態度很堅決,都近乎失禮了。
不過,他也有自己的考慮,大王賢明,在一些事情上非常的老練,但是對另外一些事情就不是那麼的擅長了。
簡單點來說,就是跟當初齊國的高浟一個毛病,心太好,當不了權臣,也搞不來政鬥這種時候,高熲覺得自己應當陪在大王身邊,幫着他渡過這段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