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出臨水軒,遠遠的就看到東跨院門前有個小廝在走來走去。碧竹機靈地幾步上前,歷聲喝斥,“你是哪院子裡的奴才?怎麼鬼鬼祟祟地在二爺院前轉悠?安的是什麼心?”
小廝聞言纔想回話,就看到了碧竹身後的陳魚,忙雙膝下跪,“給大奶奶請安,奴才是二爺的近侍寧遠,二爺自正院請過安回來後,就一個人在涼亭裡喝着酒,奴才勸了兩句,二爺就將奴才哄了出來,奴才正想着要請哪位主子來勸勸二爺呢,這才急得在院門前走溜兒。”
陳魚擰着眉,就算是陳焱無理取鬧地牽怒,也不至於讓陳淼到借酒消愁的地步吧?想着總是以溫文示人的俊男兒,這會兒正化身爲酒鬼,陳魚感覺怎麼也接受不了,於是開口問道:“近來二爺身邊可有什麼煩心事兒?鋪子裡的事不順心?有沒有聽到二爺唸叨過什麼?”
陳淼今年也有二十歲了,還是一個人,沒有成婚,就連個房裡人都沒有。貼身侍候的也都是年輕的小廝,一院子的男兒,丫頭老媽子都入不得這院子,所以陳魚也就沒往別處想,直覺就是鋪子裡的事兒不順手,才導致淡雅的人酗起了酒。聯想到爺爺對他心性的擔擾,陳魚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過……這個年紀還未娶妻在大宋是很少見的,陳魚也曾起過疑問,到底是發生過什麼,以至於讓老太爺都沒有出面干預,只是放任着小孫子的異於常人。難道是有門不當戶不對的心上人,礙於不能被八擡大轎擡進門的身份,才遲遲不能成婚嘛?如果是那樣,她這個嫂嫂可是要爲這個可人的小叔,說句公道話了。
寧遠緊抿着脣,因爲低垂着眼瞼,陳魚無法從他眼中看出他內心到底在掙扎着什麼,只能靜靜地等……
半晌,他才沙啞着嗓子,聲線中隱着鼻音,道:“奴才求大奶奶開導開導二爺吧,老太爺那兒奴才不敢打擾,大爺那兒有鋪子要忙,也無暇顧到別的,二爺這樣子消沉有小半月了,前幾天只是回府後到涼亭裡小飲幾杯,消磨個把時辰也就算了,今兒……這□□的就喝酒……還是頭一回……奴才雖然是貼身侍候二爺,可是二爺什麼都不曾說過,奴才就是有心想開解,也使不上勁啊……大奶奶……請您一定要勸勸我們二爺……”
“大奶奶跟前,你這樣哭嚎成什麼樣子了?趕緊收收眼淚,凡事兒有大奶奶做主呢。”碧竹瞪着雙美目,怒視着泣不成聲的小斯,恨恨地說道。
陳魚盯着半掩的院門略想了想,纔對着寧遠說道:“你先把自己收拾利索了,守在門房裡,我進去跟你們二爺說說話兒,有什麼事再傳你,今兒這事,不要跟別人講,二爺許是有心事,開導下過幾日就沒事了,你也不用一副天塌了的樣子,他不說自是有他的道理,你也就當不知道,仔細當好你的差事就好了。”
話鋒一頓,又對着碧竹說道:“你回院子張羅幾個小菜,不用太複雜的,只要快就好,再泡兩壺好茶,叫兩丫頭過來侍候……陳利也跟着守在門房吧,讓小廝給你們泡杯茶,聊聊閒話……”陳魚很有深意地看了眼陳利,他只是緊了緊眉頭,沒有多餘的表情,她有些拿不準,這人……到底聽沒聽明白自己的意思……
罷了,也不能再強求了……想到此,回首看着碧竹小跑着遠去的背影,定了定神兒,穩了穩氣息,邁步向東面的假山涼亭行去。
疊石取勝洞壑宛轉,流泉點綴水池縈繞,沒有起伏連綿,沒有氣勢雄渾,只是精巧細緻的假山造景,竟看不出人工雕琢的痕跡,顯現着自然清新的生趣。
假山石的最高點,建有一座八角涼亭,質樸且雅逸。流水濺起的淡淡水霧,將那一小方天地圍繞在水潤中,在陽光的折射下,散發着迷人的光彩。陳魚有些相見情怯,那個身着湛藍色長袍的側影,怎麼看都像是錯入凡塵的仙人,此刻正對着某處怔怔出神,她……生怕擾了他的靜思,生怕驚了他周身的虹光……
“給小姐請安……”
陳魚回首,見是碧竹先遣了金嬋和藍灩來這邊侍候,緊崩的心神才得以鬆懈……有些自嘲地苦笑了一番,才沿着陡窄的石階,步上涼亭。
陳淼不知是有了幾分醉意,還是在想着什麼心事,沒有留意到身邊的動靜,直到陳魚近在身旁,依舊保持着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兩個丫頭先是軟語地請了安,陳淼才恍然地注意到小小的涼亭中多了幾個人,散亂的眸光一一掃過,才後知後覺地發起窘來。
陳魚眼見着陳淼白淨的臉頰暈起淡淡的緋色,若無其事地調轉了視線,看着丫頭們將手中的竹藍裡的幾樣精緻的小點心和散發着幽幽茶香的玉壺擺放到石桌上,纔開口遣退了丫頭,讓她們去下邊候着,有事再傳。
陳淼顯然還沒有從難爲情中脫離出來,頰邊的紅暈還有加深的趨勢,修長的指節狠狠地攀着天青色薄胎酒盅,看得陳魚一陣心驚,生怕那柔弱的細瓷經不起那樣的力道,也怕他用力過大,會碎了精緻的名瓷之首,更怕會傷了他那纖長乾淨的指。
陳魚心中雖然各種擔擾,面上卻是漫不經心着。她先倒出杯茶,遞到陳淼手邊,“今兒,精神還算好,想跟你話會兒家常,不過……你怎麼看起來這般失魂落魄的?要不……我們改天再喝這杯茶?”
陳淼下意識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盅,將茶接了過去,卻遲遲沒有送到嘴邊,只是捧在手裡,任升騰彌散的水汽,模糊着清澈的眸。
陳魚也只是對着手中的茶,陪着他一起發呆。他需要時間來整理窘狀,他需要空間來調整心性,她幫不了他什麼,能做的只有消除存在感地讓他自己平靜下來……然後,纔會有可能與她如常地談些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連手中的茶都不在熨燙,只留着掌心的餘溫。陳魚的眼光依舊流連在茶杯釉裡的那一抹粉紫上,嘴裡喃喃着,“老太爺上了年紀,大爺要看顧着鋪子,二爺有什麼煩心事兒,不想去擾了他們的安然,這我能理解。只是……聽那日二爺的話裡話外,都透露着與我相識已久,決不僅僅是我嫁入陳家後才熟起來的,那麼,我也不能成爲分擔二爺心煩的人嘛?雖然我可能沒有什麼見解幫二爺解決什麼問題,可是,至少能分擔着二爺的憂和愁……難道,我連那個都做不了嘛?”
陳淼喉結滾了幾滾,將涌上心頭的苦澀嚥下,才堅難地開口,“不是……我沒有什麼煩心事兒……只是,只是……”
感覺他並沒有要將心事說出來的打算,陳魚抿了口茶水,不再想打探陳淼的心事源於什麼,他既不想說,自己也強求不來,畢竟她能做的也只是說上幾句漂亮的場面話,再多……就算是有心,卻也是沒那個能力。
就在陳魚打算將這一小方清幽的地界留給陳淼時,忽聞他開口說道:“榮德帝姬要擇駙馬了……”
恩?陳魚一時沒反應過來,只是直直地望向他……
“爺爺上次去汴梁,就是皇上下了旨意,先粗選了幾家年齡相仿的男子,要十月入京城遴選……帝姬要……親選駙馬……”
陳魚聞聽,不由一怔。
政和三年,皇帝仿照周朝的禮制,皇女一律改稱爲帝姬,另加美名二字爲封號。榮德帝姬爲宋徽宗已故元配夫人,惠恭皇后王氏所出,亦是太子趙桓的嫡親妹妹。生母死時才5歲,受盡了父皇與兄長,及後宮嬪妃的寵愛,皇帝似乎一直沒有意識到女兒已長大,直至兩月前行過及笈禮,皇帝纔開始着手爲這個偏疼的女兒招一名駙馬。只是招駙馬,而不是嫁皇女……
陳魚總算是弄明白了陳淼的心事源於什麼了,如果被帝姬和皇室選中,那就代表着要離開陳家去千里之遙的汴梁城生活,對於陳淼來說,的確是件爲難的事兒。陳家這一代本就人丁單薄,上有年邁的祖父,下又沒有延續血脈的子侄,如何讓陳淼拋卻一切,去盡享榮華?再加上她這個弱質到讓人無法放心的嫂嫂,還需要他分神顧全,他……這些日子以來的內心,必是備受煎熬,可是皇命又難違……陳淼這個慧心紈質的男子,縱是焦灼着自己,也不曾顯現出來,讓別人擔心,如果不是今日陳魚的心血來潮,怕是還會繼續自己悶在心裡。
憑心而論,陳淼絕對是最佳夫婿的人選。這是從陳魚見他第二眼起,就已經深刻體會到的,俊逸的五官,淡雅的氣質,有禮的性情,舉手擡足間都有着翩翩貴公子的卓然,連陳魚這個見過無數俊男兒的女人都讚歎的男人,那養在深宮中的公主,怎麼可能會不傾心呢。此去汴梁,陳淼怕是終歸會成爲皇家的姑爺吧……只是……
“陳淼……”陳魚輕輕地喚着他的名字,不是叔叔不是二爺……
陳淼等了半晌也沒再聽到什麼,只得擡起星眸,看着一臉鄭重的嫂嫂……
陳魚在他眼裡讀到了錯愕,才感覺自己的表情似乎是過於嚴肅了,緩了緩面容,重新給自己注滿了茶,纔開口問道:“你想不想娶那個帝姬?汴梁之行你願不願去?你……到底是擔心着陳家,還是……根本無意與皇家結親,你心中沒個定論沒?”
陳淼眉頭緊鎖,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