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才能與道德
僞齊,河內。
烈日高照,烘烤着大地。
農人赤着腳,猶如行屍走肉一般在街道上緩緩挪動着身體,一隻腿已經擡不起來,只能拖在地上滑行。
吃力的走了幾步,農人終於停下來,他絕望的擡起頭來,直視着天空之中的烈日。
“啪。”
農人一頭栽倒,再也不動了。
道路兩旁,每隔着一些距離,就能看到幾個趴在地上的人,男人,女人,小的,老的。
街道上寂靜無聲,兩旁的民居大門緊閉,恍若鬼城。
街道盡頭,一塊食肆的牌匾正在輕輕的晃動着。
就看到一個滿臉大鬍鬚的漢子,蹲在門口,手持小錘,正在輕輕叩打着嶄新的木門。
那新門算是結實的,漢子捶打了許久,而後站起身來,關上門,又開了門,嘗試了幾次,這才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笑呵呵的看向了裡頭。
“店主!”
“我已經裝好了!”
一個有着圓滾滾肚子,頗爲富態的男人走出來,再三打量着自家的新門,看了許久,而後滿意的點頭。
“好,好,不愧是劉木匠,這手藝當真是沒得說!”
“你也忙了許久,且先吃些東西,我讓人給你拿錢”
劉木匠趕忙搖頭,“吃過了,吃過了,在家就吃過了,不必麻煩。”
“無礙!往後還有許多要用得着你的事情,我這剛剛搬過來,還要辦置許多傢俱.”
店家很是熱情,拉着木匠坐下來,讓小廝給拿上些吃的。
也不是多豐盛的東西,不過是一碗米粥。
匠人卻是再三拜謝,而後大口吃了起來。
兩人就坐在靠近大門的位置,有說有笑的吃着東西,看向了大門之外的風光。
看着街道上那遍地的餓殍,匠人的眼裡甚是不忍。
“秋收啊秋收之時,尚且能將人逼到這般模樣”
“過去都不曾如此過分,今年的雜稅增設了三十餘條,田稅更是提高了三倍.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
看着匠人那悲痛的臉色,店家無奈的說道:“這也是沒有辦法,河北發生了叛亂,廟堂急着要平定叛亂,國庫又沒有多少錢糧,那就只能取之以民了.”
匠人沒有說話,只是大口吃下了面前的粥。
小廝很快就將工錢帶過來,送到了匠人的手裡,木匠捏了捏手裡的錢袋子,感受到其分量,忍不住看向了面前的店家。
“王店家,您是個好人,多謝,多謝”
“您幫我做事,我應當謝你纔是啊。”
“不,這年頭,能結清工錢的都是好人,很多時候,我都是白做工”
木匠說了幾句,臉色忽變得遲疑了起來,他突然問道:“王店家是從南邊來的對吧?”
“是啊,我老家被陳人攻破了,就來此處定居。”
木匠滿臉的無奈,“您怎麼不繼續往北再走一點呢?何必要停在這裡呢?”
店家很是驚訝,“再往北,那不是就到叛軍的境內了嗎?”
“叛軍?”
匠人反問了一句,而後看了看左右,低聲說道:“王公在南,不知道這裡的情況也是很正常。”
“您搬過來之後,一直都很照顧我們這些人,有剩飯會來接濟我們,有差事也會讓我們來做,這些事,我本來不該說的,但是,您若是繼續待在這裡,會有危險。”
木匠憤恨的說道:“他們說北邊的是叛賊,說北邊的吃人,吃小孩.”
“要我說,論吃人,誰能比得過這孤獨大嘴?”
“過去他還能略微裝模作樣,四處轉一轉,我們能緩口氣,現在呢?”
“這兩年裡,他不斷的徵收稅賦,多少人家被逼死,稅賦之外,還抓人做壯丁,去徭役,挖溝壑,修城池,就是匠人,也被抓起來去打造鐵器軍械.沒有人能逃得過,人是一片一片的死啊”
“口口聲聲說是爲了討伐叛賊,叛賊那邊如何我不知道,但是我們這裡,那些當官的府邸是越來越奢華,他們的親信是越來越有錢,就我們.”
木匠認真的說道:“此處的官差都是惡鬼,您出手闊綽,早晚要被他們禍害,我有親戚去了北邊的,他們都說那邊的情況跟老爺們說的不一樣,像您這樣能讀書認字的,在那邊還能得到重用呢,我們這些人沒本事,也去不了那邊,您不一樣,還是勿要想着定居在這裡,有辦法就儘快去北邊吧。”
聽到木匠的話,店家撫摸着鬍鬚,“說起來,我也有好友在北邊,他們說:我們這樣的人在那邊沒什麼便利,倒是你們這樣的匠人,在那邊過的甚好。”
“啊?”
匠人有些不解“他們也抓人去打鐵嗎?”
“聽聞那邊徵召匠人,有特殊才能的匠人,可以進廠獲得官吏俸祿,吃着俸祿做事!”
“當初不是跑了很多的醫者嗎?”
“這些醫者啊,就是去那邊吃俸祿的,他們那邊真的有醫坊和悲院,醫者過去,就能吃着俸祿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店家興致勃勃的說了許多事。
很多東西,匠人都是初次聽說。
他聽的一愣一愣的,等到店家說完,匠人一臉的愕然,“您對那邊的情況如此熟悉,爲何自己不去呢?”
“哎,你方纔說我好跑過去,可是,哪有那麼容易啊?若是你們這樣的,心一橫,帶着家裡人往北邊的密林一鑽,鑽出來就到了人家的境內,不愁吃喝。”
“可我呢?”
“我這諾大的產業,這些東西就是裝車也需要好幾輛大車,我怎麼走?”
“我們這些人早就被盯上了,根本走不掉。”
店家嘆聲嘆氣,兩人又聊了會,匠人方纔告辭離開。
店家站在門口,目送着那木匠消失在遠處。
一旁的小廝緩緩走上前來,低聲謾罵道:“獨孤永業這個狗賊,簡直就是瘋了,這稅賦比起當初高緯時期的都要誇張,爲了跟陛下作對,不惜做到這種地步嗎?”
店家盯着面前的街道,輕聲說道:“其實,河洛地區的百姓還好一些.畢竟他認爲這裡的都是他自己的子民,其餘那些新得之地,纔是最慘的,爲了籌集軍費,河水以南的富裕地,被他硬生生弄出了糧災.”
“他也根本不在乎那些那些州郡,甚至派遣軍隊去強行收稅,直接燒燬抵抗的村莊,屠村屠城.”
“也不知道,段韶的心裡,是否會有一些後悔呢?”
金墉城,尚書檯。
獨孤永業與段韶面向而坐,下方則是坐着許多的官員。
段韶眯着雙眼,認真打量着面前的獨孤永業。
說起來,剛剛到達河洛的時候,段韶壓根就沒有將面前這廝放在眼裡,獨孤永業的軍事才能還不錯,但是在段韶面前也就只是這樣了,不算一流。
至於謀略,段韶就更是看不起他了,基本上沒什麼謀略,玩的都還是老鮮卑軍頭的那一套東西。
因此段韶根本就沒將他放在眼裡,來到金墉城之後,更是迅速分化了他的軍隊,領着其中精銳外出作戰,又將他們離間。
事情到了這一步,一切都在段韶的控制之下,他覺得獨孤永業定然會受不了這樣的威脅,會急着對自己出手,而他也做好了一切的反制手段。
可就在這個時候,獨孤永業卻忽然變了個人。
他親自趕到距離城池三十里地的地方,爲段韶等人接風洗塵,親自進行了對諸多將士們的封賞,而後又馬不停蹄的帶着衆人前往河內,帶着衆人查看了劉賊渡河作戰的戰場,那裡至今還有許多的劉賊精銳把守。
他說出了讓段韶等人返回的理由,他發現劉桃子的愛將姚雄聚集軍隊,似乎是要襲擊河內,故而才召衆人前來,沒想到,姚雄假裝要進攻自己,最後卻忽然渡河去打了僞周。
他對打斷這次討伐感到很愧疚,並且再三表示往後再也不會如此。
段韶所想的狗急跳牆沒有出現,急着動手也沒有出現。
他沒有罷免那些跟隨段韶作戰的將軍們,反而是繼續重用提拔,也沒有對段韶動手施壓,反而是將朝中大權推給段韶,繼續以他爲主。
就在段韶搞不清情況的時候,獨孤永業打出了一張更加關鍵的牌。
小皇帝高儼。
段韶將皇帝帶到此處,就帶着人離開了,獨孤永業就整日整夜的去拜見皇帝,送上禮物,給他安排老師,給他找來各類的經典安排玩伴,親自教他劍法射術等等。
小皇帝哪裡見過這樣的。
當段韶回來的時候,小皇帝的立場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段韶對此無能爲力。
而接下來的是最惡毒的獨孤永業將國事託付給段韶,而後以段韶的名義來瘋狂的掠奪河洛之外的諸多州郡,召集軍隊,囤積糧草,建設城防獨孤永業的實力進展迅速,而段韶迅速跟地方的官員大族們離心段韶無法拒絕,因爲他們確實需要儘快的積累力量,而段韶若是表示拒絕,覺得這些不能做.那就是主動讓出行政權,獨孤永業可以直接掌權。
段韶此刻感受到了莫大的壓力。
獨孤永業笑呵呵的坐在段韶面前,那笑容之下,隱藏着說不出的惡意。
段韶下意識的看向左右,可他的身邊卻沒有一個能爲他出謀劃策之人。
他不明白獨孤永業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個暴躁武夫,在幾個月內迅速長了腦子,變得如此難以對付。
本來當初自己結束征戰的時候,手裡的優勢都已經到了七八成,可這麼折騰下來,優勢又瞬間落在了對方的手裡。
段韶緩緩看向了坐在不遠處的一個年輕人。
那年輕人喚作高素,聽說是獨孤永業最新招募的一個謀主,乃是河內人.最近獨孤永業對這個年輕人越來越重視,段韶懷疑這些都跟這個後生有關係。
獨孤永業開口說道:“大司馬,已是秋後了”
“這些時日裡,天下各地,都有大量的叛賊,他們帶着東西去投奔叛賊,河內的鐵廠出現了叛亂,有一千餘匠人逃走了,他們殺掉了鐵官,甚至破壞了高爐”
“其餘各地也是愈演愈烈,他們被賊人所蠱惑”
段韶打斷了他,“劉賊這些時日裡,滿門心思都在鐵廠之上,我聽聞,他們先前嚴厲的打擊鐵廠的官員們,就連其朝中重臣,都因爲鐵廠的事情而被罷免,下獄.他們清除了貪污的那些人後,提升了廠內匠人的待遇,由廟堂直接管轄.我覺得,這些東西是我們可以效仿的。”
“我們當下不過六個鐵廠,跟叛賊比起來,實在是太小,河內鐵廠又遭受了極大的打擊。”
“問題的根本不是在如何阻攔這些匠人,也不是要如何抓捕匠人,關鍵在於我們是否能一樣清除掉貪污私佔的情況,提升匠人的待遇.”
獨孤永業很是驚訝,“大司馬,這些鐵廠,可都是我們駐紮在各地的軍隊所負責的,您這是什麼意思?是要將鐵廠從這些將軍們手裡奪走?您是在指責這些將軍們貪污鐵器,虐待匠人嗎?”
周圍的官員們忽沉了氣。
段韶捏了捏拳頭。
有沒有你們自己心裡還不清楚嗎??
當初段韶在金墉城聽說劉桃子那邊出了大亂,連魏收這樣的都受到了牽連,他是大喜過望,急忙派人查探,想要看劉桃子的笑話。
結果查了才知道,人家是在整頓鐵廠。
河北多產鐵,可這工廠和礦場的情況,只有這些當將軍的才知道,其中的貪污,惰政,虐待等情況之嚴重,是尋常人所無法想象的。
鐵廠的效率在這些腐敗軍人的手裡至少降低了六七成,他們不顧管理,滿腦子只想着謀利,不顧匠人的死活,甚至有的會賣掉鍊鐵的工具,賣給私人的工廠.情況就是惡劣到了這種地步。
劉桃子直接對鐵下手,從鐵權從軍隊手裡收回廟堂,將裡裡外外的鐵官以及相關官吏都殺了一遍。
人頭滾滾。
而後派遣新官們去接手這些事情,又增設了專門的監察機構,而後開始加大效率,全力冶煉,拉開效率鍊鐵!!
段韶是越看越眼紅,甚至都有些睡不着了。
國家大事,根本在農,手段在鐵。
鐵是一切政策的手段,要種地需要鐵,要打仗需要鐵,要殺人需要鐵,要掙錢需要鐵。
果然,還沒等段韶緩過神來,敵人的新政策就已經引起了極大的注意,河南這些被鎖鏈銬起來做事的徭役工匠,開始想辦法逃走,逃去河北地。
段韶也很想跟劉桃子那樣,對軍隊所把控的這些鐵下手,將其收回廟堂。
但是看着獨孤永業那驚愕的表情,段韶知道,不可能的。
若是自己強硬的推行,那都不需要獨孤永業出手了,憤怒的軍隊就會來殺掉自己。
威望是威望,利益是利益。
段韶不再堅持,順着獨孤永業的要求,下達了抓捕匠人,以及各地預防國內匠人逃離的命令。
商議草草結束,段韶憂心忡忡,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此處。
獨孤永業則是笑呵呵的送走了其餘諸多的官員們,等到衆人都離開,化名爲‘高素’的楊素這才大步走到了獨孤永業的身邊。
“大將軍”
“哈哈哈~~”
獨孤永業笑着,親切的拉住楊素的手,看向楊素的眼神閃閃發光。
真他媽的是人才啊!!
對方以使者的身份剛剛來到國內的時候,獨孤永業還有些輕視對方,覺得對方的年紀太小了。
可在同意在暗地裡與周人結盟,得到此人的相助之後,獨孤永業頓時爽飛了。
這廝比祖珽還要全面啊!
內政,外交,軍事,經濟,謀略,獨孤永業都懷疑這廝是不是從孃胎裡就開始讀書了,他什麼都知道,無論獨孤永業詢問什麼,他都能給與完美的答案。
獨孤永業在心裡拿他跟劉桃子的祖珽比了比,而後驚奇的發現,祖珽也不如這個後生!
獨孤永業如今是越發的得意,他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天命在身了。
要不怎麼解釋隨便一個周人的使者就有這般令人驚歎的才能呢?
聽聞古代的明君最是能遇到這樣賢良的大臣。
楊素的臉色略微陰沉,他冷笑着說道:“這下,段韶要坐不住了,大將軍,我們還是不必着急,繼續熬,等段韶先出手,我們與他相爭,誰先忍不住誰就會輸.”
獨孤永業急忙點頭,“好。”
“不過,這匠人的事情”
“這好辦。”
“天下的刁民就是如此,一旦對他們寬容些,他們就會輕視官府,進行叛亂,您可以在金墉城內找一個地方,而後將那些鐵廠匠人的家眷都抓過來,放在城內,誰敢跑,誰敢不用心做事,就將他們家眷的人頭送給對方如此一來,就不愁他們會逃走,也不愁他們做事不盡力。”
獨孤永業拍着手。
“好!”
“當下秋後之季,劉桃子會不會來攻打我們呢?”
楊素不屑的搖着頭。
“大將軍不必擔心,劉桃子的弱點,我是最清楚的.沽名釣譽之輩,不足爲慮,反而是他身邊的祖珽,這廝做事下作,不會被什麼約束住,他纔是我們最大的敵手。”
獨孤永業放聲大笑。
“依我看,君的才能要超出祖珽十倍!!”
“我有楊君相助,何懼他劉桃子?!”
ps:元旦休息了半天,身體也養好了,明天開始進入暴發模式!!諸位還記得上本書的爆更時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