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一章 駭人聽聞

有了父親秦國公張川支援的那一大筆錢作爲啓動資金,張琛確實是玩出了莫大的花樣。

之前阿六是沒跟着他一塊去邢臺,但秦國公府的家將們,卻是護着趙四和羅小小這一對鐵匠和木工的組合,安然抵達了邢臺,然後這兩個帶頭人領着張琛招募的那些匠人,只用十天時間改裝出了十臺新式織機,之前招來卻一直吃閒飯的幾個織工就開工了。

接着,張琛一面把自己囤積了好幾個倉庫的棉花“高價賣給”張武和張陸,把自己借出去的錢重新收回來,然後,他又派人暗中接了張武和張陸工坊裡紡出的棉紗,以及兩人收購來的那些棉紗,拿去自己的那家織坊織布,然後再將織好的棉布賣給早有聯繫的一家布行。

隨着這樣的良性循環,那座秘密織坊的織機越來越多,棉紗也越來越多,自然是產量越來越大,以至於在旁人沒注意到的時候,市面上棉布的價格應聲回落了一成。

然後,張琛再將賣布所得的錢通過福隆錢莊,用錢票的形式拿去反哺張武和張陸……

這就猶如典型的左手往右手丟乒乓球,右手再把乒乓球丟地上,左手接過地上反彈過來的乒乓球再丟右手……如此循環往復的交易,他玩得簡直是興高采烈,賣棉花的價錢也一擡再擡,最後因爲鄭員外等人也開始試探性出貨,他方纔立刻下調了棉花價格。

最後,他的價格就在四倍棉價上持續穩定住了。至於鄭員外等人,試探性地放出一部分棉花之後,卻被他突然跌價坑了一把之後,計算出“王深”手中棉花存量業已不多的他們,立刻就收了手。

沒人打算和有二皇子當後臺,且行事簡單粗暴膽大妄爲的“王深”打擂臺。大多數人都打算等到“王深”手中存貨告罄之後,再好好擡價,從張武和張陸背後的秦國公府手中狠狠賺一票。當然,爲此鄭員外等人甚至準備好了非常完美的障眼法,並不打算露出真身。

至於張琛,當聽說邢臺鄭員外之類的大戶紛紛高價去滄州收購棉花,一時倉庫滿溢,甚至還有人派了信使去江南聯繫船運棉花時,樂不可支的他重重賞了父親給他的那幾個護衛,尤其是那個常常給他出主意的。

然而,他固然是演戲演到興高采烈,卻苦了滄州的大皇子和那些大戶。儘管在得知張武張陸的“敗家子”行爲之後,他們也慌忙開始囤積棉花,但生意場上,落後一步就意味着要捱打……不,捱餓。這對於剛剛嚐到獲利甜頭的大皇子來說,簡直是難以忍受。

在新棉尚未收穫,缺乏原料無法開工的情況下,他們在拼命囤積棉花,打算賣給一面收棉花,一面拼命擴張工坊規模的張武和張陸,至於自己的工坊,則是停業停工。

而停工的結果,便是解僱工人。解僱工人的結果,便是一大堆失業的貧民在沒有活路的情況下,直接圍住了滄州的那座行宮——和張武張陸這樣名不正言不順的身份相比,大皇子身爲天潢貴胄,自然是有資格住行宮的,這也算是皇帝給他這個兒子的唯一優待。

“如今,那座當年巡幸天下的太祖皇帝下令修建,朕之前的那些皇帝多半沒怎麼住過的行宮,已經被數百貧民團闖了進去。有的是紡工,有的是家屬,只有一點點駐軍的滄州官衙固然派出差役和弓兵去驅趕,但竟是被憤怒的人們打得頭破血流,大皇子也被人挾持了。”

當這樣的消息經皇帝之口說出來的時候,張壽也維持不住輕鬆的表情了。他沉默了一陣子,隨即沉聲說道:“臣不是想推卸責任,但初衷只是想讓張武和張陸利用張琛那筆錢的支持造一波聲勢,而張琛又通過棉布迴流資金,着實沒想到風波居然會從邢臺蔓延到滄州。”

“真的沒想到?”皇帝呵呵一笑,見張壽氣定神閒地坦然和自己對視,並沒有一分一毫的心虛,他想到自己那簡直可以說是彼此比爛的長子和次子,忍不住再次嘆了一口氣。

“朕還好沒有把老大派去江南,滄州這邊他就已經鬧得這幅田地,真要是去了江南,他也許能把整個東南都被逼反了!還有那羣鼠目寸光,貪得無厭的傢伙,他們已經得了這麼多好處,居然就不能少許收斂一點,給別人一條活路?”

“商人逐利,自古如此。”

張壽頓了一頓,隨即突然直截了當地說,“而皇上說貪得無厭,其實東漢豪門世家兼併田土,民不聊生時,難道就真的沒想過蟻民被逼到了極致的後果?那麼多讀聖賢書的高士,會個個都忽略了這些?說到底,是不願意去看的就視而不見,不願意去聽的就充耳不聞。”

“只要覺得,民生如何,與我何關,自然就能心安理得。更何況,從小就長在深宅大院,頤指氣使慣了,只要想着我所得一切又非偷竊,又非盜取,來得堂堂正正,就會覺得那些蟻民應該老老實實,我給你一點好處,你就應該感激涕零,我不給你,你就不能鬧騰。”

“可他們何嘗想過,自家下人,都尚且能因爲蠅頭小利而陽奉陰違,更何況那些一切都爲了生存的平民?一個人觸犯了他們,他們可以用各種手段輕輕鬆鬆將人剷除,可十個八個,百八十個,千八百個呢?萬民洪流一成,就如同滔滔大勢,什麼阻礙都能碾壓過去。”

其實,張壽更想用人道洪流四個字,奈何這四個字合在一起,實在太仙俠……

這最後一句話,皇帝聽得悚然動容。因爲,這種在後世司空見慣的句式,在如今確實具有莫大的衝擊力。尤其想到滄州那邊行宮的情景,他自然不得不考慮更糟糕的後果。

“照你的意思,朕應該重重懲處那些貪得無厭之輩?”

“不,臣不是這個意思。”張壽搖了搖頭,鎮定自若地說,“民間常說,破家縣令,滅門令尹,更何況朝廷?如果是朝廷出手,不要說個把商人大戶,就是幾十上百個,也能輕鬆拿下。但皇上並不願意這麼做,不是嗎?”

“你倒是瞭解朕。”

皇帝自失地一笑:“沒錯,殺一儆百很容易,壓下這一次的事情也很容易,但就猶如太祖皇帝曾經說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不但那些貧民引燃的火可以燎原,富紳大戶未必就不能。以官治商,可以,但如何治,卻不得不慎。”

他說着突然一頓,看向張壽的目光就變得有些古怪。

用官府的力量懲治商人,太祖皇帝曾經用過強權,但以太祖當時的權威和力量,仍然受到了巨大的反噬,那也是太祖後來改變手段,放棄了堅持重農輕商的長子,同時悉心栽培太宗皇帝的原因之一。當然,這些密事,如今也就只有極少數人才知道了。

而張壽這次讓張琛下去暗助張武和張陸,雖說使了盤外的歪招,但究其根本,卻沒有動用任何官府方面的力量——當然,邢臺的官衙完全不能作爲助力,也許亦是緣由之一,可不管怎麼說,用那樣的手段撬動了整個盤面,確實很讓他意外。

前提是沒有滄州那場民變……但與其怪運籌帷幄的張壽,決勝千里的張琛和張武張陸,還不如怪他那個實在是爛到了根子上的長子。與其怪一貫寵溺兒子的皇后,還不如怪他這個當父皇的因一時之氣就放棄了對這個長子的培養和管教,這才放縱得人變成了這個樣子。

他頓了一頓,沉聲說道:“張卿,你願意去走一趟滄州嗎?”

皇帝之前說滄州的事情時,張壽就已經有所猜測,如今果然聽到這話,他頓時哭笑不得。他非常認真地思量了一陣子,隨即一本正經地說:“皇上厚愛,臣本不該辭,奈何這並非臣力所能及之事。如果皇上真要臣去,臣想推薦一個更適合的人選。”

沒想到張壽拒絕得這般乾脆利落,皇帝最初還有些慍怒,然而,當聽到張壽竟說要推薦人選的時候,他那慍怒頓時變成了狐疑。可下一刻,當張壽說出那個名字的時候,他就直接忍不住笑開了。

“臣推薦趙國公長子,明威將軍朱廷芳。”

“張卿,你這算不算內舉不避親?”皇帝直接笑罵道,“你就直接說推薦你大舅哥不就完了?”

“臣只是剛剛婚事議定,皇上這大舅哥三個字不太準確。”張壽咳嗽一聲,非常嚴肅地說,“朱大哥頂多只能算是準大舅哥。”

這有什麼區別嗎?

皇帝又好氣又好笑,但在沉吟片刻後,他不得不承認。張壽推薦的人選確實不錯。在張壽沒有出現之前,朱廷芳一直都是朝中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在同齡人中一騎絕塵,無人能及。如今這一仗打下來,更是如此,什麼年輕進士,才子俊傑,完全沒有可比性。

可心裡這麼想,他卻還是調侃道:“你就不怕朱廷芳去了滄州,遇到朱廷傑之後把他暴打一頓,到時候你那二舅哥哭爹喊孃的時候,會不會恨上攛掇他去滄州的你?”

張壽沒想到皇帝竟然會調侃這個,一時有些措手不及。偏偏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不遠處楚寬的聲音:“喲,朱大小姐怎麼來了?”

“別攔着我,我要見皇上討個公道。成天就盯着阿壽的短處,那些人吃飽了撐着嗎?那麼多正事不管,他們的俸祿難道就是爲了挑刺發的?簡直不可理喻!”

楚寬簡直是哭笑不得。可眼見不遠處皇帝衝他微微頷首,他還是笑容可掬地把朱瑩放了過去。瞧見張壽亦是朝他看了過來,一如既往的笑吟吟,可他想起之前聽說的今天這一幕幕,笑臉相對的同時,心中卻不免生出了幾許忌憚。

要賣的人情沒能賣出去,而且張壽竟然能這麼輕輕鬆鬆就得到襄陽伯張瓊的支持,他還是很意外。更何況,張壽有沒有察覺到他在其中玩弄的手段,這纔是最重要的問題。

而朱瑩氣咻咻地直奔皇帝,可突然眼前一晃,卻見是張壽擋住了自己。乍一見那張清俊出塵的臉,對上那彷彿帶着笑意會說話的眸子,她那滿腹怒火頓時化作了烏有,十分的氣勢消去了七分,最後就似嗔實喜地瞪了張壽一眼。

“讓開,我找皇上評理呢!”

“皇上已經親臨國子監評理了。”張壽哪會不知道朱瑩的脾氣,一句解釋過後,他就笑眯眯地說,“雖說我這細胳膊,是擰不過朝中某些老大人們的大腿,但也還不至於柔弱到不堪一擊。倒是皇上剛剛問我的另一個問題,瑩瑩你不妨幫我答一答?”

“什麼問題?”朱瑩果然被張壽給帶歪了思路,在他讓開路之後,立刻疑惑地看向了皇帝,剛剛那興師問罪討公道的氣勢已然無影無蹤。

見此情景,皇帝唯有暗歎一物降一物,隨即就輕描淡寫地說:“瑩瑩,滄州那邊出了點事,朕本來希望你家阿壽去一趟,但他卻以力不能及婉言辭了,卻推薦了你大哥去。”

“咦?”

朱瑩登時面色一變。她雖說平時不喜歡動腦子,可並不傻,滄州這兩個字,透露的東西就實在是太多了。尤其是張壽自己推辭,卻推薦了朱廷芳這種情況,她怎麼想怎麼覺着絕對有問題。於是,她立刻不管不顧地直接上前抓着張壽到了一邊,追問事情緣由。

等聽說了事情經過,她頓時又驚又怒,隨之就氣沖沖地回到皇帝面前,硬梆梆地說:“阿壽推薦我大哥,那是相信大哥一定能把局面收拾好。但是……大皇子闖出來的滔天大禍,如今卻讓別人去收拾,那他呢?皇上是不是應該給個說法?”

這樣的話,張壽不能說,別人不敢說,能說敢說的,也就只剩下朱大小姐一個人了。而被擠兌的皇帝雖說難堪,但卻也沒法生氣,因爲朱瑩從小到大,從來都是這樣直截了當,從不拐彎抹角的性格。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一字一句地說:“他既然闖下大禍,那朕也自然不會包庇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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