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斯匪民,何以稱人……”
紫禁城乾清宮弘德殿,用完晚膳的康熙在這裡歇息,順手翻着今日送來的奏摺,看到兩廣總督趙弘燦的奏摺時,低低開了金口。
在他下方,白鬚白辮的李光地正虛虛坐在小凳上,手握茶杯,像是在沉思。聽到這話,擰着眼角,朝康熙身前的書案瞄去,數了數已用硃筆御批過的奏摺數量,已然明白康熙是對何事發了感慨。
可他卻裝作不知,開口問道:“皇上所憂何事?”
“韶州府礦徒又在鬧事,燒死監生一家一十三人,更聚了上千流民襲擾鄉人,若不是地方軍政應付及時,還真要弄出一番大動靜。估計這趙弘燦的下份奏摺,又要說到開礦禁之事吧。”
康熙徐徐道來,他看向李光地,語氣親暱。
“晉卿,不獨廣東,南方此類情事綿綿不斷,這礦禁是不是該有所更張?”
李光地順勢離了那讓他老骨頭懸得異常不舒服的小凳,跪伏在地。
“皇上,地方督撫請開礦禁,不過是希翼另開財源,本心可非在地方安靖之上。皇上聖心燭照,當知這礦禁一開,遺禍更是遠勝於今,兩害相權取其輕,臣意一如既往,禁!”
康熙呵呵輕笑,站起來活動氣血。
“可那些草民,有業就成良民,無業即爲賊匪,此害也着實煩心。”
李光地答得堅決。
“耕天下哪得灑種坐等?前明之覆,即在這荒廢二字上。田地不論肥瘦,雜草滋生總是難免,地方軍政就得時時割草,不得懈怠。”
康熙嗯了一聲,李光地所說,他二十年前就已然悟得通透。
別看如今一力禁礦,南方各省的礦徒流民鬧得是非不斷,可看到實處,這開礦並沒有真正禁絕。地方上的黑礦比比皆是,足以容下大部分礦徒流民,不至於讓他們羣聚爲大害。縱有小害,地方也能碾平,不足爲患。
地方督撫求開礦禁,不過是手中財源支拙。開了礦禁,只能讓督撫管治,他們想的就是以這管治之權,換得商人財貨而已。督撫這心思,倒多不爲私心,而是地方用度的確緊張。但若開了這口子,到時候公私心就難分清。
督撫是否貪瀆不值得關心,怕的是如前明那般,讓地方有了挪騰之力,這可就深蘊禍患。更怕的是朝廷開礦,就意味着鼓勵礦商,到時候人力銀子都往開礦上湊,礦盡之後,百萬礦徒動盪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如今明壓這開礦之勢,開礦之利就匯聚不到一起,爲各方勢力分流,這纔是理想的狀況。地方錢少,權輕,事就少,李光地所言,可是治政之根啊……
想到這,康熙微微皺眉,此事他們君臣早有默契,剛纔他口裡談此事,心在想另一事,李光地卻擺出一副就事論事的姿態,全無以前的剔透靈巧,看樣子已料到自己召他來是所爲何事。
“這李光地,可真是漢人表率……奸猾數十年如一日。”
心中感慨,面上卻未動聲色,話題驟然一轉。
“噶禮張伯行互參案久懸不決,朕不欲此事再擾朝政,想着就依張鵬翮所議,張伯行革職,噶禮降級留任,晉卿以爲如何?”
督撫如何處置,大學士雖能說話,卻遠不能一言而決,康熙這麼直白地問出來,像是由李光地來取捨一般,李光地卻是鬆了一口氣。
“若皇上已聖心獨裁,臣無異議。督撫不思和衷協恭,互相訐參,殊玷大臣之職,牽累朝堂祥寧,皆是有罪!”
只談事面,不談案子本身,同時還留下了話口,等着康熙拿捏,李光地這事不沾身的功夫已臻化境。
康熙卻是不捨,步步直逼:“朕就是沒定下決心,如此處置,本心是安大局,卻又擔心世人說朕敷衍護短,牽起滿漢之爭的話頭。晉卿有何思議,可直中說來,即便有所觸耳,朕也不怪罪。”
李光地心中一嘆,皇上你何必再問,當初本是噶禮貪腐案,卻被你開口說成是噶張互參案,調子早就定下,卻還要臣子周旋着護住你的面子,這事都做了,還哪裡來的面子……
只是康熙已然直白到這地步,幾乎就是在變相地求着自己,李光地再也不能支吾了。
“張鵬翮所議太平,未能留出皇上置啄之地。皇上當再派欽差,最好是……滿大人前往……”
李光地刻意將“滿”字咬得重了一些,康熙嗯了一聲,沉思起來,片刻後,呵呵笑出了聲。
“晉卿啊晉卿,這等心計,果然只能出自你的手筆。”
李光地惶恐了,砰砰叩頭。
“皇上此言差矣!此乃皇上的持正之心,臣不過是苦思着爲朝局解困,絕非專營心計的小人!”
康熙揮手止住了李光地的連環叩,嘴裡說着是朕想多了,心中卻道,你身上背了三十年的天下第一小人名號,這豈是虛得的?
噶禮貪瀆,進而引得江南官場滿漢對立,他本一心迴護噶禮這個乳兄弟,卻也在掂量自己的處置,會不會讓這滿漢一家的旗號再多上一個大洞,讓暗流波及到了朝堂之上。李光地的建議很老辣,讓他再派滿臣去查。滿臣自然更要回護噶禮,比張鵬翮這個漢臣的議定更爲激進,會惹得羣情更爲激憤。這時候他康熙站出來,將這議定朝迴帶上一步,既保全了噶禮,也會彰顯滿漢一家,秉公持正的用心。在漢臣看來,心氣也算平了一截,再難逼他嚴懲噶禮,此事就此抹平。
思緒掃過一圈,康熙將預定爲替罪羊的滿大人也找了出來,那就是戶部滿尚書穆和倫了。
見李光地左右張望,似乎以爲事情已了,想招呼太監問時辰準備告退,康熙再度開口,噶禮案不過是小事,他今天找李光地來,爲的是另一件大事。
“晉卿,你說朕這位置,哪個阿哥接下爲好?”
他隨意地說着,手也隨意地撫着書案後那座紫檀木雲紋龍椅的靠背。
“這……”
李光地心中一抖,心說終究還是沒能躲過,怔了好半天才提聚起精神,趕緊又叩下頭。
“太子仍在,臣不知皇上所云何事!?”
康熙的語氣冷了下來。
“太子!?他還配稱太子!?他滿心想的,就是再不當這太子了吧!”
這話模棱兩可,可康熙話裡的那絲怨怒,顯然應該朝某一個大逆不道的方向理解。
“朕今日才知,他身邊那羣臣子,已經在作南面而拜的準備了!”
嗓音越來越高,卻已經沒了四年前在塞外行宮,當着羣臣的面斥責太子時那般激憤。
“李光地,朕決意再廢太子!可有哪個阿哥,是你中意的?”
康熙問得直接,李光地直打哆嗦。
“此……此乃天子家事,臣子等何敢肆言置啄?”
康熙搖頭。
“可前朝士子都說,天子無私……”
李光地已是一身的汗,用衣袖蹭了蹭額頭,趕緊順着這個話頭應對下去。
“我大清持水德,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天子家事,已與天下之公合一,臣子只居廟堂,豈能專擅,而代天下立言?是故這儲位一事,只能是聖心獨裁。”
康熙冷聲嘿笑,還真不能跟李光地這理學大師談事理,怎麼他都能說圓了。
“就是你們漢人事多!這太子之事,也是按你們漢人之制而設!到得如今,再用回那八王議立之制也不可能,此事到底該有個什麼章程!?”
康熙差點就咆哮出聲,話到舌尖,終究還是咬住了。
見康熙滿臉漲紅,李光地心中戰慄,怕着皇帝再說出什麼他不堪受之言,趕緊丟出了一句話。
“皇上聖心高遠,水善利萬物而不爭,這話應該是想透了的。”
康熙一怔,氣息漸漸平復了,有些頹然地坐回了龍椅。
李光地這話他明白,那就是再度用上第一次廢太子後的章程:不立太子,看看那些阿哥們到底怎麼個跳騰吧。雖然沒有根解他的難題,卻也算是一個可行之策。
出了宏德殿,行到南書房時,李光地才抖開了一身的衣衫,這汗出得通透……
“李相!”
正恍惚間,卻見有人在前行禮招呼,定睛一看,是張廷玉。
“哦,衡臣啊,還在南書房忙着?”
李光地淡然應着。
“剛把起居注修好,準備去昭仁殿侯着給皇上講書。”
張廷玉不等李光地問就說出了前後行止,李光地暗歎,這張廷玉,心性跟自己真是像,這話是在試探皇上現在的心氣如何。
“不必去了,今天皇上……”
李光地朝北看去。
“恐怕沒有聽書的心思。”
弘德殿,康熙丟下奏摺,煩躁地在殿裡轉了一圈,將小太監招呼了過來。
“擺駕儲秀宮!”
小太監應着嗻,一溜小跑出了殿去安排御駕,就像是一顆石子投入如鏡水面,無數人頓時動了起來。
李光地這個漢臣遮遮掩掩,只消掉了康熙的半團鬱氣,剩下那一半,就只能靠儲秀宮那些江南漢女來消解了。
“嗯,石氏那小腳倒是別有風姿……”
跨上御輦,康熙心中轉着這樣的念頭。
山坡上,關二姐……不,關蒄的嬌小身影伴着她清麗笑聲一同飄飛着,天上還飛着一個風箏,那是李肆前幾日隨手做的。看着她那如小鹿般躍動的身姿,李肆感嘆不已,這纔是純粹而自然的美麗。
“四哥兒!四哥兒!成了成了!”
某人的粗曠呼喊破壞了這絕美的畫卷,李肆沒好氣地轉頭望去,正見到鄔亞羅鄔炭頭奔了過來。
“真的成了!”
李肆這才反應過來,他交代給鄔亞羅的那事,居然已經有了結果!?
礦場裡,急急趕來的李肆也顧不得一身是汗,徑直擠到衆人圍着的一座淺窯前,這座小小淺窯是新搭起來的,同樣用上了蓄熱室,虛虛打開的窯門裡,是一個由新磚搭起來的小池子,池子里正翻騰着熾白的液體,那是鐵水……不……鋼水……
“老天爺!這顏色可真沒見過,難道是……鋼!?”
關鳳生失聲叫着,真搞出了鋼!?
“不好!塌了!”
衆人正要歡呼,卻見那池子邊緣正一塊塊黑化剝落,跟鋼水混在了一起,唉聲頓時四起。
這是酸性耐火磚,當然沒辦法鍊鋼,可李肆卻一點也沒失望,他可不是要鍊鋼,而是……
“四哥兒,你這弄來是做什麼啊?”
關鳳生鬱悶地問。
李肆滿心歡暢:“我這是在造裝黃金的盤子。”
衆人都呆住了,黃金?
李肆看向關鳳生:“關叔,你相不相信,我能變出黃金?”
夏日的黃昏,在加上爐窯的高溫,關鳳生只覺一身溼漉漉的,像是腦子也融了,迷糊糊宛如昇天。
【並非筆者刻意醜化康熙,這麻子本就喜好這一口。他幾次南巡,從江南帶回了不少漢女,這些漢女都只被封爲庶妃,生下過不少兒女,其中的石氏爲他生下了皇二十三子胤祁。意大利籍傳教士馬國賢曾任康熙的宮廷畫師,他在回憶錄中寫到,康熙閒時就喜歡逗弄那些裹腳的漢女妃子,比如用蛇蟲蛤蟆什麼的嚇她們,看着她們驚慌而逃的搖曳身姿哈哈大笑。蘇州織造李煦幫康熙物色並進獻江南女子的事,也由他給康熙的秘折所證實。康熙五十年後,宮中只有五位妃嬪爲皇帝生下子女五人,其中漢女四人,生子女四人,都高佔八成,這時候康麻子是一心撲在了漢女身上。】
(第一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