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州水上營寨。
許多艘戰船停泊在周圍,軍士們正在營內休息整頓。
經歷了先前的幾次大戰,軍士們都需要進行補給。
陳軍的士氣頗爲低落。
他們所遇到的戰船是自家的,遇到的敵人是自己跑過去的將領,況且周圍不斷有噩耗傳來,每天都有逃亡者,情況實在不容樂觀。
在臨時搭建的營帳內,魯廣達長嘆了一聲,落寞的看向了躺在牀榻上的徐敬成。
徐敬成在江北時就被任忠所射傷,而後沒有休息,再次上戰場,導致他的傷勢越來越嚴重,舊傷復發,別說是上陣作戰了,就是起身都成了問題。
高燒不斷,神志不清,醫師們束手無策,醫治了許多天,卻還是不清醒,整個人愈發的虛弱。
隨軍醫將藥灌進了徐敬成的嘴裡。
徐敬成依舊是沒有什麼反應。
醫師觀察了片刻,再次把脈。
而後,他擡頭看向了一旁的魯廣達,輕輕的搖着頭。
魯廣達眼裡的光更加暗淡了。
“魯將軍,徐將軍所受的傷不輕,而後沒有治癒,又增添了新傷,到如今,實在是沒有能醫治的辦法了。”
“只怕是……”
“我知道了。”
“出去吧。”
隨軍醫行了禮,快步走了出去,魯廣達這纔看向了徐敬成,徐敬成的呼吸正在逐漸的減弱。
在江北戰事結束之後,魯廣達曾勸說過徐敬成,讓他安心在家裡養傷,可他沒有聽從,次日就離開了建康,前往前線操練軍隊。
而在面對高長恭的戰事裡,徐敬成每次都衝鋒在最前頭,死戰不退。
魯廣達心裡多少是能明白徐敬成的想法的。
他大概是爲了過去的行爲而贖罪?
可徐敬成現在已經無法回答他了,他的呼吸不斷減弱,不斷減弱,直到漸漸停止,他的臉色也變得平靜,緊皺的眉頭得以舒展。 щшш⊙ttka n⊙C○
魯廣達只是看着他,眼裡竟是有些說不出的羨慕。
這麼一躺,倒也不錯,什麼都不必操心了。
魯廣達沉吟了許久,而後叫來了徐敬成的幾個親兵,當面將徐敬成病死的消息告知了他們。
親信們嚎啕大哭。
魯廣達開口說道: “此處的水寨,實在無法安葬徐將軍,你們可以帶着他的遺體離開這裡,我會給你們一艘小船。”
“想來漢國也不會因爲這件事而爲難你們。”
這幾個親信們拜謝了魯廣達,而後秘密的搬走了徐敬成的屍體。
而後,此處的營寨之內就只剩下了魯廣達這麼一個統帥。
他沒有時間來爲徐敬成哀悼,因爲高長恭的猛攻很快就開始了。
陸地的渡口被一一攻佔之後,後勤遭受了極大的破壞,魯廣達再激勵軍士們也沒有什麼用了,總不能指望着士卒們餓着肚子來打仗。
高長恭看起來攻打的很頻繁,實際上他壓根就沒有急着要滅掉這支水軍。
他只是在以小股人馬來糾纏,而後繼續攻佔渡口,給魯廣達的壓力與日倍增。
等到高長恭認爲情況已經差不多的時候,蕭摩訶作爲先鋒開始了對水寨的最後猛攻。
水寨之外出現了許多高大的戰船。
這些戰船完完全全就是陳國的戰船,只是此刻掛上了漢國的旗幟,成爲了對付他們自己人的利器。
魯廣達便以水寨爲中心,將戰船帶出大門,部署在水寨三面。
這是爲了防止被敵人堵住大門猛揍。
雙方各自列好了陣型,從數量上來看,陳國的戰船依舊是佔據了優勢,但是,漢國那邊的戰鼓聲不斷的響起,氣勢如虹,而陳國這邊,將士們板着臉,神色頹廢,一言不發。
蕭摩訶率先發動了攻勢,幾個戰船帶頭朝着水寨的大門撲了上去。
雙方的戰船遭遇,漢軍士卒們鼓足了勁,拉起了拍竿,猛地落下,這拍竿重重的落在了兩側陳船之上,就聽到咔嚓聲,兩側的戰船開始劇烈的搖晃,水上作戰,士氣尤其關鍵。
主要是戰船的許多攻擊方式,都是需要多人合作的,並且需要一同用力,在這種情況下,一旦有人掉隊,不出力,配合失誤,都會造成很嚴重的後果。
漢軍的戰船都已經連着拍了兩次,而陳國戰船的拍竿纔剛剛舉起來。
可沒等對方落下,漢船就脫離了對方的攻擊範圍之內。
蕭摩訶帶頭衝鋒,戰船左右猛衝,轟開了一艘又一艘戰船,直直的朝着敵人的主艦衝了過去。
魯廣達賣力的指揮,命令戰船進行攔截,又下令火船出擊,封鎖道路。
他這裡的旗令來回的晃動,那令兵的手都要揮斷了,可各處的戰船卻是慢悠悠的,跟這裡的緊張感形成了極大的對比。
這倒也不是那些戰船的指揮官漠視軍令,戰船的移動和進攻都要靠士卒,而士卒們沒有鬥志,無力配合,戰船連移動都變得困難,更別說是作戰了。
尤其是那幾艘車船,士卒們配合不當,就直接停在原地,一動不動,隨波逐流。
漢軍顯然是不會放過如此好的機會。
漢軍的戰船不斷的前進,將敵人的陣型切的一團亂麻,竟以少數兵力包圍了遠比自己要多的陳船。
而這些船上的軍官們,看着左右逼近的敵人,完全沒有要抵抗的意思,直接下令讓士卒們跟着自己投降。
他們能抵抗到現在,已經算是忠義了,至於爲社稷而死……他們的糧餉都被剋扣了不少,先把剋扣的補齊了再說吧。
雙方就只是一個照面,陳國這裡就開始大片的投降。
魯廣達神色茫然。
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想要後退,守住水寨的大門。
可連他身邊的副將們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將軍,投降吧。”
“根本贏不了的。”
“漢國的實力勝我們十倍不止……就是打退了高長恭,也沒有什麼機會,南徐州都淪陷了,我們還抵抗什麼呢?”
魯廣達不可置信的看向了身邊的副將。
這位副將同樣是名將之後,但是他明顯對社稷失去了信心。
魯廣達還想要說些什麼,可副將的提議卻得到了衆人的認可。
“我們沒有後勤,沒有援軍,還打什麼呢?便是打贏了高長恭,只怕也要餓死在水上,莫非要天天抓魚來吃?”
“我們抵抗了高長恭這麼久,便對得起大陳了……”
魯廣達沒有說話,陳軍正式投降。
…
吳興郡。
“投降??爾等是如何說得出口的?!”
“來人啊!! ”
坐在上位的陳頊勃然大怒,指着下頭的大臣江總, “朕知道你與那歐陽絕親善,平日裡往來密切,今日是想要抓住朕來獻功嗎?!將這賊給朕推出去,斬首!!”
江總嚇得趕忙叩頭。
“陛下!臣不敢!臣不敢!臣此言都是爲了陛下啊!!”
“大膽逆賊!”
陳頊氣的滿臉通紅。
當他們來到了吳興,進行短暫的休整,準備想辦法逃離的時候,大臣江總忽然帶着大臣們前來面聖,並且上奏,請求投降漢國。
陳頊是差點就被氣死了。
看着面前這羣狗東西,陳頊險些咬碎了牙。
不過,江總此刻也確實很害怕。
這傢伙不算是壞人,就是個沒什麼才幹的糊塗車子,幾個大臣找到他,大家一同商議,如此逃亡可能要被小人所謀害,爲了皇帝和衆人的安全,不如投降漢國,還能如宇文贇那般,封個爵位什麼的,也不會有失體面。
江總一聽,覺得他們說的很有道理,然後,他就帶頭去上奏了。
此時聽到皇帝要殺他,江總嚇得看向了那些盟友們,希望他們能爲自己說句話。
而他的這些盟友們,就是屬於壞的那一批人了。
他們並沒有急着爲江總求情,直到士卒開始拖着江總往外走,江總本人也開始哇哇大叫的時候,他們方纔開口辯解: “陛下,南邊的將軍們送來了書信。”
“淳于量和歐陽統帶着軍隊攻佔東揚州,淳于量的軍隊已經到達了錢唐城,而高延宗的軍隊已經攻佔了陳留郡……”
“我們往南的道路被他們兩人所封鎖,而在北面,王琳和他麾下的諸賊已經佔據了諸多城池。”
“我們被包圍起來了,已經沒有任何去處了。”
他們並沒有爲江總求情,而是講述了下如今的情況。
這情況也不需要他們來講述,陳頊當然也知道這件事,大家都知道這件事,所以纔會停留在這裡,不敢繼續往前走。
陳頊看向士卒,揮了揮手,示意他們放下江總。
江總此刻被嚇得面無人色,跪在地上朝着陳頊叩拜,請求活命。
陳頊看向了這幾個大臣, “所以,諸位都想要勸說朕去投敵?”
衆人皺着眉頭,不敢說話,孔範此刻站起身來,他認真的說道: “陛下,我們所想的,只是想要保護社稷,爲陛下效忠而已。”
“若是朝中有人能解決如今的困境,能想出辦法來,我們定然會全力支持。”
“我們這次前來,也是被江公所說服。”
“江公言:當下三面是賊,若是堅守在這裡,王琳很快就會以大軍追上我們,對陛下不利,若是要突圍,以我們的軍隊數量,只怕是要被敵人所擊破,落到那些叛將手裡,到時候對陛下更加不利。”
“因此,當下對陛下最有利的,就是歸順漢國。”
“有宇文贇的先例在,漢軍是絕對不會對陛下無禮的,到時候,陛下依舊是能過上體面的日子,後宮之衆,以及宗室,都能得到保全……“
孔範嚴肅的說道: “我們是覺得江公所說的有理,纔跟着他一同前來。”
“若是陛下要因此而治我們的罪,我們也沒有什麼辯解的。”
看着這位一身正氣的聖人之後,陳頊忽冷笑了起來。
“不思勝卻先言敗?”
“諸位果真都是大將之才。”
面對皇帝的挖苦,衆人就當作不知道。
又有大臣站出來,痛心的說道: “陛下,自已古來,逃亡的君王,就沒有幾個好下場的,有的甚至死在了小人的手裡,爲後人所恥笑。”
“我們並非是貪生怕死,所言都是爲了陛下。”
陳頊冷漠的看着他們。
“朕,寧死不降。”
“一國之君,豈能降胡?”
“朕要親自帶着軍隊往南,衝過防線,便是死在那些叛賊的手裡,也絕對不會低頭拜北!”
“從今日起,再有言降者,殺無赦!!”
陳頊看向了江總, “念及你過去的功勳,今日就饒恕你的性命,罷免你的官職,貶爲白身,往後繼續去寫你那些狗屁文章,勿要再談論國家大事!”
江總不敢多言,只是低頭稱是。
陳頊強硬的趕走了這些大臣們。
衆人一一離開了這臨時的行宮,又令人送走了江總,而後看向彼此的眼神就變得有些奇怪了。
在到來之前,他們都已經想好了該怎麼勸說,怎麼一步一步讓皇帝接受他們的提議。
可他們也沒想到,皇帝竟如此的強勢,完全不給他們開口的機會。
這裡不是商談大事的地方,衆人彼此交代了幾句,各自離開。
不久之後,這些分頭離開的人卻又詭異的出現在了同一個府邸之內。
國內的許多大臣赫然在列,甚至不乏幾個將領。
他們圍坐在一起,並沒有一個確切的帶頭人。
南邊的這些大族也好,重臣也好,很少會集體性的認可某個人,彼此之間的矛盾太多了。
故而商談一些大事的時候,他們雖是聯合起來,卻沒有一個人定論,各說各的,各做各的,總是失敗,但是也從不長記性。
陳國的大臣們,此刻多少是不願意繼續跟着陳頊搞什麼突圍的。
真要是跟漢軍對上了,軍隊是保護他們還是保護皇帝?
漢軍又多兇殘,豈能帶着家眷去跟那些人廝殺?
況且,殺出去了又能怎麼樣?
難不成要守着更南邊的不毛之地來過日子嗎?那裡是過日子的地方嗎?
“陛下執意不肯投降,現在怎麼辦呢?”
有大臣開口問道。
其餘衆人沉吟了片刻, “陛下如此執着,最後只怕是要被小人羞辱,自古以來,君辱臣死,我們怎麼能看着陛下受到羞辱呢?”
“可隨行大軍,都是陛下所提拔的將領們……我們說不上太多的話。”
“陛下當下不願意投降,只是有僥倖心而已,若是敗了一場,認清楚了局勢,或許就不會有這樣的想法。”
“哦?”
“不知你們可記得錢邈嗎?”
“你說的是錢將軍的兒子……”
……
錢唐城。
漢軍佔據了城池,守在城牆之上,眺望着遠處,三面的城門都被關上,唯獨往東的城門是敞開着的,官道之上,隱約能看到大量的軍士正在朝着這個方向不斷的前進。
城外搭建了兩座嶄新的校場,前來的軍隊就在此處聚集。
城內的百姓們已經是嚇得完全不敢出門了。
淳于量站在城頭,眺望着遠處,又看向了身邊的人。
站在他身邊的,正是前不久被他所放走的錢邈。
淳于量皺起眉頭, “我不是讓你老實待在家裡,勿要外出嗎?你爲何又主動找我?”
錢邈低着頭,“將軍,我回不了家了。”
“哦?爲何啊?”
“陳主此刻就在我家吳興。”
“我乃是戰敗之將,若是回到他的身邊,豈不是要被抓起來問罪嗎?”
淳于量眼裡閃爍着光芒, “陳頊在吳興??”
“當真?”
“豈敢哄騙將軍呢?”
錢邈趕忙說道: “之前我準備返回吳興,可城外軍隊極多,防守森嚴,我不知出了什麼事情,不敢進城,只是派人找我的朋友詢問,詢問之後得知,原來是陳主在吳興!”
“我在城內的朋友們偷偷告訴我,讓我勿要進城,城內的小人告訴陳主,說我私通敵人,打開了渡口,讓敵軍進來,陳主竟相信了這些話,想要將我抓起來殺死……”
“我又從他們的言語裡得知,陳主已經喪心病狂,囚禁了幾個有道德的能臣,又決定親自帶着軍隊來襲擊您,強行通過錢唐往南逃離”
. . . . .
錢邈將自己的所見所聞一點點的講述出來。
淳于量的眼神是越來越明亮了。
他們都知道陳頊往南跑的消息,但是對陳頊到底在哪裡,他們這裡有很多的說法,至少有四個版本。
可現在有了錢邈提供的消息,那就坐實了陳頊的準確位置,甚至,若是讓錢邈繼續跟他那些好友們聯絡,或許連兵力部署的情況都能知道一些。
若是能生擒陳頊。
淳于量抿了抿嘴,這不就是自己一直都很渴望的大功勞嗎?
他當即看向了一旁的錢邈。
“錢君,當下有一個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你可願與我一同爭此功?!”
錢邈稍微遲疑,而後也咬緊了牙,自己都已經在陳頊那邊被掛上了叛賊的名頭了,那也就沒什麼好糾結的!
“願奉將軍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