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周亞麗的到來,將家裡鬧得雞飛狗跳、陳凡無語的時候,在膠東大地上,王建國揹着被褥、拎着行李包,走下坐了五天五夜的火車。
當然不是五天五夜都坐這一趟車,從雲南也沒有直接到老家的車次,他是轉了兩趟車纔回到老家市裡。
順着人羣走出站臺、走出車站,站在站前廣場上,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羣,愣了半天,纔回過神來,隨即找準方向,往公交站臺走去。
先坐公交車到長途客車站,坐上通往縣城的解放大卡車,搖搖晃晃了半天,終於到了縣城。
隨後拿着退伍證,在車站接待處諮詢過之後,終於找到縣武裝部安置辦。
得知王建國的到來,安置辦裡一名副主任親自出面接待。
他拿着王建國的檔案仔細翻開,過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遞過一支菸,又拎着熱水壺給他把茶杯續滿,這才直起身子,哈出一口長氣。
王建國看了他幾眼,眼裡若有所思,默默將煙塞進嘴裡,擦燃火柴點燃,吐出一口煙霧,頓了兩秒,說道,“齊主任,咱山東漢子不玩虛的,你有什麼話,直說就是。”
齊副主任一米八的大個子,彎腰塌肩像不到一米七的樣子,聽到王建國的話,他咬了咬牙,哈出一口長氣,苦笑着說道,“王建國同志,按照你的資歷,又是在邊疆戰場上立過功的,現在因傷復員。……我也是當兵出身,我知道你包裡的軍功章意味着什麼。
都說三等功站着領,二等功躺着領,一等功家屬領。你這裡一等功就有兩枚,二等功四枚,三等功七枚,可見是一條好漢子,在戰場上沒給咱山東漢子丟人。
本來按照規定,功勳士兵復員,我們地方要負責安排好後續事務。基本復員費、安家補助費、還有回鄉生產補助費,……”
聽到這裡,王建國眼中寒光一閃,緩緩擡起頭,“回鄉生產補助費是隻針對農村戶籍且復員回農村的士兵,以我的條件,地方應該安排工作。”
齊副主任滿臉苦澀,沉默了幾秒,狠狠抽了口煙,猛地轉身回到辦公桌後面坐下,從抽屜裡拿出一疊帶有縣武裝部擡頭的草稿紙,頭也不擡地說道,“我先安排你到你們公社武裝部,具體工作是協助負責民兵訓練,但是沒有編制,暫時只能以臨時工的名義參與,等……”
王建國忽然打斷他的話,“我前面有多少人等着安排?”
齊副主任正在寫字的手突然頓住,片刻後,他又從抽屜裡拿出一本花名冊,緩緩放在桌子中央,頭也不擡地說道,“都在這裡了,最久的還是一年前復員的,也是在西南,巡邏時碰上幾個猴子,十個人對人家三十多個,打贏了,可活下來的只有三個,其中一個就是你們隔壁大豐公社的。”
王建國聽了沉默不語。
這件事他在部隊上也有所耳聞,家裡給他寫信的時候,也提到過,只是沒想到,一年過去了,到現在還沒安排上。
齊副主任慢慢擡起頭,又抽出一支菸點上,吐出一口煙霧,臉上能滴出苦水來,沉着臉繼續說道,“除了他之外,剩下的都是這一年來複員返鄉的,本來符合政策、可以安排工作,但確實沒有相應的崗位安排。
這兩年知青大回城,城市裡幾萬、十幾萬的人沒有工作,聽說京城、上海那樣的大城市,有幾十萬人等着排隊安排崗位。
我們市裡爲了儘可能地解決知青的工作問題,從市裡到公社,能安排的都安排了。
本來複員士兵的工作安置應該優先,可現在各個單位都是超員配置,……”
他擡起頭咬了咬牙,後面的都說不下去。
王建國看了他一眼,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他也是本地人,對當地的人情風俗自然很熟悉,齊副主任說的固然不假,但要說一個崗位都挪不出來,他是不相信的。
但此時此刻,看着那本花名冊,也不知道說什麼。
前幾年家裡託了熟人,將他送進了部隊,如果沒有這場戰爭,或者他沒有受傷,應該至少還能在部隊待上十幾年,說不定哪天有機會提幹,那可就是祖墳冒了青煙。
但一場戰爭,什麼前途都沒了。
甚至如果不是遇上了陳大夫,他根本就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更別說保留全軀回家。
頓了幾秒,他緩緩呼出一口長氣,丟掉菸頭,慢慢將自己的檔案資料收攏。
看見他的動作,齊副主任擡起頭,滿臉愕然,“王同志,你這是?”
王建國也不去看他,低聲說道,“工作先不急,補助費我能拿多少?”
聽到這話,齊副主任心裡一動,眼中閃過一絲光芒,趕緊說道,“按照政策,復員費是部隊發放,其他經濟補助金由地方負責。
你在部隊6年,工資是每月20塊,安家補助費是每年半個月的工資標準,所以就是3個月工資標準,一共60塊。
還有回鄉生產補助費,這個跟復員費一樣,也是按每年1.5個月工資計發,是180塊。”
他說着拿起桌角的算盤,噼裡啪啦一陣撥打,最後說道,“總共是240塊。”
王建國將自己的資料收好,雙手撐在大腿上,看着他問道,“今天能領齊嗎?”
齊副主任訕訕笑了笑,說道,“王同志,這裡我要解釋一下,你也知道,我們這地方可能全膠東最窮的,我最多能爭取到發一半。”
聽到這話,王建國嘴角微抽,心裡一口悶氣出不來。
從部隊出來的時候,復員費也只領了一半,醫藥生活補助沒有,只給了一包消炎止疼的藥,再就是右手邊行李袋裡的單兵裝備。
嗯,因爲經費沒有發足,所以領導特批,個人的裝備允許帶走,用來抵消沒有發足部分的經費。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一把五六半,一把手槍和一把刺刀,本來還有幾枚手榴彈,被收回去了。
自己帶着這些東西回來,也不知道能派上什麼用場,更不知道去哪裡變現。
算了,就當留作紀念吧。
見王建國同意只領一半的補助金,齊副主任立刻安排人給他辦手續。
半個小時不到,王建國將120塊錢揣進兜裡,再帶着武裝部開的證明信,登上回家的解放大卡客運車。
坐在車斗裡放着的長條板凳上,搖搖晃晃一個多小時,終於到了老家紅旗公社。
原來這裡不叫這個名字,是當年一大二公搞公社的時候,給改成這個名字,屬實是爛大街。王建國在部隊時,跟戰友們聊天,單單從紅旗公社出來的就有十幾個人,可他們連同一個省份都不是,實在是讓人啼笑皆非。
想到這裡,王建國僵硬的臉上忍不住浮現一抹笑容。
等其他人都爬下車斗,他先將自己的行李袋丟下去,隨後一手扶着車擋板,乾淨利落跳了下去。雖說重傷未愈,可也好得七七八八,不影響行動。
想當初在部隊的時候,他也是偵察連的尖兵,有希望入選張文良領導的叢林特工隊。
只可惜,他個子太高,又沒有山林作戰經驗,在考驗叢林生存這一關時,經常被那幾個民兵發現,只能遺憾退出。
聽說戰鬥結束後,張隊長他們一隊人被調走,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其他任務。
要是自己沒受傷的話,應該還可以爭取一下的吧?
想到這裡,王建國苦笑着搖搖頭,自己都已經復員了,還想那麼多幹嘛?
長嘆一口氣,看看熟悉的公社街道,找準方向,徑直往供銷社門市部走去。
紅旗公社不大,遠遠不能跟富裕地方的公社相比,只有一條几十米長的黃土街,郵電局、供銷社、公社政府、信用社、學校等寥寥幾個單位順着土路兩旁排列。
所以只用了一分鐘不到,王建國便站在供銷社門市部門口。
先習慣性地打量一眼全貌,下一秒,視線就被營業員後面櫃檯上的幾把五六半吸引住。
他邁步走過去,指着那幾把槍,問道,“同志,你們這裡怎麼會有這個賣?”
營業員本來正抱着一本書看得入神,聽到問話很是不耐煩,“什麼這個那個的,你來買東西的還是來找茬的?”
話音剛落,她擡起頭來,便看見王建國的樣子。
一米八的身高,國字臉,五官端正、濃眉大眼,可謂是相貌堂堂,穿着一身軍服,頭上戴着軍帽,身後揹着打成豆腐塊的兩牀被褥,手裡一左一右提着兩個軍用帆布旅行包,身上還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不用問,肯定是剛從西南迴來的退伍兵。
心思轉圜間,她已然變了態度,語氣放低幾分,笑道,“不好意思啊同志,剛纔沒聽清,你說的是什麼呀?”
王建國看了她一眼,雖然奇怪她的態度變化,不過也沒在意,又指了指她身後的槍,說道,“供銷社應該沒有這種槍吧?”
營業員回頭看了一眼,再轉回來,笑道,“哦,你說這個呀。這是幾位復員回來的同志賣的。”
王建國眼睛一愣,“賣?”
營業員輕輕點頭,笑道,“對啊。聽說是抵扣一部分復員費。”
頓了一下,她又仔細打量兩眼王建國,問道,“同志,看你好像也是剛復員回來的,你也要賣槍嗎?長槍的話,我們這裡的收購價是50到80,只要你的槍不是太舊,我可以按最高價給你收。”
王建國深吸一口氣,抿着嘴緩緩搖頭,扯了扯嘴角,“謝謝,不用了。”
從他拿到第一支槍開始,班長就告訴他,槍是士兵的第二生命,槍在人在,如果槍沒了,那麼人也就沒了。
他自己的槍,絕對不會拿出來賣。
緩了口氣,他轉頭看了看其他貨品。
這個門市部的東西不多,基本上就是些針頭線腦、鍋碗瓢盆之類的,連糖果餅乾都沒幾樣。
掏出錢和票,買了一點餅乾、糖果,又扯了幾尺布,請營業員幫忙包好,付完賬、道了謝之後,便拎着東西回家。
從下了火車開始,一路顛簸勞累,此時已經接近傍晚時分。
從公社到生產隊沒有公共汽車,也沒有固定通行的騾車,只能靠兩條腿走路。
背上揹着包裹,手裡拎着兩個行李袋,王建國卻越走越快,
等到太陽落山,月亮東昇,王家莊生產隊已然在望。
王家莊生產隊不大,只有三個小隊,而且離得也不遠,說是一個生產隊也沒問題。
站在一處高崗上,王建國卻邁不開腿。
近鄉情怯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跟爹孃交代。
爲了送他進部隊,當年家裡可是找人借了不少外債,又把家底席捲一空,託一位在縣城工作的遠房親戚幫忙,加上王建國自己也爭氣,打小拳腳嫺熟,這才成功吃上皇糧。
過年前他給家裡寫信,還信誓旦旦,要在幾年內提幹。
可轉眼間,就因爲傷病復員。
此時王建國是心念百轉,不知道該怎麼辦。
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直到天色暗下來,他才咬了咬牙,奔着家的方向走去。
6、70年代的膠東,農村條件實在是不堪一提,不說跟雲湖這樣的魚米之鄉相比,就連兩河都比不上,經常社員們一家辛辛苦苦勞作一整年,最後一覈算,還倒欠生產隊幾十塊錢。
所以這一片地方,大多都是土石結構的土房子,加上北方冬天寒冷,這裡的土房子可跟雲湖的土牆屋不一樣。
不僅房屋低矮,連窗戶也沒多大,可能就跟一個透氣孔差不多,冬天若是燒炕還好一點,夏天的時候,等太陽升高,屋子裡就跟蒸籠一樣,悶熱得透不過氣來。
而王家莊這樣的地方,又是膠東最窮的地方之一,所以一到晚上,連半點燈火都沒有。
王建國摸着黑,深一腳淺一腳的,過了好久才走到村子前。
沒等他靠近,村裡就有幾條狗子猛地狂吠。
片刻後,有一盞燈火點亮,還有槍栓拉動的聲音,一道聲音遠遠傳來,“什麼人?”
王建國辨認了一下聲音,隨即大聲喊道,“建軍,是我。”
下一秒,一道身影狂奔而來,“哥,你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