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出岫趕到的時候,戰場上已是一片狼藉。第一次親眼看到大規模的冥軍,即使是無心於世的他也不禁微微地顫抖起來。恐慌與虐殺的氣氛鋪天蓋地地壓下,使他向來習慣了閒散的心突然被糾了起來,不得喘息。
從崑崙山下來之後,雲出岫便接到了來自炎帝的御旨。冥妖大量集結於祁嶺,軍隊耗時兩年卻仍攻而不克,帝心甚憂,遂遣千名術士統合爲鎮冥軍,交於雲出岫之手,令其速速前往祁嶺增援西炎主力。
一開始,雲出岫只是覺得麻煩。然而由漢陽而來的術士們卻帶來了最親的卜測,其結果竟是西炎大凶!難怪炎帝如此緊張,竟會派出專供御用的術士部隊去支援一般軍隊。
幾乎沒有猶豫地,雲出岫接受了令牌。從崑崙歸來的雲出岫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嬉遊四方的孩子,儘管他尚未元服,卻已擁有了能令這些常年呆在炎帝身邊的心高氣傲的術士們服從的力量與智慧。而就他本人而言,也已不再是那片輕飄飄的雲彩,因爲朝陽要爲它染上色彩,所以它無從逃脫。
西炎的軍隊已經完全潰散,士兵們像無頭蒼蠅一樣在戰場上四處奔走。冥軍的力量罕有地強大,與以往所見完全不同。有一股無盡的黑暗存在於這個戰場上的某處,正是這股黑暗成爲了冥軍的能量之源。
雲出岫很快地找到了那處黑暗,他讓術士們去援救各部將士,帶領已經潰敗的殘餘軍隊撤到祁嶺之外。而他自己則直奔那處黑暗而去,好奇心驅使着他想要挑戰那個使他如此在意的黑暗,於是他見到了魍羅。
張揚地飛散於空中的黑髮似乎也帶了血絲,端正到異常的臉孔上鑲着一雙血色的眸子,使人不寒而慄。那個男人騎着火麒麟,伸長的鉤爪將一個身着重鎧的將軍刺穿,然後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晚了一步礙…
對於風雷的死,雲出岫也不過是如此一句的感慨而已。而那個騎在火麒麟之上的男人,卻贏得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雲出岫聽到過他的名號,在他雲遊西炎之時,便從一些冥妖口中得知了這個來自黑暗的王。世間唯一能夠駕御地火淵之底的幻獸火麒麟的王,他的名字,叫做魍羅。
這是雲出岫第一次見到魍羅,但他卻一眼便認出了這個冥妖之王。除了他,天下便再無二人擔得此名。他便是冥妖的黑暗之源,只要打敗了他,冥軍便能一舉消滅。
消滅了冥軍,解除了西炎的危機,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就不會再逼迫他了吧?或者在他功成而尚未身退之際,連他一起……
雲出岫的嘴邊勾起一絲諷刺的笑意。那個男人並不是個仁慈的帝王啊,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和眼前這個冥妖之王同樣殘忍。
要出手嗎?和那個強大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男人一決死戰。他能贏嗎?贏了也不過是天下太平,他雲出岫卻不知道能不能太平。輸又如何?輸了,也不過是再入輪迴,來生但願永不爲人。
而那個卷着腥風血雨而來的男子又會怎樣呢?贏了,不過是進行下一場戰鬥,甚至都不會知道曾經有個叫做雲出岫的人死在他手裡。輸了,這絕對強勢的力量便再不存在,沒有魂魄的冥妖,也不會有來世之說。
只是,如果沒有他的存在,又怎能看到如此壯絕的一幕?
這個想法讓雲出岫在興奮與恐懼的雙重旋渦中顫抖,而此時,一個人卻突然闖入了他的視線。披着戰甲的少年在見到父親的屍體之後,憤怒地向魍羅發起了攻擊。突發的襲擊使魍羅在一瞬間無法反擊,那張冷漠的臉上竟也現出了一絲破綻。然而由悲與恨織起的網將少年的眼睛罩住,魍羅留下一個影子與他纏鬥,黑色的身影飄到了別的地方,再度擡起的眸子竟直視着一直在暗處的角落裡旁觀的雲出岫!
尖銳的壓力頓時直刺雲出岫的心臟,脈動激烈地收縮着。與那雙血色的眸子對上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冥妖之王的對手,更勿論方纔想過是否要消滅他的這種妄言。那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壓迫感,與雲出岫見過的所有人與妖都不同的黑暗。不存在正與邪,也不存在善與惡。魍羅的黑暗來得理所當然,因爲他便是黑暗本身。
被發現了!會被殺掉!
然而云出岫卻根本無法動彈,身體被那股前所未有的魄力所壓,目光卻釘死在了魍羅的身上。他想戰,亦想逃。他明知不是那個男人的對手,但仍想與之一搏。這大概便是所謂的天性與本能吧,不過雲出岫的天性相比之下卻十分淡薄,這便是他的理志輕而易舉地戰勝了天性,阻止了不顧一切與之一戰的衝動的原因。
於是雲出岫身上的緊迫感慢慢消失,只是繼續隱於暗中,放鬆自己的氣勢與魍羅對視。魍羅似乎有些許訝意,頓了一頓,便擡起手來,一道雷電自他的手中擊出,迅速襲向一邊仍在與他的影子戰鬥的少年。
雲出岫驚出一身冷汗,因爲在襲擊少年時,那雙血色的眸子竟未曾從雲出岫的身上離去!是故意做給他看的嗎?那個一臉冷漠的男人想做什麼?逼自己出手?!
雲出岫絲毫未動,男人嘴角卻有了些許弧度。那抹輕得幾乎不被察覺,卻殘酷得冰冷刺骨的笑意使雲出岫毛骨悚然。
魍羅不再看他,徑直向倒在地上的少年走去。鉤爪入體,血肉橫飛。但魍羅卻並不急着殺死少年,只是像折磨一隻小蟲子一般,專挑筋骨關節神經密集處,看着少年的臉龐因痛苦而扭曲。
冥妖之王的臉上卻依然只有冷漠,並未從虐殺之中得到快感,也不是對人類深入骨髓的仇恨。只是冷漠地做着一些事,想要打破另一個旁觀者的冷漠。
雲出岫突然覺得或許魍羅纔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理解他的人,魍羅的冷漠與他的無心可說是同出一源。
不過雲出岫比他多了點東西,那些東西是魍羅不能擁有,也無法理解的。
半透明的輕紗驟然襲出,將魍羅纏於其中。黑袍男子似乎並沒有想到那個躲在一邊的膽小鬼居然會出手,眉間稍稍皺起。得手的雲出岫迅速來到已經奄奄一息的少年身邊,一道符紙擲出,在魍羅尚未從帶子中掙脫之時,將少年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雲大人?”
帶着奄奄一息的風行突然出現在祁嶺郡城外的臨時行軍大帳中的雲出岫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在術士們的臨時指揮下,殘餘的大軍已經撤退到了祁嶺郡外,並迅速集結,紮好營地。祁嶺郡的駐軍也已全部調來救助增援,一邊給將士們療傷一邊布好警戒線,並往周圍郡縣派去了傳令全都,並將這裡的戰狀上報漢陽。
認出風行的士兵們立即找來了醫官,然而受到過非人折磨的身體卻讓醫官們連連搖頭。不過身爲已經戰死的元帥的獨子,術士們還是立即使用術法保住了他的性命。只是要想讓他完他康復,卻沒有人有自信說出這句話。
突然有人想起了身爲鎮冥軍首領的雲出岫。如果是連炎帝都十分欣賞的他的話,應該有辦法能夠治療這樣的傷勢。只是在衆人環視軍帳之時才發現,將風行送回大帳的雲出岫,卻已經悄然消失。
把少年交給其他術士以後,雲出岫馬上便返回了戰場。西炎軍隊已經全部撤離,只餘一片碎屍零落,血肉遍佈的原野與山嶺。餘火仍在燃燒着,在滿是腥風的山嶺之中顯得如此詭異。冥軍也已暫退,只是那處黑暗卻並沒有消失,在夜幕的映襯下更加深沉。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能從那個男人手中逃脫已是極幸之事,可他現在居然獨自跑回來,竟是想要再見那個男人一面!
就像是將靈魂遺失在了那裡,他必需快一點到那個男人的身邊去。他不知道這樣的想法從何而來,只是那個絕對黑暗的男人能夠帶給他不一樣的人生——直覺在這樣告訴着他。
終於,雲出岫找到了那處黑暗,在已經快要熄滅的火苗的映襯下,那張冷漠的臉陰沉得如同崑崙之顛嚴酷的天空。黑袍的男人似乎正要離去,但云出岫知道他在等自己,即使直到現在,那個男人的眼神依然冷漠。
魍羅並沒有發起襲擊,卻也沒有就此離開。他只是靜靜地注視着返回的雲出岫,一言不發。雲出岫也一樣,急着返回戰場,但在真正見到魍羅之時,他卻失去了語言。
此時的魍羅已經褪去了戰場上那股不祥的剎氣,化爲純黑的暗融入了夜色之中。雲出岫雖然用眼睛看到了他,但卻並不肯定他是否就在那裡。唯一能確定的便是那對血色的眼睛,在黑暗之中與他靜默對視。
在這一次無人知曉的會面中,雲出岫做了一個決定。他只是想要任性一次,這是他短暫的一生中唯一一次的任性。但蒼天何其殘忍,就是這僅有的一次任性,便使西炎從此,萬劫不復。
漢陽皇宮,宣德殿上。
三軍元帥戰死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王都。失去了軍隊的主心骨,加再上冥妖之王現世的消息,整個大殿陷入了一片混亂。連被譽爲西炎戰神的風雷也無法在其手下走過一招半勢,剩下的將軍們竟沒有一個人能夠接過這個空出來的位置。雖然風雷生前也挑選培養過幾個有爲將才,但不是太過年輕,沒有功績服衆,便是沒有與之相應的能力。元帥這個位置並不是沒人想坐,但不是現在。
“雲大人,”御史大夫程興怒氣滿面地質問道,“據祁嶺郡傳來的戰報,鎮冥軍統領雲出岫自將大軍撤至祁嶺郡以來至今月餘,卻毫無動靜,從未出兵討伐冥妖!祁嶺郡守多次向他請戰,他卻以種種藉口百般推諉。而今祁嶺聚集衆多妖魔,然各郡駐軍卻已調往此地,正值進攻之大好時機。現在雲統領是重兵在握,卻不見他對冥妖有絲毫動作。請問雲大人可知這這是爲何?!”
手握重兵卻不聽令行事,這個帽子扣得大,宣德殿上一時鴉雀無聲,都在等着雲家家主的回答。只是已生華髮的老人並不着急,而是氣定神閒地說,“戰場之事,往往在瞬息之間千變萬化。雲統領的做法自有他的道理,又豈是你我能在千里之外能夠安坐妄論的?三軍失帥已是極其慘重之敗,軍心未穩,殘兵未安,冒然出擊只會帶來失敗的結果。”
程興冷笑一聲,“雲大人這可是在爲令孫脫罪?比起初出茅廬的雲統領,祁嶺郡守葛天洪葛大人可是久經沙場,難道他的意見還比不上令孫?”
“葛大人自然是少有的勇將,只是身在前線,看到大軍慘敗,定是心急如焚。所謂當局者迷,而且身爲鎮冥軍統領,作戰方式必然與大軍有所不同。現在我們的敵人是運用異能的冥妖,而不是和我們一樣普通的凡人。自然要先制訂萬全之計,纔好將之一網打盡。”
“就是不知雲統領的萬全之日要何年何月才能制訂好……”
正當二人針鋒相對之時,玉座之上的人卻出聲道:“二位愛卿稍安勿躁。”
爭論的二人立即收聲,垂袖立於殿下。玉座之上的人仔細看來,也不過正介不惑之年。只是渾厚的聲音中透着天生的威儀,端正的五官雖並非肌肉糾結,卻也是不怒自威。這位自戰馬上得天下之人正是西炎皇帝龍君浩。
痛失摯友與愛將,身爲帝王的他卻並不能像普通人一樣爲身死異鄉的好友痛哭一場,反而要鎮定地坐在這裡聽這些人內鬨,真真是厭煩透頂。偏偏這個不長眼的御史大夫評論的,還是他一手提拔的雲出岫。
“程愛卿一心爲國,着實令朕感動。只是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更何況還只是葛將軍的建議。正如雲愛卿所說,與冥妖之戰非同尋常,若不是鎮冥軍及時趕到,我軍的戰況更是不堪設想。現在我軍新敗,將士疲憊,出擊之事不益操之過急。”
“可是陛下……”
“再者,目前祁嶺郡雖齊集各方駐軍,身爲鎮冥軍統領,雲出岫在沒有葛天洪的同意之下也不能調動一兵一卒。反倒是那個葛天洪,三軍尚未休整完畢就急着出兵,正是犯了兵家大忌。此人雖勇,卻定性不足啊。”
這樣一席話下來,就算是聾子也能聽出炎帝在偏袒誰了。程興只得應了聲“是”,憤憤退於一邊。
只是說出這話,炎帝和雲啓然心裡也着實沒底。自撤軍以來,雲出岫沒有給出任何按兵不動的合理理由。再者,這天下只怕是也無人能夠猜到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唯一能確定的一點便是,既然當日他接過了那塊令牌,那這片浮雲便是將自己拴到了炎帝手中。而那樣一個驕傲的人,也定然不會對自己接下的事半途而廢。
龍君浩深深吸了口氣,望向敞開的金殿門外。朝陽纔剛剛升起,正對着大殿之門,在薄薄的雲霧之中一層層地剝落素紗。三千繁華正在醒來,造就了漢陽的極盛之景。
只是這人間美景,又有幾人能夠安然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