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移符紙將二人送到了黃泉谷中, 天魁身上雖然到處都是傷口,卻並未受到致命傷,除了血流得多一點之外並無大礙。但是看起來天魁的意識似乎正在流失, 雖然還睜着眼睛, 但眼神卻失去了焦點, 叫他也沒了反應。
被天機草纏繞過的左手也有微微的麻痹之感, 看來應該是天機草的葉片中帶有能麻痹獵物的毒素。此地不宜久留, 雲出岫又結出幾道符,一口氣連續擲出數張瞬移符紙,轉眼便到了黃泉之外。
連續瞬移比御風術更加消耗體力, 當雲出岫終於停下來時,只覺得眼前發黑, 再也支撐不住天魁的體重, 二人一同倒了下去。躺在草叢中稍作休息, 拼命地回覆着體內空虧的法氣,一股熟悉的氣息卻讓雲出岫在意起來。
他坐起來打量着四周, 原以爲不過是荒山野嶺,誰知卻身處在一片建築的廢墟中。殘垣斷壁被野草藤蘿所覆蓋,仔細辨別之後才知道以前此處應該是一座莊園。雲出岫四下走去,沿着破敗的牆壁與歪倒的廊柱,讓他似乎回到了多年以前。
那個時候他也曾在這裡走過, 只是當時有溫婉的仕女給他引路, 廊柱之間還掛着絹絲, 叢草遍生之處, 本是清澈的荷塘。
這裡是隱霧山莊。
還真是與這些自己不願再涉足的地方有緣, 胡亂的逃跑卻最終又被指引來到了這裡。在殘敗的莊園中探尋了一會兒,雲出岫找到了間勉強能避風霜夜露的小屋, 將已陷入暈迷的天魁背到了此處。
術者的治癒術對於冥妖無效,再來天魁的傷口也不深,不多時便已停止了流血。雲出岫只是將他破破爛爛的衣服脫下,在外面的淺塘中打了些清水來替他的傷口稍做清洗。黑暗來臨,雲出岫也沒有生火,冥妖是不需要溫暖的,而他自己則可用罡氣護體,無需再多此一舉。
左手的麻痹感在漸漸地退去,算了下時間,全身都受到天機草葉片攻擊的天魁最快也要天亮時才能清醒吧。結果不但天機草沒有拿到,還差點送了命。冥界大門處不見守衛,但說不定那詭異的天機草便是冥界的守衛者吧?
有冥妖的氣息在接近,是個高等級的冥妖,氣息十分強大。在察覺到時,雲出岫立即便在身邊下了結界,點燃明火。是被天魁的冥妖之氣吸引來的,還是被自己的血吸引來的?不論是哪一種,對自己都十分不利。
“什麼人?!”
雲出岫眯起眼睛看着來者,那是一個穿着蒼藍色袍服的冥妖,體形看起來與自己不相上下,但那張蒼白得發紫的臉上卻透出不祥的陰氣。
“雲國師不必驚慌,”冥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尖銳,讓人心生不愉,“你是吾王在意之人,在下此番前來,並非與雲國師爲敵。”
“你是魑落。”
雲出岫記起了這個氣息,柯木智給他的那個羅盤上便附有想要尋找的魑落之氣,沒想到本尊竟然會出現在他面前。
“雲國師竟然認得在下,還真是在下的不幸呢,”魑落臉上勾着陰暗的笑意。
“前些日子,是你潛入鎮冥軍本營殺了前鋒營統領何世棋?”
“正是在下,”魑落立刻坦白地承認,“他捉了在下的部下,與前鋒營衆術士一同將他折磨而死,在下只是去報此一箭之仇罷了。”
雲出岫皺起眉頭,魑落所說的“折磨”,大概就是鎮冥軍本營中術者對冥妖的試驗研究吧。爲了找出冥妖的弱點,試驗更加快速地根除冥妖的方法,鎮冥軍中有專門的機構對冥妖進行研究。通常都是將活捉的戰俘用於活體試驗,反正又不是人類,手段再殘忍也不會有人反對。但事實上,對於成爲試驗品的冥妖來說,落入鎮冥軍之手卻是比死更加可怕的事。
“冥妖也會做‘報仇’這樣的事嗎?”雲出岫反脣相譏道,“沒有族親,也不知何爲情誼的冥妖,會死在敵人手裡,不過是因爲技不如人。爲這樣的一個弱者而做出‘報仇’這種人類纔會做的事,被人類稱爲‘修羅大將’的魑落將軍還真是名不符實呢。”
魑落沒有理會雲出岫的嘲諷,而是面不改色地說,“彼此彼此,雲國師不也是身爲被萬人敬仰的鎮冥軍統帥,卻不願對冥妖之王痛下殺手嗎?”
雲出岫沉下臉來,“魑落將軍也太看得起雲某了。若論單打獨鬥,雲某的功力尚不如魍羅,何來不願下手之說?”
“哦?”魑落扯開泛着青紫的嘴脣笑道,“難道……你還沒發現嗎?”
“發現什麼?”
魑落又像是察覺到了什麼一樣搖搖頭,“不不不……就算失去元神之力,雲國師又怎會發現不了?只是不願意去認清這個事實,所以纔沒注意到吧?”
“你想說什麼?”
魑落指着躺在雲出岫身後的天魁說,“吾王受傷昏迷,難道不就是個大好的良機嗎?除去吾王之後,冥軍羣龍無首,自會一舉擊潰。還是說光明磊落的雲國師不想乘人之危,不在此時殺死吾王是怕被人恥笑嗎?”
雲出岫道,“雖然他的確與魍羅長得很像,不過這個冥妖並不是你們的妖王魍羅。”
魑落笑道,“都說人類善於欺人,更善自欺欺人,看來雲國師還真是人性的典範呢。他是不是冥妖之王,雲國師何不再看仔細一些?”
說着,魑落無視雲出岫手中的符紙,就這樣走到了沉睡着的天魁跟前,指着天魁的胸口說,“吾王曾爲青鱗所傷,雖以黃泉之神內丹調理,傷口已經痊癒,但云國師莫不是忘了,當初助吾王融合內丹的正是雲國師你,融合之中,你的氣息也一併注入丹珠,所以現在,吾王已經修復的元神中,尚且留有云國師的氣息。”
沒錯,在融合時參入自己氣息以調理魍羅與丹珠之間的平衡,所以即使魍羅的元神痊癒之後,體內也會留有自己的氣息。這是世間唯一的印記,辨識妖王的方法,便是查探一下他的體內有沒有云出岫的氣息即可。
但自己在醒來面對與魍羅長得一模一樣的天魁時,卻並沒有用這個方法。並不是因爲想不到,而是被自己刻意乎略過去了。天魁的性情與魍羅完全不同,既然他沒有說自己是妖王,那就一定不是了吧?
事實上,天魁雖沒有說過自己是妖王,卻也沒說自己不是妖王。從一開始將天魁與魍羅劃分爲兩個人的正是雲出岫自己。天魁說,他與魍羅同出一源,天魁說,魍羅知道的事,他都知道,天魁說,他與魍羅同心同體,他消失的話,魍羅也會消失。
是爲了讓自己安心養傷,所以纔沒有明說嗎?不,恐怕,天魁是爲了讓自己毫無顧慮地殺了他,所以纔沒說的吧?他應該是看出來了,自己絕對無法對魍羅下手這件事,他比自己更加清楚。
不僅是天魁,甚至連魑落也很清楚。雲出岫頓時覺得心下一片死灰,原來自己竟這麼容易被人看透嗎?
“天魁說,魍羅是與冥王相近的一面,他則是與天神相近的一面。”
魑落毫不隱瞞地說,“沒錯,從稱呼上來講的話,的確如此。”
“從稱呼上來講?”
“吾王乃冥王與天神之子,然而由於冥王與天神的氣息不能完全融合,所以在吾王之軀中,便產生了兩個截然相反的靈魂。吾王的秉性與冥王更加相似,故而主宰妖王之軀的靈魂乃是吾王魍羅。不過在千年前與斂塵相戰時,天魁的靈魂被斂塵所使用的神器喚醒,幫助天神封印了吾王。”
雲出岫道,“你們是想借我之手除掉天魁?”
“果然不愧是吾王中意之人,”魑落對雲出岫說,“雲國師既然也不願與吾王爲敵,那何不助吾王一臂之力?”
原來,一切都在魍羅的算計之中。看清了自己的真心,便爽快地利用自己替他除去礙事的天魁。
“天魁即與魍羅共存,殺了天魁,魍羅也活不成了。”
“此言甚是,”魑落的表情看起來也有所困惑,“但吾王卻說只有你能助他除去天魁,想必定有云國師纔會的方法,使天魁之魂離開吾王之軀。”
“離魂術嗎?”雲出岫說,“離魂術只能將靈魂與身體分離,分離出的靈魂沒有實體,也不存在殺死一說,最多隻能將之封印。但若有一天封印被解開,靈魂也會回到原本的身軀之中。”
魑落追問道,“難道就沒有將靈魂消滅的方法嗎?”
“能消失靈魂的只有冥王,”雲出岫說,“世間一切亡者的靈魂都將歸於輪迴,輪迴臺所屬冥神掌管所有亡魂的去留。不過縱使冥神也沒有消滅靈魂的權利,只有冥界之王纔對亡者的世界持有生殺大權。”
頓了頓,雲出岫又說,“不過,妖王的情況又與普通靈魂不同。”
“不同在何處?”
“歸於輪迴的靈魂都是在宿者之軀死亡之後產生的亡魂,而用離魂術分離的靈魂則屬於生魂。生魂不歸冥界掌管,若不能歸於軀體,便會遊離於世,永不消失。若要對妖王使用離魂術,則魍羅與天魁二者之魂盡皆離軀而去,最有可能成功的方便法是在離魂之後封印天魁的靈魂,只讓魁羅的靈魂歸於軀體。但封印後的靈魂也並不會消失,若有一天封印解除,由於魁羅所佔身軀而無法歸體的話,那麼天魁的靈魂便會永遠遊離在世間,不能歸於冥界,也不能被人間的術法消滅,卻依然有可能再次找到軀體之後重歸其位。”
也許是沒想到讓天魁的靈魂消失是一件如此複雜的事,魑落原本便顯陰氣的臉變得更加青紫,火光下的皮膚中幾乎都能看到微微突起的青筋。
雲出岫又說,“而且,靈魂的力量是宿主之軀的力量來源,魍羅與天魁即是二魂一體,那麼妖王身體的力量便是二者之合,如果分離或是消滅了天魁的靈魂,那麼妖王的軀體所承載的力量也將被減半,失去一半力量妖王,還能統領世間冥妖與人類相抗嗎?”
“這……”
“你們想得太簡單了,”雲出岫說,“先不論是否能離魂成功,是否會失去一半力量,魍羅他憑什麼就認爲我一定會站在他那邊?的確,我不忍心對他下手,但也不會忍心對天魁下手,更不忍心讓人間萬民都淪於水火。我不忍心的事太多,最終將如何選擇,又豈是他能料到的?”
“雲國師所言甚是,”魑落的表情更加陰沉,“將希望寄於一個人類身上,說起來也未免可笑。”
說完,他在天魁身邊蹲下,用冥妖的法術替天魁治好了身體上的傷口。
“天魁若是見到在下,必定是要取在下的性命的。”魑落說着,便準備離開,“不過這回天魁的覺醒,卻是吾王主動將軀體交予天魁之故。既然吾王如此信任雲國師,也希望雲國師不要負了吾王一片真心。”
說完,魑落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黑暗中。雲出岫嗤笑着搖了搖頭,真心?冥妖連心都沒有,又何來真心假心?魍羅不過是看穿自己的懦弱,纔會想要利用自己替他除掉天魁。
大炎萬民將剷除冥妖的希望寄託於雲出岫,沒想到妖王卻也將冥妖存活的希望寄託於雲出岫。除此之外,斂塵將重開天門的重任寄託於雲出岫,大炎的帝王將大炎的興衰寄託於雲出岫,天魁還將維護三界平衡之任寄託於雲出岫。
如此多的責任壓在他的身上,誰也沒有過問他是否願意擔下這些責任。
人間的生活如此沉重,天魁說,當他渡過三劫成爲神明後,便不會再爲此而痛苦。既然羽化飛昇是他唯一能夠逃避的出路,即使並不嚮往寒冷的崑崙神峰上孤獨的生活,又緣何不可呢?
只是,一個連身爲凡人的責任都不願望承擔的人,又憑什麼能去擔當人間的神明?三劫又怎麼降臨在這樣一個被世俗所困的人的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