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2-EP4:旭日東昇(20)
後藤弘毅的個人安全最近受到了相當程度的重視,他原本就是國會議員,如今更是站到了對抗魔法師家族的前線,倘若這樣一個在政壇和商業兩大領域兼具重要地位的人物也不能反抗魔法師家族那正在逐漸擴張的勢力範圍,日本的未來將變成一潭死水。不僅大村義政出動了一切能夠動員的力量保護女婿,連一直躺在醫院中接受治療的古賀元太郎首相也終於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他的發言幾乎完全複述了後藤弘毅的主要意圖,那便是他們着力對外宣傳的【面向未來的法律】。
“在日本,不該,也不能有任何個人或機構可以不受法律的管轄。即便是外國人犯了法,也要按照我國或他們對應的國家的法律來處理。最近引起爭議的法案,可以說是填補了我國法律體系中一塊十分重要的空白,也給了我們更大的信心去面對未來的挑戰……”
操之過急會帶來更加激烈的衝突,古賀元太郎完全理解這一點。他們不會立刻剝奪魔法師家族的特權,而要通過循序漸進的方式將魔法師家族像其他機構一樣納入法律的管轄之下。魔法師家族也許可以不受任何已有機構的管理——沒問題,那麼古賀元太郎不介意成立一個新的機構來行使對應的職能。不受控制的武裝力量將帶來災難,生在昭和年間的古賀元太郎經常聽他那位參加過世界大戰的爺爺如此陳述事實。他明白,爺爺只是將責任推給了那些光頭將軍們,士兵和普通軍官只會認爲自己被迫服從了命令。糾結誰該爲悲劇而負責,不是古賀元太郎心中的首要事項。無論是真心熱愛和平也好,恐懼迎來戰敗也罷,古賀元太郎不允許日本出現能夠不受控制的事實軍隊。
在他因腦溢血而住院期間,終於從工作中解脫出來的古賀元太郎思考了許多過去他一直忽略的問題。倘若日本繼續被失控的新勢力引導着走向毀滅,他也過不上自己夢寐以求的太平日子。距離後藤弘毅上一次拜訪他,大概過了兩天左右,一個穿着單調衣服的外國青年以看望首相爲名進入了病房。
“您好,古賀元太郎首相。”青年將禮物放在一旁,“我來到這裡,是希望您繼續支持後藤議員的法案。”
“我已經在支持他了,美國人。”古賀首相笑着讓青年坐在室內唯一一把椅子上,“我是老了,無能爲力,沒有辦法在這些事業上投入更多的精力。聽說,你們很快就有希望徹底掌控整個美國,是不是?”
“是美國的公民們選擇了NFFA。”青年正色道,“不是掌控,這是公平且合理的結果。”
“魔法師的特權可不是日本公民的選擇,我很清楚。”古賀首相有些心酸,他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讓他因疾病而顯得憔悴的臉龐看上去更顯得失去生機,“……你們NFFA的行動,是放在陽光下的,是做給所有人看的,也是所有人都能預料到但就是無法阻止的。和作爲合衆國未來執政者的你們建立同盟關係,對我們日本只會有好處。”
“感謝您的理解和支持,古賀首相。”青年從椅子上站起來,拍了拍白色的大衣,學着日本人的動作,向古賀元太郎鞠躬,“希望我們之間的互信能夠讓這份同盟關係經得起戰亂年代的考驗。”
麥克尼爾走出病房的時候,他的心中始終還保存着對古賀元太郎的懷疑。古賀首相在偶然地成爲首相之前,首先是一個以明哲保身爲優先選項的政客。不公開表態就可以避免成爲激烈爭鬥的受害者,保持相對中立和調解員的地位也能讓那些各自還希望事態能夠得到緩和的溫和派擁有一個互相交流的渠道。製造魔法師家族的嘗試,很久以前就已經開始,但製造擁有特權的、以數字編號作爲姓名一部分的魔法師家族的項目,是在21世紀30年代立項並迅速取得成效的。既然日本的公民還沒有習慣這種常態,趁着他們還具有反感和抵抗意識,扭轉這種趨勢相對而言較爲容易。等到所有人都習慣了新的等級秩序,再想讓市民上街抗議,就不大現實了。
關於爲何NFFA最終一定要選擇其他勢力而非魔法師家族作爲盟友這一問題,麥克尼爾也曾經試圖從亞當·希爾特那裡獲得答案。當時正在冥想的聖會顧問少見地停止了自己的【修行】活動,轉而認真地和麥克尼爾探討NFFA一切決策的出發點。
亞當·希爾特一向將理智和冷靜看作分析問題時必不可少的要素,沒有理智就沒有清醒的認識,缺乏正確認識的後果則是得出錯誤的結論並給出錯誤的判斷。麥克尼爾完全贊同這一態度,這也是他認爲亞當·希爾特更適合在NFFA內佔據主導地位的原因。
“立場是根據我們自身所處的地位而決定的。”亞當·希爾特想起了合衆國本土進行的國會三分之一改選,“就拿現在的國會議員選舉作爲案例,您認爲一個生活在貧困線上的普通公民,會投票支持那些明目張膽地聲稱打算採取更多對窮人不利政策的候選人嗎?”
“不會,但是——”麥克尼爾有些爲難,“……也有不少人明明一貧如洗,卻偏偏終日關心那些富人的所思所想。”
“奴隸爲主人的生活而擔憂,是因爲自己做久了奴隸,找不到自己的定位。”亞當·希爾特丟下一句擲地有聲的話,“過去我們總說要反抗外部的暴君,而忽視了藏在我們內部的。這樣一來,雖然我們的同胞有選票,大多數公民依舊是以奴隸的心態活着,學不會支持那些真正爲自己考慮的義人,而要信撒旦的鬼話、投奔準備將他們最後一滴血壓榨乾淨的惡鬼。”
希爾特顧問提起窮人時,眼中總是閃着莫名的光彩。麥克尼爾猜想,這位年紀輕輕就受到真理之父重用的聖會顧問,的確因爲妻子不幸離世而變得偏激了。一個碰巧吸了毒沒多久的醫生給亞當·希爾特那重病的妻子做手術並直接導致病人死亡,事後竟然沒有受到任何處罰,這直接導致亞當·希爾特認爲那是天意——是毒販子特地以這種方式來害他。偏激歸偏激,儘管亞當·希爾特在某些問題上的看法十分奇怪,他肯定比本傑明·佩裡那個只把一切事物看作成本、代價和收益的小販要好得多。
他們選擇的代理人已經獲得了勝利,是時候輪到他們進行慶祝了。湯姆和蘭德爾下士在餐廳中打鬧,希爾茲上尉忙着用那些不具備殺傷性的魔法表演魔術,薩拉斯中士則站在一旁爲戰友們精彩的表演而拍手叫好。穿上那身制服後,他們就是不近人情的殺手和工具;脫掉軍服後,所有人都在內心深處埋藏着用來提醒自己的那份人性。想要尋找到這樣的戰士,以後也許會變得越來越難。麥克尼爾憑藉着漫長歲月中逐漸積累的智慧和經驗維持着自己的理智,那些和他【同齡】的年輕人或許沒有。NFFA的結論是正確的,合衆國需要改變,需要全面的變革,這變革要獲得下一代人的支持,就像STARS小隊中年輕的士兵們一樣。
“喂,邁克,你不來表演幾個節目嗎?”希爾茲上尉向着麥克尼爾喊道。
“呃……我不擅長。”麥克尼爾尷尬地說道,“只要看着你們表演就可以了。”
連平時只和亞當·希爾特討論投資問題的白川社長都投入到了慶祝活動當中,這些來自合衆國的貴客馬上就要帶着令人滿意的成果返回祖國,在他們離開前,自己可得把他們伺候得滿意——也許白川雄二確實是這麼想的。憑藉着亞當·希爾特的準確判斷,白川社長最近又賺了不少錢,這足夠他爲自己的新書宣傳活動造勢。麥克尼爾始終弄不懂白川社長爲何如此熱衷於寫書並宣傳自己的理念,或許這就是富人的樂趣。
亞當·希爾特和麥克尼爾坐在觀衆席上,繼續喝着酒。
“您有什麼仇人嗎?”
“我的仇人有點多。”亞當·希爾特不屑地哼了一聲,“可惜,他們都是一些懦夫。”
“去橫濱執行任務的時候,我和那個後來被殺的實驗品交流了一陣。”麥克尼爾自覺本應有機會拯救那個可憐人,他至今爲此而感到失落,“我問他,假如有一個機會,他最想報復的人是誰?後來他趁着我和東山元英談話時逃跑了,頭上的裝置也被人拆掉……在橫濱市區內大開殺戒,我只能選擇把他幹掉。”
亞當·希爾特靜靜地聽着麥克尼爾講述那場驚心動魄的戰鬥。即便失去了魔法,實驗品也能憑藉軀體的力量將麥克尼爾撕碎,每一次交手都是麥克尼爾在用自己的生命進行賭博。他賭贏了,實驗品被他所殺,儘管功勞被他送給了那位名叫二本鬆義吉的警官,麥克尼爾收穫的是一個本應成爲敵人的陌生人的友誼和更多的情報。做事可以不擇手段,代價是得不到真正的盟友。沒有人知道依舊一腔熱血的二本鬆義吉經歷了怎樣的轉變,在那之後,他逮捕了麥克尼爾放走的兩名殺手,以便繼續爲麥克尼爾封鎖消息。
比起這一點,由二本鬆義吉介紹的那位神秘證人對麥克尼爾的幫助則更大一些。
“一切。”亞當·希爾特嘀咕着,“麥克尼爾先生,他們仇恨的是一切。對他們來說,將自己遭受的不幸歸咎於某人或某個羣體都已經毫無意義,只有詛咒着整個世界才能讓他們獲得滿足感。你不是在紐約的那場實驗期間看到了類似的市民嗎?他們難道不也是呼喊着仇恨的口號去彼此殘殺嗎?這就是命運,命運讓他們甚至不知道該怪罪誰。”
“那您呢?”麥克尼爾小心謹慎地問道,“我是說,不提佩裡,您的仇人……如果有一個機會,您最想要報復的人是誰?”
亞當·希爾特久久沒有迴應,他空洞的眼睛中映照着懸掛在半空中的冰瀑,那是希爾茲上尉剛剛製造出的傑作。湯姆把香檳噴到蘭德爾下士身上,下士佯裝惱怒地圍着冰瀑和湯姆互相追趕,彈着夏威夷吉他的薩拉斯中士憂鬱地唱着西班牙語歌曲,只有麥克尼爾還坐在這裡陪着亞當·希爾特喝酒。NFFA反對抽菸和酗酒,組織中的幹部只會在規定的集會上解除這條禁令。
“報復……復仇,有用嗎?”亞當·希爾特終於閉上了眼睛,“麥克尼爾先生,就算我現在把那個吸毒的庸醫抓起來給活活燒死,難道能讓我的兒女重新見到他們的母親嗎?復仇……復仇是主的權力,我們要做的是改變現狀。這是主對我們的考驗,我的妻子過於弱小,她沒能通過考驗,我對此感到十分遺憾和悲痛。”
酒杯已經空了,麥克尼爾爲亞當·希爾特重新倒滿一杯,希望這位平日不怎麼說起個人話題的聖會顧問能表現出更真實的一面。
“……我們是被主選中的,擁有世上最豐富的資源,連我國的乞丐都不必擔心餓死。可是,這資源卻被浪費了——那個醫生掌握的資源應該被用於救人,假如他救不了,就該把位置讓給別人;站在臺前許下承諾的議員,不能兌現承諾,就應當入獄接受懲罰。然而,不合理地支配資源的現象不僅發生在這些顯而易見的地方,還更多地出現在我們平時忽略的角落裡。”亞當·希爾特攥緊了酒杯,“想想那些寧可公開燒掉大量商品都不願把商品低價出售的傢伙,他們是撒旦派來的臥底,是地獄的僕從。麥克尼爾先生,我們要走的路還很長呢。”
這正是麥克尼爾隱約認爲存在問題又無法具體指出根源的諸多現象的一部分。系統性的低迷和頹廢滲透到了各個角落,任何手段也不能促使風氣重新變得積極而樂觀,連戰爭帶來的恐慌也只是持續了一陣。足夠大的刺激才能讓合衆國的公民們從夢中醒來,讓他們認識到時代已經出現變化,使他們開始學會用自己的雙腳行走。騎在大半個世界的肩膀上,已經讓公民們逐漸衰弱,失去了自華盛頓以來那些被認爲對合衆國至關重要的信念。
“讓我們值得被尊敬的,不是強大的武力,歷史上已經有無數空具暴力的國度滅亡。”麥克尼爾心悅誠服地和亞當·希爾特碰了一下酒杯,“而是國父們當年的理想和追求。如果你們NFFA真的能夠對得起【再生國父】這個稱號,那會是合衆國甚至是全人類的幸運。”
“但是,那還需要像你們一樣勇敢而熱情的年輕人的協助,我從你們的身上看到了尚未死去的鬥志。”亞當·希爾特似乎也熱淚盈眶了,“麥克尼爾先生,我知道你是個崇尚自由的士兵,加入我們的組織恐怕會讓你覺得受到了束縛,所以我以前不打算通過您的申請……沒關係,我們還有兩年左右的時間……到時候,我們就可以自信而光榮地宣佈,天主之國已降臨人間。”
好像是被麥克尼爾的真誠感染了,亞當·希爾特忽然決定即興發揮一次,他走到餐廳中央,接過了薩拉斯中士手上的夏威夷吉他,開始唱起南北戰爭期間流傳的一首歌曲。
“我差點忘記他其實是個【迪克西】。”希爾茲上尉驚訝地對向着餐廳門口溜去的麥克尼爾說道,“可他選了一首北軍的歌曲……等一等,你打算去哪?”
“有人給我打了電話。”
麥克尼爾來到走廊上,將手機放在眼前,上面的標註令他有些遲疑。遠在尼德蘭的NFFA情報機構負責人J先生曾經爲麥克尼爾提供了不少幫助,雖然兩人已經分別,這位熱衷於販賣摻毒食品的商人依舊孜孜不倦地向麥克尼爾推銷他的商品。J先生多次強調說,就算沒放毒品,他售賣的巧克力餅也配得上一流水準。
“您好,我是尼爾·所羅門。”
“所羅門先生,您發給我的屍檢報告我已經看過了……怎麼全是日語啊?別誤會,我當然能自己慢慢翻譯……”
“有結論了嗎?”麥克尼爾又朝着和大門相反的方向走了幾步,來到了燈光照不到的窗邊。從門縫中傾瀉出的燈光和窗前的月光在他左右護航,而他站在黑影中思索着那些依舊困擾着他的難題。
“我先說我的看法……不一定專業,我能找來的專家也不會全說實話。”電話另一頭的J先生叼着菸捲,“這兩個受害者呢,全身沒有外傷,死的時候也沒有任何反抗,可以說百分之百是被魔法師殺死的。你之前問我,純粹的精神干涉魔法能不能直接致死……我找了羅森公司那邊的熟人,他們的答覆是,理論上可行,然而不僅現階段國際上沒有任何成熟的技術來實現這一功能,即便是在理論上,它對使用者的副作用也會非常大。”
“副作用很大……”麥克尼爾的酒勁醒了一大半,“您的意思是,這種精神干涉一定會影響魔法師本人的健康,是吧?”
“就是這樣。”J先生的口音還是讓麥克尼爾有些聽不慣,“所羅門先生,既然您說用這種魔法去命令別人直接自殺都做不到,它又怎麼能用來毫無痕跡地殺死別人呢?”
“可是死者的腦部都受到了破壞,而且不是外力損傷造成的。”麥克尼爾越來越想不通背後的邏輯了,“J先生,假如您最近能從工作之中抽出更多的時間,我還是希望您儘可能地幫我搜集相關的情報。”
“哎,你放心吧,大家都是爲合衆國而奉獻,你的工作就是我的工作。”
帶着滿心疑慮的麥克尼爾回到了餐廳中,繼續和同伴們慶祝他們的勝利。連亞當·希爾特都上去表演節目了,麥克尼爾勉爲其難地接過夏威夷吉他胡亂地彈奏了一首不成調的曲子。他感到有些頭暈,四面八方的燈光在眼中變幻出了無數的影子,年輕的士兵彷彿又回到了掛着滿身的勳章接受歡呼和讚美的光榮時刻。昏昏沉沉地離開餐廳的麥克尼爾被他的戰友們擡回了房間,一向善於剋制的麥克尼爾今天竟然如此失態,這讓希爾茲上尉很是疑惑不解。
第二天一大早,上門去呼叫麥克尼爾的湯姆發現麥克尼爾的狀態十分糟糕。後者不僅發燒了,還上吐下瀉,眼看是生了病。
“我們肯定趕不上飛機了。”湯姆垂頭喪氣地抱怨着。
亞當·希爾特不打算大張旗鼓地行動,他準備和來時一樣,同STARS小隊一起用假身份乘坐普通民航客機返回。麥克尼爾這下子突發疾病,完全打亂了他們的計劃。希爾茲上尉向亞當·希爾特提出申請,他們也許可以把麥克尼爾擡上飛機,再考慮接下來的處理方案,但他的建議被亞當·希爾特駁回了。
“我們不能在這時候強迫隊伍中的重要成員帶病行動。”希爾特顧問決定推遲幾天,“等麥克尼爾的病好了,我們再找航班回國也不遲。”
希爾茲上尉受指派去照顧麥克尼爾,他難得見到麥克尼爾落到如此境地:頻繁腹瀉的麥克尼爾被迫留在衛生間內。
“我給大家添麻煩了。”麥克尼爾有氣無力地坐在馬桶上和希爾茲上尉打招呼。
“顧問說了,你的健康最重要……他讓我告訴你,不用着急。”
當然,戰友們不能一直陪着他上廁所,麥克尼爾也知道這一點。一定是最近思考的問題太多了,他的大腦告訴他應該休息。於是,麥克尼爾完全放空了頭腦,希望能夠在平靜中得到應有的回報。腹瀉略微好轉,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牀邊,一頭栽倒在牀上,隨意地把被子披在身上,準備繼續睡覺。
有人敲響了房門,麥克尼爾不情願地挪動到門口,看到了臉上掛着莫名恐慌的希爾茲上尉。上一次希爾茲上尉露出這種表情,或許是潛入那個研究所去拯救其他三名隊員的時候。
“發生什麼了?”
“麥克尼爾,咱們原本要乘坐的那班飛機……在天上炸了。”
OR2-EP4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