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五章 針尖對麥芒

剛剛洪山長怒懟張壽之後,甚至對四皇子也毫不留情,圍觀羣衆在吃瓜看戲的同時,原本就是心情不一,等到發覺一羣部閣大臣在推薦東宮講讀的時候無不默契地遺忘洪山長,他們就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

而現在皇帝賜金的同時,卻把洪氏給留下了,也不知道多少人眼珠子砸落一地。可還沒等衆人深究洪山長是不是真的在御前說過那樣光風霽月的請辭之言,皇帝就突然話鋒一轉道:“再刻銀印兩方,一爲督學山長,賜予永平,一爲監學巡查,賜予朱瑩。”

女學之事,衆人之中頗有一些人聽說過,永平公主主持,洪氏輔佐,這種配置衆人也大多覺得無可厚非。然則……然則加入一個朱瑩算什麼鬼?朱瑩那是出了名的不好學!

在這燒着地龍於是溫暖如春的文華殿裡,今日同樣前來參加經筵的朱瑩笑得燦爛而明媚,以至於在她旁邊的德陽公主甚至有一種春天已經到來的感覺。至於其他宗女以及各家千金,則是很遺憾永平公主不在,否則,她們大概能看看永平公主對朱瑩橫插一槓子是何態度。

而皇帝突然來了這麼一句題外話之後,卻又開口問道:“諸卿還有何人推薦?”

參加文華殿經筵的人數雖多,但剛剛出言舉薦的人,衆人看在眼裡,心中無不猶如明鏡似的。就那些舉薦的大佬們推出的十幾個人選,恰是此番文華殿經筵上講學表現突出的——當然在頭一日某個表現最突出,甚至和有首輔之實的孔大學士激辯一場的少年,這就不提了。

當然最重要的是,出言舉薦的大佬,清一色都是正四品以上!

然而,在剩下的人揣摩是否值得冒一下風險,舉薦一下某個親近人物的時候,張壽卻突然站了出來,朗聲說道:“皇上,臣舉薦前兵部侍郎,劉志沅劉老先生。”

剎那之間,偌大的文華殿安靜了下來。在別人還在躊躇是否要打破剛剛那明顯品級默契的時候,張壽這突如其來的發言可謂是石破天驚,一來是因爲張壽突破了之前那些舉薦者的品級,二來,當然也是因爲張壽舉薦的劉志沅,致仕前的品級遠遠高過東宮講讀。

就連三皇子也明顯露出了訝然的表情,四皇子那就更不用說了,每一個人都能從他那瞪大眼睛的表情中看出他的不理解。

甚至還有人從兩兄弟那表情中毫不費力地讀出了一句話來——老師你怎麼不早說?

當然,讀出這麼一句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朱大小姐。她迷惑地挑了挑眉,隨即就感覺到身旁的德陽公主似乎用手輕輕碰了碰她,耳畔也傳來了人猶如蚊子叫似的聲音:“瑩瑩,你也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啊,阿壽壓根沒和我說過!劉老先生是我大哥的老師,他要是早說,我肯定早就在皇上和太后面前舉薦了……要不然多對三皇子和四皇子吹吹風也行啊!”朱瑩有些懊惱地掰動着手指頭,隨即有些不滿地說,“他要是早說,爹也可以推薦嘛!”

早就讓陸三郎對張壽言及此事,卻一直都沒見有什麼成效,朱廷芳原本只以爲是張壽試過卻不成,又或者張壽畏難而打算搪塞過去,此時見人竟然在這文華殿經筵上公然推薦自己的老師,他登時眼神一閃,可下一刻,他就覺得自己的胳膊被人給重重捏住了。

毫無疑問,除卻他的父親,還能有誰?

他彷彿沒察覺到那巨力帶來的痛感,若無其事地挑了挑眉,到了嘴邊的話卻沒說出來。雖然他很想出去附和,但他知道,自己站出去只會是反效果。果然,他立時聽到了一個反對的聲音:“張學士可知,你舉薦的是令舅朱廷芳的老師?”

“豈不聞,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更何況,我還沒成婚呢。”張壽笑眯眯地反詰了孔大學士一句,這才用一種極其自然的口氣說,“劉老先生剛直雄毅,更是曾經的會元,文章學問自不必說。當然,其人畢竟曾爲兵部侍郎,爲東宮講讀,恐怕是屈尊了。”

“然則以臣對劉老先生的瞭解,他只在乎做事,不在乎名位。若是有利天下的事,雖千萬人吾往矣,絕不會譁衆取寵,沽名釣譽。”

此時此刻,張壽把剛剛洪山長指摘他的話拿了出來,這頓時引來了一片譁然。

而同樣沒料到這一茬的皇帝若有所思揪着自己蓄的那少少幾根鬍鬚,在意外的同時,卻又覺得挺欣賞。沒辦法,特立獨行的皇帝對上特立獨行的少年,自然而然就會覺得親近。

當然,如果張壽不是早有淵源,如果不是朱瑩的未婚夫,如果不是真有本事,他可沒有這麼好說話,天子的容人雅量,那是要看人的!於是,皇帝慢條斯理地說:“劉卿確實是難得的人才,朕之前本屬意他出任他職,他卻對朕說,老朽之身不求再仕,只求無愧於心。”

“所以,他竟然和陸卿混到一塊去了,整日周顧着公學,足可見這爲學子的一片拳拳之心,朕沒想到,卻不得不嘉其志氣。他教授三郎,確實是合適不過。只不過,張九章你說他不求名位,朕卻不可不加以禮遇,否則傳揚出去,朕豈不是還不如三郎和四郎尊師重道?”

這話在衆人聽來,簡直是對剛剛洪山長攻擊三皇子盲目尊師的最好反擊。可皇帝之前明明尚未進殿,應該沒聽到洪山長那番話,衆人也只能疑神疑鬼,順便替這會兒正臉色變幻不定的洪山長掬一把同情之淚。

而眼見劉志沅入東宮講讀一事已成定局,而且皇帝恐怕還會尊其品級,孔大學士情知無法阻止,乾脆就搶在皇帝爲劉志沅定下品級之前,霍然出列,破釜沉舟地拿出了這些天預備已久的殺手鐗。

“東宮講讀關乎太子之將來,天下之將來,臣等各有舉薦之責,皇上身爲君父,從容細細遴選,此乃正理。然則明日冊封東宮,慈慶宮業已陳設齊備,臣卻有一言不吐不快!”

說到這裡,孔大學士卻是直接撩起袍服下襬,竟是在這種場合少有地大禮參拜:“臣忝爲閣臣,今日伏乞聖上,慈慶宮一應隨侍,不應再選入通曉文字的宮人內侍,以免有人仗恃所學,蠱惑人心!有孝方有忠,此乃天理人倫!”

他這麼一說,就只見偌大的文華殿內,頃刻之間竟是搶出了足足二三十名文學清貴,同時附和高呼。

面對這樣的局面,衆多朝臣勳貴,乃至於不少官宦子弟和名門千金,在驚愕過後,卻不由得都生出了幾分贊同。

自從漢之後,大多數朝代,何嘗不是以孝治天下?還不是因爲有孝方纔有忠?

而反面例子就是,除卻從元世祖建元其實就歪了根子的蒙元,在開國之後就兄弟父子刀兵相對的唐朝,哪怕也曾經鼎盛一時,但因爲太宗李世民開了個壞頭,乃至於一代一代子孫前赴後繼地幹起以子迫父的勾當,於是到了中後期,太子幾乎都是十王宅中養的廢物。

這其中固然有重用閹宦,最後廢立全由權閹的關係,但何嘗不是那些天子一個個都怕兒子太過英武,於是出了李世民,於是出了李重俊,於是出了李隆基,於是出了李亨,所以才寧可把兒子養成廢物,也絕不讓他們有機會奪父權嗎?

有了唐時以及五代十國那些亂七八糟的教訓,從宋到明,這個孝字那都是被提到了最高的高度。到了本朝,雖說亂七八糟的靖難也好,反正也罷,來了一次兩次三次,但至少從未出過以子迫父的慘劇,了不得是藩王不服中樞新君,振臂而起,頃刻之間收拾了朝局天下。

所以,眼見孔大學士和這麼一大堆人跪地陳情,每個人都醒悟到,孔大學士這位有實無名,不是首輔的首輔,是爲了斷絕司禮監那些不但識文斷字,甚至可以說通讀經史,但唯獨違背孝道的讀書內侍進入東宮。而理由更是現成的,因爲太子必須忠孝雙全!

於是,一個個人悄然出列,伏跪於地,卻是以沉默作爲附議。當大殿中最終跪了足有幾十號人時,冷眼旁觀的張壽就發現,坐在世家千金之中的朱瑩竟是霍然起身。

對楚寬素來有些警惕提防的他並無意站出來替司禮監張目,因此對朱瑩的舉動不免有些不解,可朱瑩朝他投過來一眼之後,卻是嫣然一笑,隨即從容出現在了那伏跪一地的人羣旁邊,卻是不慌不忙襝衽施禮。

“皇上,這麼多位朝中重臣都提請慈慶宮不可留識文斷字的內侍宮人,否則便容易蠱惑人心,試問他們擔心蠱惑了誰?何妨明說,他們擔心有人蠱惑了未來慈慶宮主人而已!”

沒人料到朱瑩會突然出來,正如同張壽這個和她最親近的未婚夫都沒料到一樣,朱涇和朱廷芳身爲父兄,卻也同樣爲之大吃一驚。朱瑩這是到底想說什麼?

“但三皇子從前還不是太子的時候,身邊內侍宮人,難道就全都是目不識丁,毫無見識之輩?難道他從前年紀尚幼的時候,還不曾被人蠱惑學壞,如今年紀漸長,沉穩漸成,又將冊封太子的時候,卻會爲左右一時讒言而遭誤導?”

“婦人之見!即便唐宗宋祖,難道是一開始便背父背主的嗎?”

孔大學士一時情急,脫口而出之後,方纔瞬間面色煞白。唐太宗背父,宋太祖背主,這是讀書人無不人盡皆知之事,然則史書中即便是後朝評前朝,往往也會用一點春秋筆法,爲這兩位明君諱。在這種時候說出來,豈不是說他懷疑三皇子會在人蠱惑下違背君父?

他怎麼就會被朱瑩這麼簡簡單單繞進去了!

若是此時此刻發難的是別人,那麼孔大學士這口誤一定會被抓住,然後好一陣窮追猛打。可朱瑩此時站出來,本來就不僅僅是抓人語病。見三皇子那黑亮的眼睛盯着自己,其中彷彿閃爍着某種說不其道不明的情緒,她就對着這個自己從小看着長大的小傢伙微微一笑。

“但凡家中有幾個錢的讀書人,收個書童在身邊,尚且要讓他識文斷字。等到進學有了功名,往往更要圖個紅袖添香,而且那紅袖還最好是懂得吟詩作賦的青樓行首,這纔有情調。而等到做了官,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身邊就是門房也要學幾句之乎者也。”

“今天能出現在這文華殿經筵上的,不是飽學鴻儒,就是官宦勳貴,誰都恨不得誇耀自己腹有詩書氣自華,誰敢像我朱瑩這樣,說我從小就是不愛讀書?你們自己捫心自問,身邊全都是粗鄙不文不讀書的隨侍,誰人能忍?誰樂意吟一句詩都無人能懂?”

聽到這裡,張壽終於品出了滋味來。他原本還以爲朱瑩是一時不忿爲司禮監張目,現在卻已經很清楚了,大小姐和楚寬又沒什麼交情,哪來這閒工夫?

人根本就是在替三皇子抱不平!他也是糊塗了,盡在那權衡什麼文官和宦官的敵對了,卻完全沒去想,孔大學士這釜底抽薪的提請對三皇子來說意味着什麼!

這豈不是在預設的立場中,就把人當成了耳根子軟容易被人蠱惑的稚童?

想到這裡,張壽再不遲疑,他看了一眼身邊,見原本濟濟一堂的翰林之列,因爲衆人剛剛紛紛搶出附議孔大學士,因而空了一大片,他就淡然若定地走了出去。

“皇上,正如剛剛朱大小姐所言,東宮儲君何等貴重,不優中選優,遴選知書達理,飽讀詩書之人充爲侍從,卻反而要粗鄙之輩環伺,還不如豪門大家公子,書香門第小兒,豈有此理?若是孔大學士因爲之前那番傳言而有所憂慮,則臣剛剛思得一法。”

孔大學士和一大羣人突然形同逼宮似的,提出慈慶宮所用宮人內侍全都用不識字者,皇帝剛剛着實是又驚又怒,而朱瑩的這般說法,卻猶如夏日干渴之後的一杯冰水,驟然止渴的同時,更讓他心情極爲舒爽。他到底沒白疼了這丫頭,三郎這麼多年也沒白叫瑩瑩姐姐!

因此,見張壽也站了出來,他就立刻問道:“張九章,姑且試言之。”

張壽瞧也不瞧此時對他怒目相視的一大堆官宦,神態自若地說:“之前皇上所點東宮侍讀頗多,如今何妨於文武官員當中,遴選合適子弟備位東宮侍從?如果他們連灑掃執巾帚都願意做,那就更好了,別說識文斷字的宮人內侍,慈慶宮就是粗鄙不文之人也儘可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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