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丫頭打起簾子,我蹦蹦跳跳進了屋,果然不見如絮在裡面伺候。我興高采烈的撲進郭羅媽媽懷裡,如今這種小娃娃的撒嬌舉動我可謂是駕輕就熟。赫舍里氏自是大家閨秀,貴氣逼人,但又不乏和藹可親之處,對我極好的,寵我的程度甚至遠遠超過了她親生女兒的孩子們。她把我抱在懷裡,點着我的鼻子:“怎麼,又和你安布吵架了?”一旁的小丫頭將剝好的葡萄送進我嘴裡,我悶頭吃着,又拿起一個遞到她嘴邊:“郭羅媽媽也吃。”她笑着接了,頗無奈的看了一邊生悶氣的紐倫一眼:“你們這兩個小魔星啊……爲一個丫頭也能吵成這樣,”我分明看見她的視線在華圯身上停了幾秒,“這丫頭本事倒也不小。”我幸災樂禍的笑:我已經很夠意思了,以後的事華圯自己去頭疼好了。
“此次進宮給太后請安,可巧正遇見宜妃娘娘,拉着我一直問你好不好,對你關心的不得了。偏是你這個小沒良心的,進了一次宮就再不肯去了。可見宜妃娘娘疼你也是白疼。”她揉着我的頭髮,嗔怪道。
郭羅媽媽口中的宜妃,當然就是歷史上那個有名的康熙寵妃郭絡羅氏,我的親姑姑了。早就聽說和我那個額娘情誼很深,去年隨郭羅媽媽進宮時去了延禧宮給她請安,她那又是憐憫又是喜愛的眼神直讓我發抖,好像我是沒爹沒孃歷盡苦難的孤兒一樣——當然現實情況那個所謂的阿瑪額娘有同沒有是沒差別的,可天知道,我每天被這麼多人寵着愛着,日子過得舒服極了。況且,我老爸老媽在現在過的好好的,這裡的那兩個人才和我沒關係。不過那次進宮除了給太后和她請安之外,竟及其幸運的沒有遇見任何人,康熙還有他的一羣兒子,一個都沒見着。正合了我的心思。我現在絞盡腦汁,巴不得離他們遠遠的。
“又發什麼呆?下次乖乖隨我進宮看望宜妃娘娘!”她拍拍我的臉笑道。我回過神,趕緊猴在她身上撒嬌:“郭羅媽媽明明知道凝兒不想進宮的嘛,規矩那麼多……”“真真兒難得啊!尼楚赫格格今兒也講起規矩來了!”一旁的紐倫突然陰陽怪氣的打斷了我的話,氣的我狠狠瞪了她一眼:“你若想去直說好了!又不是我攔着不讓你去!”她也不甘示弱的站起來:“笑死人了!誰會想去?!你不就是怕去了就回不來了嗎?回不來纔好呢!額娘正愁找不到機會讓你進宮去!”
我一愣,她倒聰明,竟只是這樣便能猜出我不願進宮的原委。正愁找不到機會?!我隨即想起以往郭羅媽媽一直勸我進宮的話,全身抑制不住的顫抖起來。猛地從她懷裡跳下來,因爲身子實在太小,一下跌到了地上。“凝兒!”郭羅媽媽趕緊起身,一羣人圍了過來要抱起我,被我尖叫着踢開:“滾開!別碰我!”我一邊自己忍着腳上的疼痛站起來,一邊哭道:“什麼疼我,全都是假的!你們就是巴不得我滾的遠遠的!”想往外跑卻被幾個丫頭攔的死死的。我發瘋似地胡亂打着:“滾!還不放手我要你們的命!”郭羅媽媽急往這邊走來:“仔細別傷了小格格!”要抱起我卻被我從手上狠狠咬了一口。“福晉!”“額娘!”幾聲驚呼,我一下被踢了個跟頭:“你發的什麼瘋!”紐倫紅了眼睛,卻被阿聖一把推開,不慎摔在地上,隨即跳起了來便和阿聖扭打成了一團。華圯本在攔着我,又着急安慰郭羅媽媽,現下又忙去拉開地上的兩個人。郭羅媽媽又要過來抱我,卻被身邊的人又勸又攔,好像我是什麼恐怖分子一樣。我冷笑一聲,趁外面的人聽了動靜趕緊趕進來查看,屋內一片混亂的時候跑了出去。
一路跑出了落梅苑,被些下人見了,不知怎麼回事,也不敢十分的攔我。正想跑回房間,正巧十六舅舅塞布禮的嫡福晉富察氏帶着幾個丫頭走過來。她素來因爲郭羅媽媽和幾位舅舅偏疼我冷落她的女兒們而不待見我,這會兒看我哭成這樣,心裡自然高興了。我也沒請安就跑了過去,她身邊一個丫頭剛喊一聲“格格”,問了我句怎麼了,便被富察氏兜頭喝住了。我跑遠了,也能聽見她在身後輕蔑的語氣:“ 她自己爹孃都不要她,你巴巴的跑去獻什麼殷勤!”
我死死攥緊拳頭,朝後花園跑去。
後花園的圍牆前都是矮小的灌木叢。我沿着憩韻湖跑了過去,那裡的灌木叢後面的牆角有個小洞,是我和阿聖以前偶然發現的,極小,一兩歲的孩子倒可以爬過。我鑽進灌木叢,下意識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問題……或許不大吧。平日裡這些灌木都是每天澆水的,我找到那個洞口的時候已經沾了滿身的泥。遠處已經傳來了一聲聲焦急的呼喚。府裡那麼多雙眼睛,估計很快就能找到這裡了。想到這裡,我咬咬牙,把堵着洞口的樹葉全都扒了出來,使勁兒從那裡擠了出去。
從小被養在了這裡,最開始時會留意額駙府有沒有來什麼人,有什麼話傳過來。那個名義上的額娘送過衣物,送過糕點,全被郭羅瑪法擋了回去,於是堅持了不到半年,便不再有任何音訊。我對他們向來沒有任何感情,所以我心裡根本沒有任何的失望或者怨恨。就在我幾乎就要把安親王府當成家的時候,卻突然醒悟:在這個朝代,這個時空,我根本沒有家。嶽樂死後,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我依舊備受寵愛,實際上,那個看起來最最疼我的郭羅媽媽,她心裡算計的什麼我即使猜不完全,卻並非一無所知。我不是真正的郭絡羅尼楚赫,可即便是真的又如何呢?她姓赫舍裡,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只不過是一個可憐的、被自己額娘以成全愛情的名義捨棄的孩子而已。實在是沒有資格再要求更多了,不是麼?
巷子很深,不知道跑了多久,終於到了頭。眼前出現的,赫然是喧鬧的大街。人羣熙攘,小販大聲叫賣,過往行人川流不息。清朝的大街,清朝的行人,清朝的店鋪……真實而又立體的,如同一幅畫卷展現在了我的眼前。那一剎那,我突然有些恍惚,眼前一個個身影,耳邊的一聲聲叫賣,無一不提醒着我,這便是實實在在的,離了你的生活三百年的時空了。完全的陌生,完全的格格不入。我到了這裡三年多,卻從來沒有像此刻一般明白過。
隔了三百年的午後陽光,刺的我幾乎掉下淚來。
沿着最不起眼的邊角地方不停往前走,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其實從出來的那一秒我已經開始後悔了。安親王府裡的人無論有怎樣的謀算,可至少能保我性命無虞。只是當時突如其來的怒氣燒掉了我所有的理智,就這麼不顧一切的跑了出來。不僅忽略了外面世界的陌生與兇險,更是忘記了自己這個身體纔剛剛三歲的事實。若真遇上了什麼危險,我根本就只有等死的份。最重要的是,阿聖還在那裡。我這樣冒失的跑出來,最最擔心最最難過的,肯定只有他了。
我在這裡,唯一的親人。
可是即使我多麼後悔,我都不可能再主動回去。即使這種該死的任性讓我自己都漸漸無法忍受。
相信他們在府中找不到我,阿聖會很快猜到我從哪裡不見的。那樣的話可能這整個京城都會被翻過來。我邊走邊無奈的苦笑,一不留神被撞倒在了地上,還未等站起來,那人便嫌惡的罵了一句:“哪兒來的小叫花子!”我的肺差點被氣炸掉。只不過身上沾了點泥而已,哪隻眼睛見到老孃像叫花子了?!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卻發現他盯着我頭上猛瞧。我下意識的摸了摸頭上的藍寶石蜻蜓頭花,心猛地一沉:平日裡扔着玩的東西到了外面都是極好的,眼前這個人見財起意的該死神色我怎麼可能看不明白!
我站起來後退幾步,他也要跟上來。眼看他離我越來越近,我緊張的四處張望了一眼。正好幾米外一個白衣少年出了一家玉器行,要上馬車。我一咬牙“噌”的竄了過去一把抱住他的腿:“哥哥救我!”
“爺!”跟在他身後出玉器行的人一把扯住我把我摔在了一邊,力道雖然不至於傷了我,卻也讓我疼的掉下了眼淚。我擡頭看過去,白衣少年,膚色白皙面容清秀,夕陽的映襯下氣質愈發溫和沉靜起來。只不過他的袍子,已被我剛纔的舉動沾上了泥,和衣襟本身的潔白勝雪形成了鮮明對比,刺眼的很。
他淡淡掃了眼剛纔把我扔出去的人,走到我面前。他的笑容溫暖,好像有撫慰人心的力量,我的眼淚一下子少了,只是愣愣的看着他。他輕輕擦掉我臉上的淚,把我抱起來,柔聲問:“摔疼了吧?”我瞪了一眼他身後的人,面對他的時候迅速變臉, 有些撒嬌的說:“有點。”說完自己都一陣惡寒。小鬼戲演的多了。竟然時時不忘撒嬌耍賴那一套……好恐怖。
“着旗裝又會滿語,你是哪家的小格格?”我一愣,這才意識到他剛纔問的話用的是滿語,有些懊惱:“你都沒說你叫什麼,我纔不告訴你!”
他低聲笑了起來:“那好,我先告訴你,不讓你吃虧。”
“我叫,舜安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