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安靜的空氣,彷彿命運的調戲,帶來了張凡不曾擁有的記憶,心中驚愕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我媽生我的時候,你爲什麼會在旁邊?”
張凡神情古怪,喃喃輕語,不由重新打量起眼前這位終南山最年輕的天師來。
“我跟你媽有同門之誼,當年她年少時,曾經在終南山偷……學藝。”
葉北塵凝聲輕語,卻依舊未曾幫張凡解惑。
“那我媽生我的時候,我爸在幹嘛?”張凡忍不住問道。
葉北塵面色微凝,眼皮輕擡,深深看了一眼,從嘴裡吐出了兩個字。
“殺人!”
張凡聞言,心中忽冷,血液卻沸沸生溫,不由地想起了白玉京曾經跟他說過的話。
“他年少時便遭逢大變,親族盡喪,血脈分崩,從此漂泊他鄉,幾死還生,他遭受的殺伐比你走的路還多……”
“你記不得了……”
葉北塵眸光凝如神照,幽幽地看着張凡,沒由頭地說出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
“我怎麼會記得?”張凡愣了一下,神情越發古怪。
當時,他還忙着朝這個世界趕,尚未出生,怎會記得?
“你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出生的嘛?”葉北塵話鋒一轉,忽然道。
“九月初九!”張凡自然記得自己的生日。
“九月初九,雙九重陽……”
葉北塵喃喃輕語,眸光渙散,卻是涌起一抹追憶之色。
“你出生那一天,很多人都在,也死了很多人,很多人……”
“嗯?”張凡眼皮輕擡,露出異色。
“赤血染江流,人頭堆如山……”
“嗯!?”
“你媽那般明媚的人,真不該將自己託付給張靈宗……”
葉北塵指尖輕捻,竟有雷霆之聲大作,看得張凡眉心大跳。
“前輩,那是我們家的事。”
張凡深吸了口氣,硬着頭皮,咬着牙道。
無論葉北塵的修爲身份如何,關乎親爸親媽,就不容他人置喙。
尤其是張靈宗,作爲父親,作爲丈夫,他對得起這個家。
“你們家!?”
這三個字彷彿一柄利刃刺痛了葉北塵心中最柔軟的地方,他彷彿一個外人,眼中透着一絲恍惚與落寞。
“你媽跟着張靈宗吃了不少苦頭……南張一脈,凋零至此,四代弟子之中,除了你們倆還有誰在?”葉北塵冷然道。
張靈宗年少時,便逢族中大變,南張覆滅,一夜如冬水寒冰,從此他便流落江湖,血雨腥風。
李玲瓏跟着他,自然是刀口舔血,吃了不少苦頭。
時至今日,南張一脈更是早已淪爲歷史,四代弟子之中,除了張凡之外,也只有一個張聖了。
“超凡入聖……超凡入聖……”
“你那哥哥倒是擔得起一個聖字。”
“當年如果不是他,你也活不了,怎能順利降生於世?”
葉北塵言語冷然,道出了一段往事。
張凡聽着,卻是心頭大動。
“我哥?我記不得了……”張凡搖了搖頭。
在他的印象之中,他們從來都是一家三口,什麼時候冒出來一個叫做張聖的哥哥!?
“神魔聖胎,大夜不亮……”葉北塵冷冷地盯着張凡,淡淡道:“張靈宗也是瘋了,他既練成此法,竟然還傳授於你。”
“我……”張凡撇了撇嘴,欲言又止。
實際上,他的神魔聖胎並非張靈宗傳授,而是體內那枚三尸元丹。
“前輩,我哥……你認識我哥?”張凡話鋒一轉,忍不住問道。
“張聖……張九真……”葉北塵喃喃輕語。
“龍虎山若是香火未滅,天下道統,年輕一代,他必能稱王無敵,冠絕當世。”
終南山最年輕的天師,給予了張凡那位哥哥極高的讚譽。
南張一脈雖斷未絕,氣運濃烈卻都落在了這位末代弟子的身上。
“他是南張一脈最後一位封神立像的弟子。”葉北塵淡淡道。
龍虎山的封神大醮傳承悠久,凡是年滿十六歲的張家弟子都可以參加,一旦獲得祖師認可,便能封神定名,從此不同。
八十年前,道門大劫之後,張家弟子凋零,這個規矩便稍作更改,年滿十二歲即可參加,若是失敗,十六歲便還有一次機會。
“你哥哥出生時,元神未寂,便得祖師青睞,封神立像,定號九真。”葉北塵凝聲道。
“元神未寂?”張凡神色微沉。
元神先天而生,普通人出生之後,元神漸寂,識神漸生,尤其是到了三歲之後,元神徹底歸入沉睡,一生便被識神所主導。
古往今來,只有極少數人,降生於這濁濁紅塵之中,元神不寂,天生立命,乃是修仙之根苗,求道之玄生。
更不用說,張聖出生時便已封神立像,得賜真名。
龍虎山的歷史上,還從來沒有初生嬰孩便封神立像的存在。
從此之後,張聖成爲了南張一脈,乃至整個龍虎張家最特別的存在。
龍虎末代的氣運似乎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僅僅一個“聖”字便可以看出張家對他的期許。
只可惜,南張一脈得了如此根苗,好似那最後的榮光,煙火絢爛之後,便是無盡的寂滅。
那一夜,成爲了南張最後的光輝,也成爲了南張最後的黑暗。
“前輩是說,我哥出生的那一年,就是南張覆滅的那一年?”張凡眸光漸冷,不由流露出異樣的神色。
“張靈宗那年只有十七歲,十七歲便家破人亡……”葉北塵淡淡道。
“等會兒,你等會兒?”
張凡一擡手,似乎沒有緩過神來。
“前輩的意思是……我爸十七歲便有了我哥?那時候他好像還不認識我媽吧!?”
張凡雙目圓瞪,臉色透着古怪。
按照葉北塵所說的時間推算,張靈宗得十六歲播種,纔有了張聖。
五年之後,張靈宗才與李玲瓏走到了一起,次年生下了張凡。
張凡愕然地看着葉北塵,頓時有些錯亂。
“不是……不是……”
此時此刻,張凡隱隱有些明白,爲什麼自己每次問起劉福生,或者白玉京他們家的事,人家都支支吾吾,不願多言。
就他們家這檔子事,這檔子關係,還真不是三言兩語能夠捋清楚的。
“我今天叫你來,不是談你們家的倫理家常的。”
葉北塵一揮手,便打斷了張凡的思緒。
“那前輩找我來是爲了……”
張凡欲言又止,他實在有些摸不清眼前這位天師的脾氣。
“有人要見你。”
“哈!?”
張凡迷糊了,他本就是孟棲梧叫來見葉北塵的,如今葉北塵說還有人想見他。
“我在終南山有這麼多熟人嗎?”
張凡心中不由泛起了嘀咕。
“走吧!”
葉北塵一步踏出,不等張凡反應,便提着他縱身躍起。
剎那間,張凡便聽耳邊風聲呼嘯,葉北塵如同大鷹高起,竟是沿着懸崖絕壁橫衝直上。
那絕壁光滑如鏡,沒有半點攀附的着點,當真是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
可是葉北塵的身形卻是瀟灑飄逸,周圍罡風獵獵,雲霧聚攏,化爲一股無形的力拖着他扶搖直上。
此時此刻,張凡的腦海中只有一個詞兒:乘風御氣。
“當真是天師手段!”張凡心中感嘆。
呼……
轉瞬之間,兩人便來到了一處懸崖絕壁之上,這裡既無雲梯,也無繩索,身後便是萬丈深淵,一般人還真到不了這裡。
“前輩,這裡是……”
張凡剛剛開口,忽然,他眸光顫動,便見眼前那絕壁之上竟有一個巨大的爪印,古老兇戾的氣息撲面而來,恍惚中,張凡似見一頭巨獸縱橫山川之間,騰挪九霄之上,指爪分明,才留下來如此恐怖的印記。
“前輩,這爪印是什麼動物留下的?”張凡忍不住道。
那五爪玄妙,不似他見過的任何一種動物,反而有些像許多古畫之中,那能夠興雲佈雨的神物。
龍!?
“那不是動物留下的,而是人留下的。”葉北塵淡淡道。
“人!?”
“你知道龍這種生物嗎?”葉北塵話鋒一轉,突然道。
龍,乃是華國文明之中最重要的圖騰,角似鹿、頭似駝、眼似兔、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
據說,古老歲月,部族征戰,每滅一部,便取圖騰一角,最終拼湊成了龍。
“集萬靈之所長,成造化之神龍……”葉北塵淡淡道。
這便是龍的由來。
龍號稱最強生物,集衆生所長而成。
“古老歲月,道門之中也有一法,窮究肉身之奧秘,朝向那終極之進化,五行顛倒,劫外長存……”葉北塵凝聲輕語。
張凡眸光凝如一線,哪裡還不知道葉北塵所說之法究竟爲何。
“五行錯王!?”
“八百年前,我終南山一位祖師爺曾經練成此法,逆者成仙,錯者爲王……”
“這道掌印便是他留下的。”
“五行錯王……終南山竟有先輩練成此法。”張凡若有所思。
他終究還是低估了天下十大道門名山,既是玄門正宗,傳承千年光陰,又豈會對那九大內丹法無動於衷!?
經年歲月,必有先輩前赴後繼,鑽研其中奧秘。
“那位前輩沒有將【五行錯王】的修煉之法留在終南山嗎?”張凡忍不住問道。
那可是九大內丹法。
“術有法,道無爲。”葉北塵淡淡道。
“你修煉了神魔聖胎,應該知道,這種級別的丹法到了最後是沒有任何詳細的修煉法門的。”
此言一出,張凡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初入門徑尚且有法可依,可是到了後來……
說實話,他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練成【神魔聖胎】的。
“祖師曾經說過,後世但有緣法者,便可從這道掌印領悟出五行錯王的奧秘。”葉北塵感嘆道。
“可惜,後世八百年,終南山再也無人練成此法。”
“也包括你嗎?”張凡隨口問道。
葉北塵稍稍一頓,點了點頭:“也包括我。”
“天命如此,五行錯王終究不在終南。”
說着話,葉北塵一步踏出,從張凡身前走過。
張凡回頭,深深看了一眼那烙印在巖壁中的巨大掌印,緊緊跟上了葉北塵的步伐。
兩人拾階而上,轉眼便看到了懸崖絕壁的盡頭。
在那最上方的石壁下,竟是盤坐着一道人影,他渾身枯瘦乾癟,好似皮包骨頭的乾屍,渾身沒有半點水分,比起張凡家掛在陽臺上風乾的臘肉都不如。
“前輩,這裡怎麼有個死人。”張凡下意識問道。
“師尊,他來了。”
此言一出,張凡雙目圓瞪,不可思議地看着那個死人。
呼……
就在此時,那具乾屍突然動了一下,他的胸膛微微起伏,隱隱間竟有心臟跳動的聲音響起,初時微弱,漸漸聲起。
“他在呼吸!?”
隨着那具乾屍的呼吸,他的皮膚漸漸充盈起來,彷彿周圍空氣中的水分都被其吸收,原本乾癟的皮膚變得充盈有光澤,隱隱竟可以看見血液在流動。
“活死人!?”張凡不由動容。
他知道終南山有一門極爲厲害的丹法,乃是全真道北五祖之一王重陽所創,名爲活死人。
生如活死人,悟得作仙人,一念生不起,逍遙丹法成。
自王重陽之後,終南山修煉此法之人便少之又少,由生入死易,以死出生難。
大部分人修了此法,最終都是元神寂滅,屍如枯骸,再也無法轉醒過來。
可是眼前這位居然活了過來。
“前輩,這是……”
“這是我終南山第一高手,也是我的師尊,他老人家也姓葉……”葉北塵凝聲道。
他的師尊叫做葉今朝。
葉北塵自幼便是孤兒,得師尊收養,所以也跟着姓了葉。
“葉天師的師傅?”張凡心中波瀾漸起。
他知道,終南山的掌教叫做周空禪。
可是眼前這個活死人竟然號稱終南山第一高手,想來修爲境界更在周空禪之上。
呼……
就在此時,蒲團之上那道身影終於恢復過來,雖然依舊乾瘦,不過再也不似剛剛那乾屍模樣。
他雙目緩緩睜開,精神矍鑠,眸光如電,幽幽看向張凡。
“張老二的孫子……”葉今朝面無表情,緩緩招了招手。
張凡正要上前,忽然便見葉今朝的身後竟是供奉着一幅古畫,香火飄搖,燭光不絕,那畫上赫然便是八王擡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