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江口。
那位侍中袁憲再一次出來接客了。
這次的架勢比之前迎接大僧時的都要大,整個江口已經不許任何船隻靠近了,水面上有水軍開路巡視,陸地上也是有大量的士卒們正在驅趕人羣,設立戒備。
光是前來負責助陣的校尉就超出了二十餘人。
陳國挑選出了最爲精銳的陸戰部隊,將他們排列在江口碼頭的兩旁,這些士卒們個個高大,披堅執銳,爲了能給漢國展示一下自己的軍備實力,袁憲也是豁出去了。
他們從各處拼湊,甚至是臨時借調,讓這支精銳的披甲率達到了七八成,而且其中許多都是勇猛的軍官。
這幾千人看起來還真的是有模有樣,看起來氣勢不凡。
真正的大頭還是在水面上,陳國人出動了數艘鉅艦,就這麼守衛在江口兩旁,周圍那金翅艦之類的更是不計其數,這纔是真的有震懾力。
袁憲站在碼頭,焦急的等待着。
他奉命來此迎接漢國的使者。
在華皎帶着船隻投了周,王琳帶着水軍偷了家之後,陳國迫切的希望能改變如此惡劣的外交環境,正好漢國也有如此打算,淳于量到達前線之時,漢國已經退兵了,而讓淳于量沒有想到的是,王琳主動歸還了俘虜,又主動撤離了淮水的幾個水寨,將其還給陳軍。
當然,船隻是不可能歸還的,尤其是蓋天艦,那是打死都不可能給的。
但是王琳畢竟是釋放出了善意,淳于量將這個消息告知給自家皇帝之後,陳頊即刻表示可以與漢人和談。
最後決定由漢國派遣使者前來建康,跟陳國商談雙方往後聯手的諸事。
陳頊對這件事還是極爲看重的,生怕周人鬧事,派遣了許多軍士來保護漢國使者的安全。
陳與漢要聯手,周人肯定不會無動於衷,若是搞個刺殺,漢使死在陳,那可就出大問題了。
袁憲等待了許久,也不見有船隻前來,心裡愈發的焦急。
這局勢變幻實在是太快了,前不久,自家纔跟周人聯手來對付漢人,此刻,又要跟漢人聯手來對付周人。
周圍幾個官員此刻也是有些不安。
“袁公,我聽聞獨劉天王出身邊塞,他這麾下使者,能說雅言嗎?”
袁憲瞥了些這幫國內名士,沒有回答他們的蠢問題。
這幫所謂名士,平日裡高談闊論,可實際上卻不曾去過北面,總是會將北面的人想象成茹毛飲血的胡人,齊國還好,過去有過往來,劉桃子因爲籍貫,以及麾下的作風,更是被這幫人當成純胡人,就是那種穿着皮毛手裡拿着骨頭棒子的。
袁憲也不知道爲什麼皇帝要安排這種‘名士’來跟自己一同迎接,不過,當下陳國禮部這方面,也大多都是這種名士,無人可用。
跟着陳霸先和陳蒨的文武大臣們許多都不在了,陳國也開始面臨人才短缺的問題,尤其是文官這方面,能拿得出手的王佐大臣實在沒有幾個,治理的政策依舊是按着陳蒨時期的來進行,只是執行者的素質在降低,導致成效也在降低。
袁憲清了清嗓子,認真的說道:“漢國使者前來,是爲了大事,諸位都不可對其無禮。”
“我迎接主使,諸位迎接其餘衆人,這件事關係到陳國往後之命脈,萬萬不可驕橫!不可怠慢!”
“另外,也不要被他們所輕視。”
袁憲也沒想過,自己有一天還得給這些負責迎接的官員們講述這些最基礎的東西。
衆人都聽的較爲認真。
他們在這裡又等候了許久,漢國的船隻終於出現在了遠處。
漢國這次派遣了一艘金翅艦來護送其使者,而這艘戰艦周圍,則都是陳國的護衛艦來跟隨。
看到漢國那艘破破爛爛的金翅艦,又看到其周圍的那些高大堅固的陳國戰艦,岸上的官員們面有喜色。
我們贏!
袁憲領着左右往前走了幾步,表現出了極大的重視。
大船停靠,使者們很快就走了出來。
帶頭的有兩個人。
主使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髮色灰白,神色憔悴,而副使要年輕許多,身強力壯,武夫模樣。
雙方行禮相見。
“魏公。”
袁憲低頭行禮,對方在到來之前,就曾發過書信,告知了使者的人員名單,這帶頭的使者,正是漢國大臣魏收,而副使,是陳國的老熟人了,過去曾代替齊國出使過陳國的高道豁,除了他們,還有一十七人隨從,各個都是不凡的人物。
魏收回了個禮。
他因爲先前的鐵官案受了刑,考慮到他年紀太大,沒有讓他真的去礦場幹苦力,只是罷免爲白身。
這老頭向來是個閒不住的,家裡人都勸他待在家裡寫書研究學問,就別再往廟堂湊了,可他就是不聽。
在家裡的時候,老魏頭搞了大量的創作,研究前魏和前齊的各項制度,針對過去的太學和如今的學室,寫了幾篇學室裡供給學子們學習的綱要,又將這些上表給廟堂,而後,他又拿出了自己的藏書,無償的送給廟堂,覺得可以抄寫分發,以助天下求學之士。
魏收如此迫切的再三表達自己的想法,正好漢國與陳國準備議和,劉桃子就安排魏收來負責這件事。
這是對魏收才能以及道德上的雙重考驗。
看到這些使者們,陳人看了片刻,忽有些失望,這些人怎麼穿的跟齊人一樣?不像是胡人啊?
袁憲熱情的跟魏收寒暄起來,又對周圍的人說道:
“諸位,這是魏公!!編寫了《魏書》的大賢,真正的北地大家!”
“當初濟陰的溫子升、河間的邢子才,以及魏公三人,被稱爲‘北地三才子’,這是有高賢到我國內啊!”
袁憲這麼一解釋,衆人大驚失色,其中還真的就有人知道他。
魏收的名聲極大,尤其是這些名士之中。
他本身是最正宗的治經博士起家,無論是在經典,史學,還是詩賦等方面,那都是一等一的大家。
這些人得知來人的身份,有人驚歎,眼裡滿是崇拜,也有人鄙夷,眼裡滿是不屑。
魏收的名聲大,名聲大就容易引發爭議,喜歡他的稱他是北地大賢,不喜歡他的就說他是北地佞臣。
魏收先前編寫魏書的時候,更是做出了收人賄賂,而後幫人改寫的騷操作,一下子就拉低了史料的含金量,也拉低了史學家的含金量,爲人詬病。
袁憲可不在意這些,他再次用眼神警告了這些人,而後拉着魏收走在前頭,這些人自然是去跟其餘使者們對接,親切的攀談。
魏收剛剛下船,狀況還不是很好。
袁憲就沒有急着讓他上車,左右的士卒們一同護送,就這麼徒步朝着城池的方向走去。
如此過了片刻,魏收的情況纔好了一些。
他打量着周圍,“我過去前來的時候,也是走的這條路,不過,比起從前,此處的變化倒是極大。”
袁憲點點頭,“是啊,您當初作爲使者前來的時候,我還只是個國子博士,聽聞您到來,衆人皆歡呼不已,我們都爬到院牆上去看您.”
魏收笑了笑,“你們是去看王公吧?”
魏收第一次出使南國的時候,這邊還是樑,他當時的名聲沒現在這麼大,是作爲頂級名士王昕的副手來的。
王昕當時的名望很大,是妥妥的北地名士,只可惜後來因爲言語問題,被高洋以爲是嘲諷自己,楊大肚進行了解釋,高洋卻說你跟他是一夥的,不能輕信,就把王昕給砍死,屍體丟進了漳水,高洋是挺喜歡往水裡丟東西的。
隔了這麼多年魏收再次前來,而他的名聲比起當初的王昕,也只高不低。
等到魏收好了點,袁憲這才請他上了車,坐在車內,袁憲纔敢說些在外頭不敢說起的話。
“魏公,漢主之威名,吾等多有耳聞,心生仰慕此番能與漢軍議和,實在是兩國之幸事只是,國內尚且還有些人,不是很贊同與漢軍議和,您也知道,我主仁慈,麾下衆人,許多名士若是有得罪之處,萬萬海涵”
袁憲說着,遲疑了好久,這才咬着牙,從一旁取出了提前準備好的木盒,遞給了魏收。
魏收茫然的接過了木盒,打開一看,裡頭放着好大一顆玉石,那玉石渾身晶瑩剔透,圓潤無比,魏收拿起來摸了幾下,手感極好,魏收從不曾見過如此品色的美玉,一時間竟挪不開眼。
袁憲的眼裡滿是失落。
袁憲這個人,也是個名士,但是跟國內那些名士不太一樣,他是個較爲正直的人,清廉,公正,從未做過行賄這樣的髒事。
這還是他頭一次。
他本來是不想這麼做的,但是皇帝有令,只能去做,就當是皇帝送給對方的禮物吧。
陳頊跟劉桃子不一樣,劉桃子說要議和,國內的人全部點頭,哪怕是有敢叫囂的,那也是關上門在屋裡說,可陳頊說要議和,國內就有人敢頂撞,敢罵人。
陳頊對待政敵雖然狠辣,但是對國內這些有名望的文人,還是較爲寬容的,南朝在正常的時候大多都是如此,只有少數不正常的皇帝上來了纔會大開殺戒,而北方一直都比較嚴厲,基本上沒有太過寬容的時候。
而陳國當下想要議和的想法很迫切,陳國這邊的人都擔心會出問題。
魏收瞪圓了雙眼,看着手裡的木盒,沉思了片刻,而後將其收下。
他笑着看向了袁憲,“多謝貴國的禮物。”
“袁君勿要擔心,不做成議和的事情,我是絕對不會離開的!”
袁憲看到他收下禮物,這才鬆了一口氣。
兩人就這麼一路來到了南國的皇宮。
陳頊早已做好了準備,帶着十餘個重臣,在偏殿裡召見這些漢國的使者們。
使者們都沒有被盤查太多,直接放行,在袁憲的帶領下來到了皇帝陳頊的面前,袁憲朝着皇帝輕輕點頭,表示對方已經收下了,陳頊大喜過望。
在聽說來人是魏收的時候,陳頊很開心。
一來是魏收名氣大,這是個文人,不是那種脾氣暴躁的胡人,打交道比較方便,二來是因爲魏收這個人是久經考驗的貪官污吏,這一生可謂是劣跡斑斑,寫史書就收人錢幫人改寫,出使樑國就收人錢幫人說好話,在三臺上任就收錢幫人免罪,到地方上任就收錢幫人做生意.
可謂是不改初衷,至死不渝!!
這人既收了錢,那事情就好辦了,他肯定是會同意的。
果然,魏收面對皇帝的態度很恭敬,一點都不像是從胡人那邊過來的,一副名士做派。
陳頊趕忙請他入座。
這時,陳頊方纔注意到了站在陳頊身後的高道豁。
在陳蒨還在的時候,這位曾來出使陳國,當時陳頊還在場,陳頊看着他,笑了起來,“還記得高君第一次前來的時候,曾說起漢主之威名,不想今日竟真成了漢主之臣。”
高道豁是高敖曹的兒子,聽到陳頊這類似調侃的話,他也沒有半點的動容,只是平靜的說道:“初次前來的時候陛下亦爲臣,不曾想,今日卻已爲君了。”
陳頊也不生氣,反而是笑了起來,吩咐左右開始宴會。
魏收是真的很適合南國的這種風氣!
他都不用改變自己,只需要略微調整一下口音,那就是個活脫脫的南國士大夫,他也酷愛音樂,喜歡看跳舞,也喜歡跟着大家一同討論詩歌文賦。
從神情到言語,都跟這裡的人一模一樣。
陳頊越是跟他交流,就越是驚訝,北方也有如此高才嗎?
陳頊都忘了說正事,只顧着跟陳頊談論各種學問,無論是儒家,還是釋,或者道,魏收都能侃侃而談,這位過去是寫過《釋家志》的人物,專門鑽研過佛學的,能撰史的人,這肚子裡的東西自然是不少的。
看到魏收跟皇帝聊的如此親近,陳國幾個大臣們對視了一眼,而後提議,如此歡快的氣氛,應當吟詩幾首,來助助興。
陳頊自然同意。
陳國幾個大臣便先後開始作詩,他們這作詩還不是隨意作,那大臣定下了規矩就以春夏秋冬爲例,一人一首,最後選出其中最好的四首,應一個四季詩。
魏收面帶笑容,坐在上位,巍然不動。
果然,輪到他時已經是夏了,魏收都不必考慮什麼,作詩對他來說顯得太簡單,也不遲疑,直接張嘴就作了一首詩,雖算不上頂尖水平,但是比這些人的詩明顯高出一個檔次。
許多名士來回進攻,也沒能讓魏收難堪,最後這四季詩裡最頂尖的四首反而都是魏收一人所作。
衆人驚愕,又有人提議作賦,給彼此出題。
高道豁等人坐在一旁,就看着魏收一人在此大展身手,出口成章,妙語連珠,陳頊聽了都激動的爲他拍手叫好。
南地名士們臉色通紅,坐立不安。
他們向來以文化人自居,又將這些北人稱爲北胡,言語裡都是北人不知禮儀,不通文化,皆是胡人。
結果被一個北人在詩歌文賦上吊起來打,這.成何體統啊!
魏收微微仰起頭來,“我這些才學,在北方不算什麼,北地多是才俊,諸位若是有意,可以往北一遊,見見北地的才俊.”
他將話題引到這裡,而後看向了陳頊,“我奉我主之令而來,其目的,就是爲了使得南北議和,當下我主已經平定了胡人所引發的災亂,國內太平,才俊輩出,學室遍地,太學之內,禮樂之聲不絕於耳,庠序之中,教化之道不塞於外!”
“我主有意與貴國講和,往後兩國不再動刀兵,開通互市,不設阻攔,南北之才俊,亦能彼此往來,鑽研大道,豈不是很好嗎?”
陳頊微笑着點頭,“確實如此。”
“漢主心繫百姓,放下刀兵而敘誼,實在是菩薩心腸,天大功德,朕又豈能拒之呢?”
在這個話題上達成一致之後,魏收即刻說起了具體的事項。
“多謝陳主!”
“既是陳主也同意,那我們就可以商談下互市之事了。”
陳頊笑了笑,對這個並不是很上心。
陳國的結盟目的更多的還是出自軍事上的考慮,能跟漢人一兩年不打仗就可以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這個可以往後再說,不急。”
魏收哦了一聲,點點頭,“好,那我便先寫信告知一聲,讓他們先勿要將戰馬送往河南地.”
陳頊拿着酒盞的手忽抖了一下,急忙看向了魏收。
“戰馬??”
“漢國準備出售戰馬??”
宴會也寂靜了一下,許多重臣都忍不住探頭看向了魏收。
魏收一臉的困惑,“方纔陛下不是還說願意互市嗎?”
“啊,不是.戰馬好,好,我們現在就談論互市之事!”
陳頊急忙看向了宴會,急匆匆的宣佈宴會結束,讓大部分人都回去,只留下了真正幹實事的心腹,跟魏收商談大事。
陳頊本以爲劉桃子跟自己一樣,結盟只是爲了暫時撤兵,給彼此一個發育時間,沒想到,這哥們是真的想跟自己互市啊??
周人跟自己結了那麼多次的盟,都沒說過要給自己賣戰馬!
劉桃子是個忠厚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