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一直在下,沒完沒了的樣子,聽家丁說,院前屋後積了不少的水窪,單是後園那口用來澆灌花草樹木的水井裡的水都漫了上來,滿園子的都是水,也分不清哪一塊兒是池糖,哪一塊兒的是旱地了。家丁僕人一大早的便是忙着排澇,整個後園子的花這會兒都還有半截子淹在水裡呢。家丁來說這些瑣碎事兒時,正是我醒來沒多久的晌午時分,推開軒窗,秋風夾了秋雨斜斜的從廊檐外撲了進來,撲打在臉頰上,涼涼滑滑的。
家丁一臉甚是苦惱的樣子,嘟噥道:“這鬼天氣,忒是煩煞人。”
我卻是心情好得很,雖然身子還是有些疲乏,腳步還是有點虛浮,但這絲毫不影響我的好心情。我將手臂探出軒窗,感受着秋風秋雨的清涼舒爽,笑道:“天涼好個秋,有啥好愁悶好煩憂的?那池塘水井原先不是都放養了魚苗?後園子的花橫豎是一時半會兒也淹不死,哪裡須得大費周章排澇?你們有那個閒工夫,還不如爬到後園子的二樓陽臺上,垂下釣竿,邊是垂釣邊是欣賞這難得的滿園皆是水上花的雨中好景緻。”
家丁被我說得直是張大嘴巴,半是驚訝,半是動心,最後是十足的嚮往。
我道:“去後園子垂釣前,先辦件事,持了我的宮牌,去宮裡替我告個假,說我偶感風寒,身子不適,告假兩三日。”
家丁歡喜地的應了聲,便是跑了出去辦我交待的事情。
家丁離開沒多久,莫尋回來了,先是藍影一閃,便是立在廊檐下抖落一身的水溼,再一擡眸,便是瞧見趴在軒窗上笑意盈盈的我。莫尋腳步頓了頓,我見他遲疑,一顆歡愉的心也跟着提到噪子眼裡,臉上的笑亦是有些掛不住。
我惡狠狠的威脅莫尋:“你若是再丟下我跑了,我會恨你一輩子。”
莫尋又是杵在那裡片刻,片刻後,也不知是不是我的威脅湊效,莫尋跨步走了進來,閂了門,又過來關了窗,默聲不響的垂着眸子牽了我的手,將我帶到榻上扶我仰躺在靠枕上,又拉過薄被蓋在我身上,這纔回身拉了一把椅子過來,在我榻前坐下,從袖袋中掏出一油紙包。
我甚是好奇,湊過去看了看,問:“是什麼?”
“從相國寺回來,路過市集,順手買了乾果。”莫尋淡聲說着,打開油紙包,問我,“主子想吃哪樣?”
我順眼一瞧,真是樂了,紅棗、花生、龍眼、葡萄、李子、杏子、桃子、黑芝麻糕,足八樣東西,當季的不當季的都湊一塊兒來了,真個是油紙包雖小,面面俱到。我笑咧着嘴,食指這個指指,那個指指,這個也要,那個也要的,整八樣都點了個遍,抽着空兒還順口問了句:“莫尋,你這是要改行開雜貨鋪麼?”
莫尋自是不理我,先是剝了一顆四仁花生遞給我,我看着紅彤彤的花生衣,微皺眉心挑剔的道:“我不要吃花生衣,你把花生衣也剝了吧。”
莫尋維持着遞花生米給我的動作,垂着眸子盯着油紙包看,淡聲道:“花生衣最是補血。”
我便是賊笑一聲,作恍然大悟狀:“啊,原來莫尋你順手買來的乾果都是補血的呀。”探手過去,晃了晃他的手臂,厚着臉皮道,“莫尋,我身子虛,渾身無力,手臂都擡不動了,你餵我吃吧。”
莫尋終於肯捨得擡頭看我,一雙沉默的眸子掠過我正晃着他手的手臂,眸低深處便是閃過一絲無奈,一絲寵膩,身子再頃過來,將手上的花生仁遞到我脣邊,我順勢連着他的手指一併給噙在嘴裡,一臉惡劣笑意的去看莫尋。
莫尋無奈又有點好笑的看着我,啓脣再啓脣,才滿是無奈的道:“主子,您是小狗麼?”
我鬆開口,舌尖順勢似有若無的擦過莫尋的指腹,惹得莫尋深眸中的閃過一抹我並不陌生的幽光,我吃着花生米,大言不慚的道:“我本來就是屬狗的啊。”
不可否認,性子裡的惡劣與惡趣味,總是讓我忍不住的就是喜歡去逗莫尋,但凡看到莫尋向來沉默無波的眸子深處,被我的一番言語給逗得,又是無奈又是好笑,輕輕淺淺的溢着寵膩時,我便是心生愉悅。
這會讓我有種被莫尋棒在手心呵護疼惜的感覺。
而我是那樣的貪戀這種感覺,那麼的似曾相識。
吃了幾粒花生,又吃了幾顆紅棗,我揪着他的袖底,說:“莫尋,明明我們昨晚什麼都沒做,可是,就是方纔,我看着你站在廊檐下,遲遲不肯走進來,說真的,我當時是真的有些怕,怕你又是哪根筋搭錯了,指不定一個轉身又是走得遠遠的。我即便是想要追你回來,也追不上。莫尋,如果是那樣——”我仰起臉頰,直直的看進他的眸光深處,“莫尋,我真的會這一輩子都不原諒你。”
我嘆口氣,將整個身子偎過去:“莫尋,我這一輩子,屬於我的東西所剩無幾,真正讓我想要緊緊攥在手心裡不肯放手的人與事亦是不多。”
不是沒注意到莫尋身子的僵硬,但是,既是認清了自己的心,認清了自己對莫尋的感覺,便是要大大方方的承認,讓莫尋心裡清楚,喜歡一個人便是喜歡,不喜歡便是不喜歡,無須掩藏,理應坦誠的告知對方,讓對方知悉,誠如我對慕容相,我從不掩飾對他的好感與想望。在我看來,如果喜歡一個人,卻是悶在心裡,那是自討苦吃。
昨晚,他將我擁在懷裡,只是哄着我入睡,就那般靜靜的擁着我,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我只覺長夜當安寧。忽然,便是想明白,這個世間,其實真的有種感情是尋尋覓覓,驀然回首,近在咫尺。
可是,中間有那麼多年,我便是這般的,理所當然的,將這個離自己最近最近的人,忽視又忽視。
我再嘆口氣:“莫尋,我怕你離開我,我想要獨佔你——”深吸口氣,終是說出盤旋在心口的那句話,“莫尋,也許,我是喜歡你的,比我所認爲的喜歡還要喜歡。”
不是沒想過,在我說出這些話後,莫尋會有怎樣的反應。
或是恭聲說:“主子,不帶您這般開奴才玩笑的,奴才受之不起。”一席話,將我與他的關係,死死的釘在主僕關係上,今生今世不得翻身。如果是這樣,我是不怕的,有句話,不是說,近水樓臺先得月麼?只要他在我身邊,不管是什麼關係,終究只有我夠得着、摸得着。終究,他只有我,他只是我的。他默認不默認,又有何關係?
怕只怕,他一聲不響,拋下我,轉身離開。
所以,這會兒,我緊緊的揪着他的袖底,緊緊的,盯着他看。
但是,我從未想過,莫尋的反應,竟然會是,許久的沉默後,手中的油紙包應聲而落,乾果散落一地。他垂眸,默默的,去掰我死死揪着他袖子的五指。
我咬着牙,無法置信的看着他:“莫尋,你……”聲音出口,才發覺自己的噪音顫抖得厲害,強自鎮定,強勢的瞪着他,“你敢!”五指死死的捏緊,捏得骨節發疼。
莫尋看我,許久,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頂,嘆口氣,道:“要我說多少次你才肯相信,除了你身邊,我又能去哪裡?”
第一次,他沒有自稱“奴才”,亦沒有稱我“主子”。
我無法置信的看着他,生怕是自己的錯覺幻聽,我問他:“那你……”
他的眸中淺淺的溢出寬容的微笑,又是摸了摸我的頭頂心,無奈的道:“乾果掉了,你不撒手,我怎麼去拾?”
我問:“真的不是轉頭就走?”
莫尋點頭:“不會。”
我再次確認:“方纔,我說,也許,我是喜歡你的,你聽到了?”
莫尋還是點頭:“嗯。”
我問他:“你……沒有什麼要說的麼?”手還是攥緊他的袖底,絲毫不肯放鬆。
“要說什麼?”也許是我眼花,他清淺含笑的眸中有幾不可察的苦澀一閃而逝,他說,“您對莫尋的喜歡,只是也許,對慕容相,纔是發乎心的癡戀。”
他說:“只是也許,不是麼?”
我便是怔怔的鬆開手,他轉身,慢慢的,撿拾起散落在地的乾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