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禎有一時的怔忡,回過神之後眼睛微眯了一下,阿聖看他一眼,氣定神閒。胤禎動了動嘴,終是什麼都沒有再說,轉身走了出去。胤祥見狀也跟了出去,胤禛看着胤禎的背影,回頭又看了看我,這才衝阿聖說道:“你安心養傷,我改天再來看你。”
當阿聖的帳篷裡只剩下他、我和胤禩三個人的時候,我終於再也無法維持面無表情的淡漠:“眠月那件事是怎麼回事?”
“還能怎麼回事,有人故意算計,她又沒有什麼防備,着了道兒也是必然。”阿聖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讓我的心裡一時不知是何滋味,只是又重複了一句:“眠月那件事是怎麼回事?!”
阿聖沒有再開口,我還要再問,胤禩已經拉住了我的手:“其實……”“你別說話!”我猛地看向胤禩,打斷他的話,“我太瞭解他了,如果這件事和他沒有關係,剛纔在胤禎面前,他就絕不會開那種玩笑!”說完,我難以抑制的冷笑起來,“對了,那不是玩笑,如今提起安王府的五爺,誰敢小覷?就算是一個簡單的玩笑,也是能要人命的!”
我說話的時候,阿聖一直低着頭,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可是他的笑聲在我說完之後卻突然響起來:“是,就是因爲你太瞭解我了,所以我也沒有想過會能瞞過你。你的八貝勒做不到這一步,因爲說到底,對這些橋段駕輕就熟的人都非你我莫屬,只要——”他回過頭掐着小指衝我冷笑,“我們能夠多那麼一點點狠心。”
我用力的咬緊嘴脣仰起頭,以免眼裡的淚水流出來,阿聖仍然繼續笑着:“事實證明,你少的也只是這幾分狠心而已,否則你就不會在安王府的小院子裡一病就是幾個月,幾乎死在那裡。”
“所以呢?我是不是要感謝你因爲我變得這麼殘忍?”我情緒有些失控,阿聖的眼神漸漸黯淡,我的心裡卻越發苦澀起來,“可是這到底也是事實,對不對?這些年直接間接死在我手上的人也不在少數,我有什麼資格說你?”
“你們如果現在是在自責的話,那大可不必。”胤禩突然開口,眼神中隱隱帶了些慍怒,“正如十四弟說的,眠月最後的催命符是我送去的,與你們無關!”胤禩說完,就甩手走了出去,我想要叫住他,卻開不了口。回頭對上阿聖的視線,眼淚頓時滑落下來。
阿聖不說話,我坐在一旁只是哭,哭的久了,不僅沒有覺得輕鬆一些,反而眼睛脹痛、心口也越發氣悶起來。我擦着眼淚,看着阿聖發呆的模樣,我拉住他的手,顫聲說道:“對不起……如果不是因爲我,你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阿聖終於長嘆一聲:“我們之間還說什麼對不起呢?”他雙手放到我肩上,十分認真的看着我,“我現在最怕的就是你會有心理負擔,沒辦法邁過這道坎兒,如果你爲了所謂的什麼道義、真理就放棄快到手的幸福,我的心思就徹底白費了你知道嗎?”
我心裡一酸,眼淚又掉了下來:“阿聖,究竟是這個世界本身就是畸形的,還是我們的各種價值觀越來越走樣了?”
阿聖被我的話問得一愣,笑容更加苦澀:“如果只有更符合這個畸形的時代才能幸福,那我寧願就這麼走下去。”我細細思索着,心中五味雜陳:“你和胤禩……”“不是。”我的話還沒說完,已經被阿聖打斷,他了然的看着我,“是我一手策劃的,他事先知道的並不具體。”他見我仍然盯着他,淡然一笑:“我沒有必要替他隱瞞什麼。況且,你這麼自信他會爲你做的這麼絕?”
我一時語塞,阿聖拍了拍我的頭:“知道就好,他心裡有你,可你並沒有重要到讓他能夠爲你逼死眠月。”
我聞言一驚,阿聖看見我的表情,奇怪的問道:“怎麼了?”我呆呆的看着他:“可他已經這麼做了——他借這件事,只用了一句話,就把眠月的所有活路都封死了……”阿聖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良久才嘆道:“你愛上這種男人,我怎麼可能放心的下……”
“你覺得康熙會任這件事就這麼算了?”我心中關於眠月之事所有的氣憤和難過並不曾淡去,可是想起康熙之前陰沉的目光,仍是不免擔心,“誰都知道這件事對誰有益,我只怕……”阿聖擡手輕輕揉了揉他額頭受傷的位置,給我一個安撫的笑容:“你不用擔心這些事情,就算是這個時代,也是要將證據的。我既然敢這麼幹,就不怕會被查出來。”
我從阿聖的帳篷裡出來,見到幾個人面色焦急的匆匆跑了過去,心下正有些疑惑,胤禎已經從遠處走了過來,看見我,冷笑道:“我正要去找你。”
我見他臉色不對,沒有接着他的話說下去,他卻不容分說的拉過我,向前走去。我使勁掙了幾下,他卻沒有半分放手的意思,兀自笑道:“走啊,跟我一起看戲去,看看佟家那個小丫頭是不是果真死不瞑目!”
“你說什麼?”我一驚,他拉着我一路向前拖去:“我說的話你聽不懂麼?我說佟佳·眠月死了,她死了!”
我只覺得腿一軟,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上,胤禎仍是不依不饒的拉着我,我終於哭起來:“你放開我!”胤禎終於鬆開了手,我坐在地上不停的哭着,他站在原地看了我很久,神色終於柔軟了一些,蹲下身扶起我:“好了,別……”
我一把推開他,勉強站起來,哭道:“你不是要帶我去看麼?爲什麼不走?!”說着,我徑自朝眠月的帳篷走去,胤禎跑過來拉住我:“凝兒,我不是……”我用力甩開他的手,擦乾眼淚頭也不回的向前走。
到了眠月帳前的時候,正看見幾個小太監從帳中出來。屍體被白布覆住擡出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死不瞑目,小太監們擡着死去的眠月從我身旁經過的時候,我看見眠月的手臂露在外面,透着死人特有的慘白。她的手指微微彎曲着,好像要抓住什麼,可她一直到死,終究什麼都沒有抓住。
我一直盯着她的手發呆,直到她的屍體快要被擡走了,我才叫住那幾個小太監。他們停下腳步,不明所以的看着我,我猛地掀開屍體上的白布,眼睛已被人死死的捂住了。
“愣着做什麼,還不快擡走!”胤禎隱約帶着怒氣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我嗚咽着想要推開他,他壓低的聲音裡帶了明顯的祈求:“別看。凝兒,是我不好是我氣糊塗了,別看……”我突然就失了掙扎的力氣,眼淚打溼了他的手心。
胤禎好不容易放開手,我好一會兒才重新適應眼前的光明,從恍惚中清醒過來的時候,看見舜安顏從帳篷裡走出來,雙眼通紅,卻面無表情,他看見我,眼裡也終究不再有從前的溫柔。於是,我突然就沒有了走上前的勇氣。
“主子。”南枝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來,她走過來扶住我,“剛剛皇上命人去送了信兒,說今晚皇上宴請各位蒙古親胄,讓主子早些準備。”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南枝的話,已經看到舜安顏正要離開的身影怔在原處,好一會兒,才繼續向前走去。
一旁的胤禎嘆息聲那麼明顯,我看着舜安顏的背影,心裡只覺得疲憊。
南枝扶我回到帳內,說初六去看望阿聖,我胃裡有些難受,南枝幫我準備了些吃的,我勉強吃了些,在裡間小睡,可夢裡滿是眠月上吊前哭泣的臉。當我第三次驚醒時,終於伏在牀上哭了起來。
南枝並不知如何安慰我,只是坐在我牀邊靜靜的陪着我,直到我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她才一邊幫我擦眼淚一邊柔聲勸道:“主子,眼睛若是哭腫了,怎麼參加晚宴呢?”我這才勉強忍了眼淚,靠在牀頭呆呆的看着她。她握住我的手:“剛剛主子午睡時,十三爺、十四爺和詩妍都來過了,只是奴婢按着主子的吩咐,都擋了回去。”
“去看過八爺了麼?”我低聲問道。她點了點頭:“馬起雲說八爺原本和主子一樣,也是一個人在帳篷裡,不許任何人進去。不過剛剛馬起雲又來送過信兒,說皇上把八爺叫過去了。”
我一時之間欲言又止,南枝溫和的面容裡安撫意味濃厚:“主子,都過去了。”我一愣,輕輕搖了搖頭,閉上眼睛,眼淚順着眼角滑落下來:“過不去的。”
天色暗了下來,南枝和初六伺候着我重新梳洗打扮了,並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做蒙古姑娘的裝束,而是穿了最正統的旗裝,梳了小兩把頭。南枝將我頭上溜銀喜鵲珠花的位置調整好,詩妍已經走了進來,她面上笑着,眼睛卻有些紅,坐到了我身邊,看着我有些發愣。我轉過頭看了看她:“這是怎麼了?”
她扯了扯我的衣袖,半晌才低低說了一句:“從前也沒見凝姐姐穿過這種大紅色……”
我低頭看了看身上這件大紅色如意團花錦緞宮裝,擡頭看着銅鏡裡有些模糊的妝容,嘴角勾起一個意味不明的笑意:“這顏色有什麼不好?以前穿的少,以後都補回來。”“好了。”初六幫我整理好領口,將銅鏡放回了原處。我回頭看到詩妍眼中明顯的擔心,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和她關係不錯的人是你,你怎麼反倒擔心起我來了?”
“凝姐姐,你真的沒事嗎?”詩妍的聲音有些暗啞,她的掌心溫熱,和我冰涼的指尖對比鮮明。我輕輕笑了笑:“我能有什麼事?”
我和詩妍過去的時候,衆人剛剛齊向康熙敬完第一杯酒,晚宴剛剛開始。明黃色的幔帳圍出一個偌大的宴會場地,周圍篝火燃起,各色宮燈亦紛紛點亮,草原之上燈火通明。康熙坐在首位,左右兩側下首分別就是諸清蒙親貴。
已經大婚的皇子都和各自的福晉坐在一起,詩妍自是去了胤禎那裡,我站在人羣之外,卻一時不知該坐到哪裡。經過珺雅身旁時,發現她果然一身蒙古姑娘的裝束,頭髮用五彩珠子編成了無數髮辮,寬大的蒙古衣袍襯的她身材更加嬌小。她俏麗的笑顏在看到我的時候,有一剎那的凝滯,轉瞬又恢復了原狀。
她眼底的鄙夷讓我徹底打消了坐到她身旁的打算,正在猶豫間,康熙已經看見了我,衝我招了招手,揚聲笑道:“凝丫頭怎麼來晚了,待會兒可是要罰酒的。”所有人的目光頓時彙集到我身上,我微微低下頭,已經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不習慣衆人的目光。我自己對這種所謂的“怯場”都暗暗好笑,深吸一口氣,我擡頭笑着朝前走去。
惠妃坐在康熙右邊,笑容優雅高貴,看不出一絲破綻,可目光落到我身上,卻多了一絲明顯的疏離。我笑了笑,轉移視線,悠揚的蒙古長調裡,幾個盛裝的蒙古姑娘在席間空地上翩翩起舞。蒙古舞向來奔放豪邁,女子跳起來自有一股別樣的風情。
我舉杯淺酌,對上胤禩的視線,他面上的疲憊一覽無餘,脣邊卻帶着清淺的笑意。我掩飾似的輕咳幾聲低下了頭,不知自己究竟是什麼心情。這些年過去,今日我彷彿當年初見他時一般,隔了這麼遠看他,看着他一如曾經的笑顏,心裡便莫名的想哭。
康熙和惠妃低聲耳語,我再次擡頭朝胤禩看去,他仍在看着我,我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指了指胤禛,伸出四個手指,隨後指了指胤禩。他十分好笑的樣子,無奈的搖了搖頭,最終還是輕輕擡起手,伸出拇指和食指。
一剎那彷彿時光倒轉,我低下頭,眼淚終於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