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九年七月,幸塞外。
我坐在馬車裡,百無聊賴的看着車窗外的景色,因爲剛剛下過雨,涼爽舒適,空氣裡泥土的香氣很是清新。
胤禎騎馬經過我的馬車旁,勒了勒繮繩,放緩了速度,我以爲他有話要對我說,可是過了很久,他也沒有開口。胤祺打馬經過時,我自然能察覺到他眼中帶着調侃意味的笑意,於是率先開口問胤禎:"有事麼?"他似笑非笑的看我一眼:”怎麼,你有事?“我清了清嗓子,儘量平靜的笑道:”被人看見你這麼一直跟在我的馬車旁,又算什麼呢?難道平日裡他們的取笑還沒聽夠麼?“
胤禎反而笑得愈發燦爛:”你現在知道人言可畏,當年又何必跟我講和呢?“
之後,無論任我怎麼說,他都不再開口,我沒有任何辦法,只得將簾子摔下,回身坐好,緊抿着脣不說話。南枝輕聲問道:“主子生氣了?”我只是輕嘆一聲,沒有回答。
康熙此次出巡,自然同往常一樣,隨駕人數衆多。已經成婚的皇子們身邊都有妻妾隨行,淨瑤因爲弘暉身體有些不好,留在京中,指派了一個細心、識大體的妾室跟隨胤禛。胤禎也聽從德妃的吩咐,將詩妍帶了出來。而衛氏的隨行,幾乎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私底下說起來,連南枝等人都暗暗替她高興,可是胤禩的心情卻似乎並沒有因此好起來。我每見他一次,都會發覺他眼底的抑鬱之色更加明顯一分。他的心情我似乎是理解的,可又似乎仍是看不明白。
惠妃是此次出巡中,隨行嬪妃裡份位最高的妃子,可最讓人料想不到的是,作爲未來八福晉的眠月,她不但沒有回家待嫁,名字反而出現在了此次出巡的女官名單之上,一路之上惠妃待她如珠如寶,婆媳關係儼然牢不可破。
正想着,南枝輕輕拍着我的手,低聲笑道:“主子,再扯下去這帕子可就破了。”我回過神,將手中已經被我扯的變了形的帕子扔到了一邊。
“主子只怕不是因爲十四爺煩心罷?”初六問着南枝,聲音不高不低,剛好能讓我聽清,南枝也故意“壓低”聲音:“看這樣子,倒好像還是因爲鍾粹宮那位。”初六的聲音裡就帶了些驚奇:“咱們主子是多麼厲害的人,便是明兒八爺就要和那位大婚,今兒主子也能把八爺搶回來,那爲什麼還是鎖着眉頭呢?”
“這就不清楚了,主子的心思咱們哪裡猜得到呢?許是主子沒想好把八爺搶過來之後,怎麼收拾那朵白蓮花兒,才愁眉不展的呢。”
南枝的聲音四平八穩,我終是笑起來,之後頗爲無奈的瞪她們一眼:“胡說什麼?”初六看我的眼神裡多了幾分認真,低聲笑道:“奴婢們可沒有胡說,八爺明明都沒有把眠月放在心上,結果到最後,還是隻有主子一個人心軟。”我看向南枝,連她的臉上都帶着贊同,我笑了笑:“不是說過,這些事都由他來解決麼?我現在有什麼動作,萬一弄巧成拙可怎麼辦呢?”
“天兒這麼好,跟我賽馬去?”聽到胤祥爽朗的笑聲,我掀起簾子,胤祥在馬上衝我招了招手:“知道你如今喜歡清靜,我幫你把這傢伙弄走!”說完笑着看向胤禎,“怎麼樣,比不比?”
胤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胤祥:“十三哥如今行事越發俠義了。”說着,胤禎眉頭微皺之後隨即舒展,笑容裡多了一抹狡黠,“我記得凝兒病中,博西勒說過十三哥有什麼事利用過凝兒,難道如今十三哥要開始賠罪了?”
胤禎自顧自的笑着,胤祥臉上的尷尬一閃而逝,我淡淡笑道:“就算過去真有什麼事,我和十三哥幾乎都忘了,難得十四爺還記得清楚。”胤禎的臉色微變,笑容裡透着寒意,揚聲說道:“你倒是好說話,也難怪會一直被人利用。我說當初十三哥怎麼不利用別人,專挑上你呢。”
“十四爺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你可別在意!”阿聖的笑聲在後面響起來,笑聲未落,他已經策馬趕上來,脣角微微勾起,“你沒回宮前,他在十四福晉面前還是溫柔有餘的,如今卻不知道是爲什麼。”
胤禎的臉色更加難看起來。而他先前的話一定是落到了阿聖耳朵裡,我看着阿聖無奈的笑,還沒有開口,胤祥已然笑道:”正說着和十四弟兩個人賽馬沒什麼意趣,你要不要一起來?“
阿聖衝我眨眨眼,笑容裡的謙虛明顯是故意裝出來的:”誰不知道你十三阿哥馬術精湛,我若輸的太難看,豈不丟臉的很?難怪胤禎也不肯同你比!“
一旁的胤禎卻毫不在意的嗤笑一聲:”他那個拼命十三郎的名頭用在別處還好,可若說賽馬,我認第二,誰還敢認第一?“
阿聖和胤祥都笑起來,轉眼之間,三匹馬彷彿離弦的箭一般向前飛奔而去。
南枝和初六對剛剛的事一笑置之,可我想着胤禎剛纔的樣子,卻一點也笑不出來。他只是在阿聖和胤祥給的臺階面前,暫時做了讓步,可他心裡真正的打算,我無法做任何揣測。他率直,並且真摯,可同樣敏感聰慧,精明的那一面,連胤禩都不曾小覷過。
營地的帳篷裡,初六和南枝忙着收拾東西,我在一旁坐了一會兒已經有了些睡意,乾脆站了起來:“你們先收拾着,我出去走走,若這會兒睡了,只怕半夜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南枝卻不放心:“主子,還是再等一會兒,奴婢們陪您一起出去的好。”我笑道:“不必了,你們待會兒收拾完好好歇一歇。我這次只帶了你們兩個出來,若你們真累出個好歹,我可怎麼辦呢?”
初六卻只是抿着嘴笑,見我看她,纔開口說道:“奴婢瞧着,主子這是要去找八貝勒罷?”南枝聽了,噗哧一聲笑起來:“那初六更得跟主子出去了,別的不說,萬一主子在路上遇見五爺呢?”
初六的臉驀地紅了,跑過去要撕南枝的嘴,兩個人笑作一團,我看着她們鬧了一會兒,笑着出了帳篷。
胤禩的帳篷前,小太監打起簾子,我只看見馬起雲一個人在裡面。他迎出來打了個千兒,我問道:“你們爺去哪兒了?”馬起雲的手朝着右邊指去,聲音也有些猶豫,“剛剛和……一起走了。”“和誰一起?!”我淡淡問道。他的頭略微低了低,並沒答話。我見他如此,想着肯定是眠月,心頭頓時百味雜陳,猛地回身朝相反的方向跑去,卻一下子和來人撞了個滿懷。
"怎麼這麼冒失?"胤禩扶住我,無奈的笑道。他清和的嗓音讓我有片刻的遲疑,擡頭看清他的臉,發現他身旁的阿聖,還沒來得及將心裡的疑問問出口,馬起雲已經強忍着笑跪到了我身旁:“格格饒命,奴才絕沒這麼大的膽子騙格格,都是五爺授意的!”
阿聖笑的毫不遮掩:“我不過是遠遠見你過來,同你開個玩笑。瞧瞧你,回宮之後板着臉的時間佔了多半,有什麼意思?”我強忍着,纔沒有一拳打在他那張礙眼的笑臉上:“這笑話就有意思了?”
“還好,還好。”他裝模作樣的點着頭,“你的表情確實很好笑……”話音未落,又繼續笑了起來。我擡腳就要
朝他踹過去,他卻趁胤禩攔着我的時候,笑着跑遠了。我瞪胤禩一眼:“你還笑?”
胤禩看着我,眼睛眨了眨,笑道:“你難道都沒有從我的眼神裡看出我的無辜麼?”我強忍住纔沒有笑出聲,轉身朝遠處走去。他跟上來,聲音裡仍是帶着笑意:“效果不錯。”我聞言停下來,回頭看他:“什麼?”他看着我的目光沉靜:“其實是阿聖說,如果你能不介意這種玩笑,我們纔可以放開手腳做我們該做的事情。”
“這個結論未免太曲折了,他是怎麼得出來的?”我無奈的嘆道。他也笑起來:“我也不知道,可還是決定信他一次。”
我並沒有問他是什麼時候和阿聖達成同盟的,也沒有問他所謂的“該做的事情”到底是什麼,只是笑着,和他安靜的向前走着。夕陽還沒有在地平線上完全消失,餘暉灑在我們身上,我突然很想握他的手,可手還沒有伸出去,就聽到身後有人柔聲道:“奴婢給八貝勒請安,給凝格格請安。”
我並沒有回頭,胤禩回身看了一眼,淡淡說道:“起來罷。”
眠月的聲音依舊輕柔:“謝八貝勒。”
“你到底有什麼事,直接說就是了。”我依舊沒有回頭,聲音裡卻不自覺的帶了一抹諷刺。
“惠妃娘娘說有事要找八貝勒,命奴婢過來找。”眠月的聲音溫和有禮,我卻只想笑。胤禩突然握住我的手,我側過頭看他,他的表情仍是淡淡的,眼底卻能看到溫柔:“我過去看看,你別一個人亂跑,回去等我。”
我回過頭看着眠月跟在他身後,兩個身影漸漸走遠,我就這麼站在原地看了好久,終於回身繼續朝遠處走去。
我一個人靜靜走了很遠,在營地的東南方向處的樹林邊發現了一條小溪,我靠着一棵樹坐下來,看着溪水發呆。不知過了多久,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響起來,我還沒來得及回頭,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就已經響起來:“尼楚赫格格,好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