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啓邁陳子皋,在江寧盤桓了好多天,一直不肯走;時不時地到兩江總督衙門坐坐,也經常到潤森舅舅臬臺衙門喝茶聊天。嗯,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陳老先生和潤森舅舅,聊得還很投緣。
要不是潤森舅舅稍稍往後收着點,陳老先生都準備跟潤森舅舅他認本家、認兄弟了。
陳子皋老先生,算是個人品、學問、能力都不錯的儒生官員;在和平時期,應該是個很不錯的治世能臣、一方大員;但多少有點生不逢時,生錯了時代。
嗯,其實就沒幾個儒生,能應付得了眼下這麼紛亂繁雜的局面;練兵、打仗、籌集軍餉、救濟賑災、發展經濟,幾個讓誰都撓頭的活計,同時堆過來了;就沒幾個儒生官員不抓瞎的,不像無頭蒼蠅一樣蒙擦擦的,不知道從那下手的。
自己老父親,要不是有楊孟晗早早練兵,做生意賺錢;還從大夏源源不斷地運回糧食,運走難民;有了這些硬實的前提條件,在後面撐腰,讓他老人家纔在這場狂風暴雨中,勉強能夠站穩腳跟,屹立不倒;成了國之柱石,成了令人仰望的存在。
另一個時空中,老父親下場,還不如人家陳啓邁老先生涅。
換個角度講,換個其他人來,就江西那亂糟糟的局面;也未必就比他陳老先生,會做得更好。費莫.文俊這眼高手低、脾氣大、架子啷噹的旗大爺,來了後,只會把現在已經快撐不下去的局面,搞得更加不可收拾。
但是,朝庭處置陳啓邁,也不是毫無道理;喪師失地,不可能就這麼輕輕揭過,一笑而過,毫不追究的;陳啓邁一介漢臣,還沒那個人脈和麪場。
而且,在我大清,像這樣因爲丟城失地的原因,被開革處分的;一般很難再有復起的機會;除非你積極辦團練,打個大勝仗,收復失地、立下偌大軍功。
在另一個時空中,陳老大人就是如此這般,不願輕言放棄;在皖南徽州、寧國一帶,嘔心瀝血地辦了好幾年團練。
可是,造化弄人,世間不如意事常八九;另一個時空中,江南大營第一次被攻破時,向軍門飲恨而亡;陳老先生他的團練,也沒逃過敗亡的厄運,一如長江中隨波泛起的幾個浪花;幾年辛苦,全白費了,悉數付諸東流;不但沒功勞,連苦勞、疲勞,都毛都沒撈着,只能落寞回鄉;晚年,在湘江老家,以教書育人爲業;倒是爲家鄉,培養了不少寒門學子。
陳老先生從巡撫的高位上,突然從半空中跌落下來;不甘心從此落魄沉淪,這是必然的、很符合人之常情的心理狀態。
連瑞臻公,都是十幾年後,凌家有了現在的光景,他本人在士林有了如此大的名氣後;才讓他把心結放下了。
把心結放下,一句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不容易啊!
很絕情的推諉拒絕的話,老父親也說不出口;但像陳老先生這樣的情況,真還不知道從何處幫起。
老父親也不知道,該怎麼擺弄這件事;後來,因爲有好幾件事,需要回滬上一趟;就順便把整天在江寧窮晃悠的陳子皋老先生,一起帶到滬上;跟他說好了,先安置他,在師範大學當教授教教書,且跟瑞臻公作個伴;同時也在滬上議會,給陳老先生弄了一個議員的位置,目的就是另領一份薪水,補貼補貼家用。
也私下安慰他,推心置腹地跟他講;起復的事,可遇而不可求,只能慢慢等機會了;等不來,也是沒辦法的事。
老父親爲什麼事回來,楊孟晗心裡已經大致有數。
這咸豐五年,真不是好年頭;從頭到尾,我大清都流年不利,就沒一件讓人開心的事情。剛過年,就接二連三,發生了好幾件大事。
何卓人過來彙報,說的第一件事,倒不令人意外。
雖然按察使方子箴領湖州團練,以及自滬上聞風來援的,由上海道臺陳潤淼領隊的滬上團練;天天在杭州之北的武林門、艮山門之外,日夜攻打;然無奈兵微將寡,無力迴天。
嗯,支援杭州的南路軍,一敗塗地不說,連寧波老巢都丟了;北路援軍成了一支孤旅,後來也是隻能邊打邊撤,一路退到餘杭,勉強才穩住戰線,站穩腳跟。
看朝庭邸報,太平軍在浙南,勢如席捲;前鋒都已經打到溫州了,福建都已經全省震動,驚惶不安、雞飛狗跳了。
浙江全省,也就因爲按察使方子箴,在湖州練了一支團練,比較能打;加上滬上團練及時來援;勉強保住湖州、嘉興兩府,尚還完好,沒有遭受長毛擄掠。
在杭州旗營全體覆沒、乍浦旗營也損失慘重的奏報,上報四九城二十餘天后;朝庭的欽差特使到了乍浦,二話不說,就將何大巡撫,鎖拿進京了。
嗯,這個架勢,已經不那麼友好了;在我大清,大多數時候,對文官問罪,多數是官員自己先行進京的,多少還留點體面的。
也不知道什麼緣故,朝庭一直沒有對兩江軍隊發出調令;嗯,不過,方子箴、陳潤淼兩位,在杭州北城外,唱了兩個多月的社戲,還是很有效果的。
巡撫何桂清被鎖拿進京後,浙江文武頭頭腦腦,已經死的死、抓的抓;按察使方子箴成爲唯一倖存的高級官員,署理巡撫已是勢在必然,朝庭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連陳潤淼署理布政使,朝中也沒有異議;這個時候,有人肯在前面頂雷,絕對是國之干城了;那還說啥,就是他了。
但署理巡撫方子箴的請求朝庭援兵的摺子,卻如石沉大海,遲遲沒有迴音。
當然,潤淼從舅調任後,也有個順帶的好處;就是丁心齋老先生也順勢升官了。本來,老父親再次保舉時,以爲丁老先生能夠拿到從三品的;沒想到,任命文書下來,前面卻加了署理兩個字;嗯,丁老大人還只是正四品,只升了一級。
看來,丁老大人在京中,好像真是不知道得罪誰了,還得罪得死死的;有人故意在背後,壓制着他;看他不順眼,逮機會就踢他腳後跟。
當何卓人說第二件事的時候,楊孟晗還是有點意外的。
何卓人:剛剛得到的消息,一個月前,朝庭也派出欽差特使,于軍中帥帳拿下瓜爾佳.勝保,解交刑部大獄治罪。
嗯?這昨天還是一呼百應、威風凜凜的戰場統帥,今日卻成了階下囚;勝保一下子從浪尖捲到谷底。這畫風轉變的也太快了汕,總要有個說得過去的由頭吧。
何卓人:說起來,這還是正月裡的事;太平軍許宗揚和陳仕保兩部,再次分兵;許宗揚部仍然遊蕩在開封之東之南,陳仕保部則全軍西進,準備進擊鄭州;在南陽的曾立昌部當時也動了,拿下了鄭州西南的汝州;有和陳仕保部,分進合擊洛陽之意。朝庭收到消息後,也着急了、坐不住了,一面調陝甘西北之兵,加強洛陽防守;一面勒令勝保出兵,救援鄭州;務必不能讓曾立昌、陳仕保兩部長毛匪軍,在河南中西部合流;不然,那樣的話,河南省大河以南,也要全部江山變色了。
楊孟晗低頭聽着,覺得不知道那兒,有點不對勁。
曾立昌用兵,現在也鬼得很的;朝庭只要預先調來一兩萬人馬,來駐守洛陽城;曾立昌部就是使出吃奶的勁,都未必啃的動呀。
而且,他打仗也是很有耐心的;去年他心裡瞄着南陽,一直貓在許昌,假裝在一旁打瞌睡;愣是等了大半年之後,一直等到南陽守軍懈怠了、放羊了,才突然如猛虎撲兔,說動手就動手的。
按照他的用兵風格,怎麼可能,還沒打洛陽,就鬧得滿城風雨、天下皆知的呢?
甚至,連遠在千里之外的我大清朝庭,對他下一步的行動,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了涅?
何卓人:嗯,勝保給雪片般飛來的聖旨,搞得被逼無奈;不情不願地,與二月中旬,捏着鼻子領兵援助鄭州。大軍行至中牟縣,第二天早上拔營啓程時;才發現,陳仕保部在前面攔路;曾立昌大軍六、七萬之衆,出現在他的南方和東面。嗯,北面是大河;一夜之間,大軍陷入四面楚歌的生死絕境了。
嗯,這就合理了;玩了這麼多花頭,變了這麼多戲法;就是想把勝保,從開封堡壘裡面哄出來,尋機聚而殲之汕。
何卓人:勝保苦戰三日,後來在朝庭大河水營接應下,殘部逃到黃河北岸。嗯,從開封帶出來的一萬五千人,能渡河逃生的,已經不足三千了。嗯,勝保所部關外八旗旗兵,也損失不小;光爭搶渡船過河時,互相推搡,慌張落水被淹死的,就有不少。
大敗被執,鋃鐺下獄,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儘管這一仗,也是勝保不想打的,被聖旨亂指揮,逼上梁山的。
何卓人:勝保的獲罪下獄,直接原因,是戰敗被抓,根子當然還在上面;但間接原因吶,也是他自己作的,自作自受。這事吧,倒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實際是也是由來已久了。勝保治軍作戰,心切氣盛;與朝廷要員、地方官吏、友軍統帥關係,都不算融洽;經常仗着皇上一時寵信,跟方方面面都喜歡打口水仗;這兩年,也得罪不少人。現在,中牟慘敗後,上本參他的人,從午門能排到前門了;頗有點牆倒衆人推、破鼓衆人捶的架勢了。
特麼的,這還真應了那句吭: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呵呵,要說脾氣,僧格林沁、勝保、和春,幾個人都不怎麼樣;嗯,這個時代的旗人,就沒有不跩不竄的。
即使是讀書的旗人,傲慢與自矜,也是時時刻刻掛在臉上的。
溫文爾雅、文質彬彬,旗大爺們是不屑爲之的;嗯,只有弱雞的漢人,才這樣事涅!這一點也不爺們汕!
三句話不對,先拍一板磚,那纔是真漢子、真男人!那纔是快意恩仇嘛!
要是斯文了,那還是俺們旗人嗎?沒點殺氣,那還能唬住人嗎?
老父親回來之前,大舅哥方子箴和潤淼從舅,也從餘杭前線,悄悄趕回來等着了。等老父親一進家門,他們就腳跟腳地,進了中跨院書房。
方子箴:安卿公,某家都上書三回了,朝庭就是遲遲不迴音,卻奈之何?
老父親笑笑:不迴音,是他們還在原地磨悠,還沒拿定主意罷了。一是,讓衛國軍入浙,怕楊家衛國軍藉機越發坐大,往後越發難制。二是,不用衛國軍,好像也沒有其他辦法;一般的營頭過來,根本不濟事;就是派“女真不過萬、過萬不可敵”的八旗兵過來,也是送菜、送人頭。嗯,朝庭現在,哪有可戰之兵。所以,他們還在磨悠吶,嗯哼,且讓他們磨悠吧。
潤淼從舅:幼鳴,勝保在中牟兵敗,連北方戰線,也更加吃緊了吧?
楊孟晗:北方戰線吃緊是吃緊了,但是,太平軍不管佔了多少地方,都建立不了能夠紮下根來的地方政權;糧餉永遠靠打草谷來支應。北方貧窮,又連年歉收,民間無糧,現在是搶無可搶;所以,在北方,太平軍作戰,反倒毫無優勢,更不能持久。而且,目前在朝庭已有所防備的情況下,太平軍在北方作戰,倒佔不到什麼太大便宜。
方子箴:太平軍所到之處,就如蝗蟲過境一般;浙江就是年底能夠收復,還不知道要多長時間,才能恢復元氣。嗯,幼鳴,最近浙江百姓涌到滬上,或者直接尋船下南洋的,可是不少。好在,現在,無論是大夏,還是滬上,產業發展了,就業吃飯問題,還不是很大。沒有出現難民聚集的現象,都讓市場自行消化了。
潤淼從舅:聽說太平軍入浙江時,不過六七萬人;可現在,打聽下來,他們實打實的,也有二十萬了;嗯,對外號稱八十萬。
喝喝,這沒什麼毛用,不用怕的;李秀成佔蘇南、浙江時,手下實打實地,都有幾十萬人,號稱百萬;帶二十萬人,號稱六十萬,回去解天京之圍;連疫病過半,能上陣的戰兵,只有萬餘人的湘軍曾國荃部,都搞不定吶。嗯,打仗,不一定是比人數的。
老父親:孟晗,如果朝庭就是不下命令,你是怎麼打算的?
楊孟晗笑笑:實際上,下不下命令都一樣,部隊換個番號而已。今年新招士兵,也才入伍一個多月;全部訓練科目完成,也是七月底;不到八月份,也是不能大面積用兵的。慢慢等幾個月再看嘛,反正現在也不好用兵,總要等梅雨季節和酷暑盛夏,過去了再說。嗯,浙江多山,秋冬打仗是要好些的;夏天在山裡打仗,太受罪了;嗯,也容易出各種各樣預想不到的意外。
方子箴:嗯,幼鳴,爲兄我已經下令,讓各府各縣,恢復編練團練了;到時候,即使不能衝鋒陷陣,幫手做個嚮導、運送軍需,肯定是沒問題的。
老父親笑笑:那就還按原計劃準備着吧;也一邊耐心等待朝庭的消息。唔,吾自巋然不動,任爾東南西北風......
老父親現在回來,總是會找時間,跟瑞臻公小範圍地小酌幾杯;談談心,說說體己話。嗯,不是大場面、觥籌交錯、酒酣耳熱、全是酒話的那種。
這次,也不例外;老父親臨走前的頭一天中午,老父親帶着楊孟晗,去了凌家後花園涼亭;瑞臻公早早就溫了黃酒等候了;在座的,除掉凌幼樵,只有一身員外鄉紳打扮的陳子皋。
老父親:一竿風月,一蓑煙雨;閒庭獨坐,濁酒清茶,坐看雲綣雲舒。呵呵,瑞臻公這是得大自在了,某家都想回來跟你作伴了;哈哈......
老父親:子皋兄,江南煙雨,最是醉人;不輸貴鄉武陵桃花源勝境的;嗯,眼下,桃花源境,亦已不再安寧,一時也非安居之所。此處有酒有茶,有書有琴;更有三兩老友,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唔,子皋兄,心安處,即是家鄉;且在滬上盤桓幾年,不要太牽掛着武陵風月纔好。
陳子皋:謝過安卿公了,某家落魄如斯,魂無安處;得安卿公急公好義,得以暫且寄居吳淞江畔,在下謝過了。
瑞臻公: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半夜趕考場。人生如此,世事如棋,太在意也不好。哈哈!子皋公,廉頗老矣,重整山河待後生吧。
陳子皋端起一杯酒: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喝喝,去休,去休,且飲此杯,功過任人評說;從此載酒盪舟,浪跡江湖,一蓑煙雨任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