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都率領衆人從一衆魔、災、厄之間穿過,雖有魔神發出不安分的低吼聲,但是有大祭酒的話,這些人也不敢放肆。
過了不久,他們離開神都。
從神都走出的一剎那,他們回頭看去,已經看不到神都。
那個瑰麗的魔城,在他們走出的一瞬間,便彷彿消失了。
只是陳寅都知道,神都隱藏在虛空之中,其根源可能藏納於芥子之間,也可能藏身在某朵魔花之內,又或者藏在某隻鬼怪的身上。
神都同樣也是絕望坡要剷除的對象,因此需要藏匿起來。
“小十猜測說,鬼手主人可能是我爹孃。”
青羊惋惜道,“可惜,沒能見到此人。”
陳寅都道:“我見過鬼手主人,他應該不是你爹孃。我們如今還不算安全,大祭酒還未曾出手。”
這時,悠悠琴音傳來,衆人循聲看去,只見不遠處的一株蒼松樹下,有仙鶴徜徉,圍繞松樹飛行,下方香氣嫋嫋,一童子奉香,一童子煮茶。
還有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席地而坐,正在輕撫一尾焦琴。
他彈奏很慢,琴音悠長。
此地明明是魔氣遍地的陰間,險惡無比,即便是鬼神也不願來到這等兇惡之地,但這老者、童子、仙鶴、古鬆,卻偏偏有一種仙家氣派,令人嘖嘖稱奇。
陳寅都道:“你們在此地等我。”
杜怡然、沙秋桐等人停下腳步,靜靜等候。
陳寅都走上前去,只見這老者身着交領右衽,上衣下裳,腰間束帶,衣可蔽膝。衣領繡着雷文,肩頭有着簡易的龍紋。頭戴高冠,插着鳳羽,旁邊是月亮貝爲點綴。腰間佩玉瑤,腳穿一雙黑色翹頭木履。
他的裝束精緻中帶着古意。
陳寅都來到老者面前,席地而坐,恰逢童子燒開了水,沖茶,在二人面前擺上白玉杯。
茶水落入杯中,衝擊杯壁,發出叮咚的悅耳聲響。
陳寅都望着茶水,道:“大祭酒是大周時期的官職罷?閣下卻穿着商人貴胄的服飾,未免不倫不類。”
老者將焦琴放在一旁,笑道:“陳道友此言差矣。大周滅商,繼承了商制,許多官職都保留下來。商時的祭酒,乃是祝、巫,後世又稱作儒,乃祭天之官,王公貴胄上祭於天時,主持大祭,最後祭酒之人,便是大祭酒。”
陳寅都道:“我曾查看史前殘留物,對商亦有所瞭解。祭酒之人,應該是王室中的長者。閣下是王室。”
大祭酒微笑道:“陳道友是聰慧之人。真王當年若是有你這般聰慧,便不會死在絕望坡了。你應該見過鬼族吧?那些鬼族也是商人後裔。商人中有很多神職,比如負責火祭的官叫祝融,負責水祭的官叫共工,木正句芒,金正蓐收,如此等等。他們身上有着各自的大道紋理,是他們所負責的官職代表的大道。”
陳寅都道:“我的確研究過,但不曾細想,如今得道兄指點,不禁欣喜若狂。”
他雖說欣喜若狂,但面色卻絲毫也沒有帶着喜色,倒是身後的蒼松子、屠英和閻世充欣喜若狂,將他的喜悅心情承擔過去,讓他依舊完美得無可挑剔,找不出半點破綻。
“共工水祭,其大道紋理意味着水系的仙法,句芒木祭,其大道紋理意味着木系仙法。”
大祭酒飲茶,不疾不徐道,“不同的神權,掌握不同的大道紋理。行使神權時,大道紋理會讓商人變成不同的形態。這便是神態這個詞的來源。劇變發生後,大商子民被邪氣所侵,常年生活在陰間,因此逐漸向神態轉變,變得非人。”
陳寅都道:“商人用邪化的法門,擺脫滅族命運,但同樣也無法迴歸人族。”
大祭酒嘆了口氣,黯然道:“這就是我沒有與他們同化的原因。他們變成鬼族,便不再是商人了,而是異族。真正的大商之民,保存在神都。那些鬼族,不過是保留我大商文明的藏書閣。”
他沉默片刻,道:“你適才說,要以蒼措七殺魔音,亂神都所有人的道心,是真是假?”
陳寅都道:“你們邪不邪,正不正,弊端極大。哪怕是大祭酒,也沒能做到道心穩固,不動不搖。倘若我以蒼措七殺魔音亂你們道心的同時,佈下聚集邪氣的陣法,短時間內便可以讓神都聚集無邊的邪氣,片刻間,除了閣下,所有人都會道心被邪性吞噬。神都覆滅,彈指之間。”
大祭酒道:“展示給我看。”
陳寅都坐在他的對面,並未動彈。
屠英卻已然催動蒼措七殺魔音,他的腦後大境鋪開,四周彷彿有着無形的弦,隨着他的指端撥動,音律大作,頓時魔氣森森,將人心中最深處的魔性勾動。
屠英連撥七次琴絃,魔音一次比一次高亢,殺伐之氣,甚至讓白鶴脖頸斷,讓焦琴琴絃崩。
“琴韻撩鶴心魔舞,弦顫勾魂惑自生。”
大祭酒面前的幾縷白髮緩緩飄動,隨着琴音七殺而抖動七次,讚歎道,“七殺魔音一出,神都告破,有如界上界一般。所以,陳神皇纔是有大洞見之人,早在閣下之前,便看出我們這些人的破綻。”
陳寅都道:“小十也是這麼說?”
大祭酒頷首,道:“陳神皇來到陰間後,魔性極重,竟在陰間修行魔道,引來魔種的覬覦,試圖將他吞噬。他竟看出破綻,反吞噬了幾隻魔,煉化魔種,修爲大進。”
陳寅都漠然道:“小十雖煉化魔種,但想讓你們這些老狐狸拜他爲魔皇,未免高看他了。大祭酒有何圖謀?不妨明說。”
大祭酒道:“神皇以爲,既然天地邪變無法改變,那就索性順應天意,主動邪變,自此之後,人族便是魔族。所有人,以魔的狀態生存。他有讓天地徹底邪變的法門。”
陳寅都揚了揚眉,道:“他一個孩童,豈能想出讓天地邪變法門?”
大祭酒道:“他有。”
陳寅都道:“請教?”
大祭酒推來一張紙。
陳寅都低頭看去,紙上的字跡,的確是陳實的字跡。
陳實在紙上寫下是一篇功法,用邪氣修煉的功法,內容荒誕不經,是用邪氣築基修行,參禪悟道的功法!
但是陳寅都觀看下去,越看越是心驚。
因爲這門功法的確可行!
按照這門功法修煉,普通人邪氣入體,以邪氣爲正氣,先築邪基,再煉邪法,修邪金丹,煉邪元嬰,修邪元神,元神魔化而成道場。
只不過,這門功法修煉到煉神境,便戛然而止。
“殘的?”陳寅都皺眉。
大祭酒道:“之所以是殘篇,是因爲閻羅王設計騙走太后娘娘,暗算陳神皇,將陛下俘虜,囚禁在仙都。而後,閣下又將陛下擄走。否則今日,閣下看到的便不是殘篇。”
陳寅都淡淡道:“憑藉一門魔道功法,並不足以將整個世界污染,讓西牛新洲邪變。”
大祭酒微笑道:“神皇說,他有一種法門,可以邪化真神。”
此言一出,饒是陳寅都將所有的負面情緒丟給造物小五,此刻也不禁毛骨悚然。
邪化真神?!
這等事情,真的是陳實所能想出的?
他比造物小五,更像邪祟!
大祭酒道:“他在嘗試開創魔道功法,用以溝通真神,獲得真神賜福。若是真神賜下神胎,便以自身的魔道功法邪化神胎,借神降、煉虛二境,神胎迴歸真神之時,邪化真神。”
陳寅都目光落在這張紙上,將上面的魔道功法又細細閱讀一遍,道:“他爲何沒有傳授你們這門功法?”
大祭酒笑道:“我適才已經說了,他還在完善這門功法時,便被閣下擄走……”
陳寅都搖頭道:“以閻王的實力,能在你們眼皮子底下,擄走我兒媳?”
大祭酒微微一怔。
陳寅都繼續道:“閻王的確厲害,但也沒有厲害到橫掃神都。小十若是想救下他孃親的魂魄,只需告訴你一聲,你率領神都強者前去營救,自是手到擒來。爲何他偏偏獨自前去,自投羅網?”
大祭酒皺眉。
陳寅都道:“他這麼聰明的人,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大祭酒,我兒媳巫輕妤落入閻王之手,是否有一種可能,她藉此脫身,擺脫你們?小十獨自前去營救,是否能說明,他從未相信過你們,因此與他孃親合謀,趁機擺脫你們的監控?”
大祭酒笑道:“這只是你的猜測。”
陳寅都將那張紙推回,淡淡道:“並非推測。他若是果真信任你們,便不會給你們留下一門殘篇。補上這門功法中缺失的神龕、神胎、神降、煉虛四個境界,又不是太難。”
大祭酒揚了揚眉毛。
陳寅都道:“他尋出邪化真神的法門,早就可以補全這門功法,但就是不信任你們,所以纔會擇機與他孃親一起逃走。”
大祭酒笑道:“他與我們一樣,他也是魔。”
陳寅都搖頭道:“那麼你錯了。當年我救出他時,他第一時間封印了自己的記憶。”
他盯着大祭酒,道:“你以爲是我封印了他的記憶。我對他的過往一無所知,怎麼會救回他的同時,便封印了他?”
大祭酒深深皺眉。
陳寅都飲茶,放下茶杯,起身後退。退出三步,向大祭酒躬身,又退出幾步,這才轉身來到杜怡然、沙秋桐等人身邊。
“趁他心志動搖,我們走。”他低聲道。
衆人急匆匆離去。
過了良久,沙婆婆打破沉默,道:“老陳頭,小十真的第一時間封印了自己的記憶?”
陳寅都沒有說話,將自己與造物小五的思維分開。
他與造物小五分開後,身上那種恐怖的壓迫感頓時消散,多出一些人味兒,讓衆人多少暗自鬆一口氣。
青羊笑道:“小十自然是自我封印,他一定不忍心摧毀真神,邪化衆生。”
陳寅都搖頭道:“小十的記憶,是我封印的。我救回他時,他的第一句話便說……”
他學着少年陳實天真無邪的語氣,道:“爺爺,我悟到了摧毀真神的法門,咱們爺倆毀掉這個世界,再造一個新時代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