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剛起牀不久,平安便進來稟報:“主子,林太醫來了。”我奇道:“這才幾天,他難道就好利索了?自我修復能力比我好的多啊。”平安笑嘻嘻的回道:“只怕他這幾天不知怎麼怕呢。”我冷笑一聲:“他還能有個怕懼,也不算白捱了這頓打。告訴他,我不見他,讓他回去好好養傷去罷!”
用完早膳,南枝進來:“主子,安王府老福晉進宮給太后請安了,太后召主子過去。”“哦?”我微微一笑,我既然敢做,還會怕你來興師問罪不成?
南枝走到我跟前,又從袖子裡拿出一封信來:“這是一大早兒安郡王派人送進來的。”
馬爾琿?我意興闌珊的接過信來。前些日子告誡景熙、務爾佔的話他們看樣子聽了進去,似乎也打定了主意要觀望一陣子,可實際上到底還是不肯撒開索額圖這條大魚。可只有天知道,這魚究竟是索額圖,還是他們自己。如今馬爾琿送信來,爲的又是什麼呢?
我抽出一張薄薄的箋紙,視線掃過那幾行字,隨手丟進了一旁的火盆裡。南枝問:“主子要回麼?”我打了個哈欠,笑道:“回什麼?白紙黑字的,太沒有安全感了。”說着,有些慵懶的站起身來:“咱們這就過去請安罷——給我那好久不見的郭羅媽媽。”
出門的時候看見林太醫仍垂首跪在院中,我故作疑惑的問道:“林太醫?你傷還沒好,怎麼大冷天兒就這麼跪在這兒了?平安順福,還不快把林大人扶回去!”林恆連連幾個響頭磕在地上:“格格恕罪,臣知錯了。”我笑道:“林大人雖降了職,也是朝廷正六品的官員,傷總是會養好的,林大人素來聰明,這官職也總是會再升上去的,如今你在我這裡又是做什麼呢?”說着繼續向前走去,“如果你是怕我阻了你升官發財的機會,那就更是庸人自擾了,這幾年你伺候的盡心,我謝你還來不及呢,日後有高升的機會,我又怎會壞你的事?”
他忍痛蹭到我面前,只是磕頭,並不分辯,我笑聲倏然冷了起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話說的果然不錯,想來額駙府的事已經傳遍京城了罷?!你若以爲今兒你有樣學樣我就會心軟,林恆你打錯算盤了!”
他磕頭的動作一僵,臉色蒼白的微微擡頭:“臣是豬油蒙了心了,求格格饒臣這一次罷!”我對上他的視線,笑道:“你糊塗?五公主叫你,你再怎麼不敢違逆,還有規矩擋在頭裡呢,你不是不敢,林恆,你就是太不糊塗了!我再怎麼出風頭,也不過是這一時,誰能保證持久呢?那邊可是正經的龍子鳳孫,你自己說,當時你是不是存的這個心思?!”
他被我幾句話說的啞口無言,我正了神色看他:“人誰不想往高處走呢?你原也沒錯的,只是失算了而已。不過你如今又來是什麼意思呢?”說着,頭也不回的向前走去。
到了寧壽宮,在暖閣門口便聽見裡邊的一陣陣笑聲,小宮女打起簾子,我剛一進門,太后就笑道:“凝丫頭到了,你郭羅媽媽正念叨你呢!”
赫舍里氏這幾年老的極快,平整光滑的髮髻上已經有了斑白的銀絲,原本淺淺的細紋越來越深,黃土高原上的溝壑一般橫亙面上。這個蒼老的、行將就木的女人,看着我笑得慈祥而疼寵,眼底的寒意卻一層一層涌上來,幾乎瀰漫了她如今已愈顯渾濁的雙眼。
我的心情卻因爲屋內的一團和氣而越發的好起來,看着赫舍里氏的眼神乖巧又柔順,連進屋前嘴角揚起的那抹挑釁,也藏的無影無蹤,在她的注視下越笑越開心。
我給太后行了禮,自動自發的偎到赫舍里氏身邊:“郭羅媽媽!”她慈愛的撫着我的頭:“都這麼大了還撒嬌,不怕太后娘娘笑話?”我疑心她其實是想要掐死我的,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忍得下這種衝動。
太后瞧着我們的樣子,笑道:“從前就說你是個有福的,果然不錯罷?如今也是兒孫滿堂了,”說着指指我和紐倫,“瞧瞧這兩個,一個比一個乖巧可人,哀家就是想少疼她們一分,自己也實在忍心不得!”暖閣裡的人都笑起來,赫舍里氏摟着我回道:“太后謬讚。凝兒倒從小就聰明懂事,紐倫卻是被奴婢慣壞了的,從小傲氣的緊,動輒就發脾氣,倒也叫奴婢頭疼的很。”
紐倫一副羞怯的模樣,臉兒紅紅的,甚是可愛:“都是小時候的事了,額娘還要說……”太后笑着拉過她的手:“你自然不知道,在做孃的眼裡,孩子再大也還是和小時候一樣的!”赫舍里氏也陪笑道:“她哪裡就懂這些了呢!也只有以後嫁了人,自己做了娘,纔會明白呢。”
我突然笑起來:“凝兒昨兒夜裡就夢見自己抱了個小孩子呢,粉琢玉砌的,可愛的緊,也不知是誰家的。後來醒了凝兒便想,若真的沒有父母,凝兒自己養也是很好的!”太后聞言笑出聲來:“好個沒羞的丫頭,虧你也說的出來!”我一臉理所當然的模樣:“怎麼說不出來呢,凝兒就不想嫁人,日後天天陪着太后給太后解悶兒,太后說好不好?”紐倫笑道:“你那霸王性子,太后巴不得你明天就嫁的遠遠的呢,眼不見,心不煩。”
太后越發笑得厲害:“這就說的不像話,這丫頭若當了真,明兒就選個額駙嫁到天邊兒上去,哀家沒了這個開心果,可真真兒要把腸子也悔青了呢!”
我故作哀怨的說:“凝兒原來就是雞肋,近了太后要煩的,遠了又想得慌。”
屋裡的笑聲越發大了起來。
扶着赫舍里氏往延禧宮的方向走的時候,她看我的視線裡帶了探究,笑容卻仍是完好的掛在臉上:“聽說你前些日子病了,如今可大好了罷?”我乖巧的笑着回話兒:“郭羅媽媽不必掛懷,不過略感風寒而已,早就好了。”她一臉自責的握緊我的手:“若不是皇上當時下旨,說什麼也不會把你送進來,如今一年半載也見不上一面,讓我怎能不掛念你……”我紅着眼睛看她:“凝兒剛進宮時每晚都睡不着,總是想着安王府,想着郭羅媽媽……”
見她也唱做俱佳的掉了眼淚,我忙用指尖抹去眼角的淚痕,笑道:“不過郭羅媽媽不必難過,凝兒如今在宮裡還好,沒人敢欺負凝兒的。”她也停下腳步,邊幫我擦着淚,邊語重心長地說道:“這些我自然放心的,只是你自小任性,如今若不收斂,只怕還有的苦頭吃。遠的不說,就說紐倫,你們再怎麼親近,也不能出格兒,如今你在太后面前美言幾句、將她接進宮來倒是小事,只是眼看就選秀了,若是出了差錯,你就誤了她一輩子!”
我有些委屈的搖着她的手:“郭羅媽媽冤枉凝兒了!凝兒就算再怎麼任性,也不會耽誤紐倫的姻緣!凝兒只是想着眼看她就要嫁人了,這幾年也沒有好好在一塊兒,才……”
她應該原本也沒指望我會說實話,只不過將她的意思傳達給我,讓我別在紐倫的事上成了安王府的絆腳石。如今見我只一味叫屈,她也不再多說什麼,當下轉移了話題:“郭羅媽媽知道你向來懂事,卻不知以前我的話你聽進去了沒有。”
我心裡冷笑,一會兒“自小任性”,一會兒又“向來懂事”,真不知道是我的性格有問題還是她的思維有問題。這樣想着,面上卻恭敬的回道:“郭羅媽媽的話凝兒自然放在心上。”她微微回過頭去看了眼遠遠跟在後面的宮女太監,纔不置可否的笑起來:“多少人虎視眈眈的盯着你,就是要尋你的差錯,一步不慎——也是要萬劫不復的!”看着她的笑容漸退,神色越發沉重,我點點頭:“是,凝兒知道的。”
她犀利的雙眸卻牢牢的盯着我,我心頭一緊,半晌,她才笑道:“人人都知道你同八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走得近,我早就說過離他們遠一點,如今又怎樣呢?”我聞言苦笑:“太子哥哥和太子妃感情好是衆所周知的事情,凝兒又能怎麼樣呢?”
赫舍里氏望着紅牆外的天空,嘴角的笑卻變得冰冷而嘲諷:“你到底還是孩子心性,感情好有什麼用呢?太子的側妃還不是一個一個擡進了毓慶宮?!太子妃確是相貌好才情好,可皇上會忍受一個生不出孩子的太子妃多久呢?”“什麼?!”我一驚,難以置信的擡頭看她,赫舍里氏面色平靜而冷淡,彷彿那抹嘲諷從未出現過:“早就叮囑過你,毓慶宮的事要處處留心,這消息你竟毫不知情麼?瓜爾佳?石敏上次小產之後,再也不會有孩子了。”
許是我的臉色灰白的厲害,她眼中反倒添了些許柔和,撫着我的頭笑道:“放心,不是咱們下的手,太子恨誰也恨不到你頭上。”我卻仍然覺得心頭一塊石頭壓的自己喘不過氣來,神情恍惚的任她牽着我的手往前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下午赫舍里氏出宮之後,我只覺得煩悶,屋子裡一刻也坐不得,南枝只得給我裹了厚厚的狐裘,絳雪軒外的鞦韆上也鋪了極厚的墊子,才放心讓我坐在那裡發呆。阿聖找來的時候,他連叫了我幾聲,我才驚覺。
阿聖命衆人都退下,在我旁邊坐了下來:“臉色這麼不好,出什麼事了?”我深吸一口氣,又緩緩的呼出來:“毓慶宮的事你肯定早就知道,我也並不是因爲他們,可是不知怎麼,就是覺得心煩。”他笑着看我,眉宇間卻又好像有一絲沉重:“你又懷疑歷史有誤差了?”說着拍拍我的頭,“其實就算有誤差又怎麼樣?大方向總是沒錯的,你有功夫胡思亂想,還不如想想怎麼應付眼前的大小麻煩。”
我將手爐遞給他,聽着他的調侃,卻仍是輕鬆不起來:“我和胤禩……我也不知道現在是怎麼個情況。兩情相悅?可是明明好像只有我一個人交出真心而已。”阿聖看着我,聲音柔和:“傻瓜,你還不明白麼?如果在現代,你一定不會喜歡上這種類型的人。可這紫禁城裡太冰冷,任何一點溫暖你都抗拒不了,即使他半真半假,你也沒辦法不是?”
我輕笑幾聲:“你知道紐倫說什麼?”說着我學紐倫往日的樣子高傲的側過臉,眼角眉梢帶了幾分譏誚,脣角微微勾起:“八阿哥?!除了那張臉,我怎麼看不出他哪裡好?!”阿聖瞧着我學紐倫惟妙惟肖的樣子,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靠在阿聖肩頭,怎麼也不肯起來:“讓我靠一會兒,有人說咱們有傷風化就去說好了,我乾脆直接嫁給你,反正他們這裡表哥表妹都是可以結婚的。”阿聖一臉驚恐:“我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你居然這麼害我!”兩個人笑了一陣子,他收起玩鬧的口吻,嘆道:“不管他表面多溫文爾雅,實際上,他性子過於涼薄,你們實在是太不合適。原本我喜歡拿你們開玩笑,那時候並沒想到你真會喜歡上他。”
我當然明白,阿聖站在親人、朋友的各個角度在告訴我,他不同意。我在心裡苦笑,他和紐倫,居然態度如此一致。
我側過臉看他,他緊皺着眉頭,不知在想些什麼。“阿聖?”我拉住他的袖子晃了幾下,他仍然皺着眉,徑自沉默。
“其實我今天來,是有件事情要問你。”阿聖沉默良久,方緩緩開口。我對他凝重的語氣有些疑惑:“怎麼了?”他正色看我:“原本我並不想問你,或者說並不想現在問,但是現在既然說到這裡,我實在忍不下去了。這件事我想了很久,答案應該只有你能告訴我。”我越發奇怪:“到底什麼事?”
“我和他們相處越久,對他們就越瞭解。胤禛,他其實心胸狹窄,睚眥必報,這你知道麼?這種性格的人登上皇位,只會變本加厲而不是收斂對不對?”我突然意識到阿聖他在說什麼,猛地站了起來,他似乎並不需要我的回答,一雙眼睛死死盯住我:“你說過,他是對自己兒子都不會心慈手軟的人,胤礽一個廢太子也要被他圈禁到死,那唐子萱你告訴我,作爲他最強大的對手,胤禩只是會被降爲閒散宗室嗎?!”
我死死咬着脣,被他凌厲的目光看的無地自容,他見我如此,冷冷的笑起來:“原來真是騙我……”說着,將手中的手爐狠狠砸在了地上。我慌忙上前拉住他:“你聽我說阿聖,我不是要騙你,我只是怕……”“我現在不想聽你解釋!”他的拳頭攥的死死的,知道他在強壓着怒氣,我心裡更是不知道是什麼滋味,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我比你更清楚胤禛是什麼人,那些正史總是要把上位者的過失輕描淡寫,我以前也以爲他即使再怎麼錙銖必較,也不會對女人下手的,可是我現在每次只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那些野史不是假的,他什麼都做得出來!”我哭得幾近哽咽,“可你讓我怎麼辦呢?難道要我跟你說我不僅會死,而且還要被他一把火燒的屍骨無存?!”
阿聖的臉色慘白,看着我的目光裡滿是沉痛和哀慼:“那我們算什麼?你說,我們這些年在這裡絞盡腦汁,又算什麼呢?”
我用力擦着臉上的淚:“對不起,我不該騙你的。這些年我不停的在想,既然我們都能出現在這裡,那就說明會有改變的可能的……”我努力的想要笑,可最終還是被眼淚衝的走了樣。
阿聖將帕子遞過來,顫抖的語氣中卻有着不可忽視的堅持:“我不管你現在是喜歡胤禩也好,已經愛上他了也好,我絕不會讓你和他在一起。”
我擡頭迎上他的視線,努力放緩聲調:“我可以嘗試和胤禛化敵爲友,但我一定要和胤禩在一起。”“他只是在利用你!”他往日平和的面孔堅定而冷峻,“你以爲他真的喜歡你?!如果你身後沒有安王府,沒有康熙的寵愛,你在他眼裡就什麼都不是!”“那我也認了!”我亦毫不退讓,“我不在乎!”
“啪”的一聲,阿聖一個巴掌狠狠甩在我臉上。我被這一巴掌打得頭暈腦脹,臉上火辣辣的疼,口中一股腥甜,指尖輕輕抹過嘴角,果然見了血。
阿聖看着自己尚未放下的手,神情甚至比我更震驚,明明是他打了我,可看着他此時驚痛的目光,卻只想跟他說對不起。我捂着臉,終是不住低泣起來。
“主子,八爺他們過來了……”平安從遠處匆匆跑過來,到了跟前卻被我和阿聖的模樣嚇了一跳,低了頭再也不敢擡起來。我忙擦着臉上的眼淚,過去拉阿聖:“我們快走,遇上了又是麻煩。”他臉色平復了些,卻仍站在原地不動,我急着拉他走,胤礻我遠處的聲音卻已經傳了過來:“凝妹妹!”
我動作一僵,嘴裡低咒了一句,鬆開手,卻不知怎麼回頭。
腳步聲越來越近,我轉過身,頭卻是下意識的低着,手裡的帕子擦汗一般覆在額上,手臂也好擋住臉上的掌印。胤礻我笑道:“天兒這麼冷,你們兄妹站在大雪地裡做什麼?”
我笑道:“不過說幾句話,我還有事,這就該回去了。”說着從他們身邊跑過去,沒幾步便被一把扯了回來。我低着頭掙扎了幾下,身後的人清越的嗓音裡已帶了一絲冷意:“郭絡羅?尼楚赫!”
幾個字一下將我定在原地,我側過頭,拿着帕子的手仍然舉着。胤禩拉開我的手,細細端詳着我臉上的巴掌印子,神情複雜:“你以爲我是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