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實坐在木車中,長長舒了口氣,心道:“酆若童,就是與大祭酒兩敗俱傷的那位絕望坡仙人麼?”
適才他參悟玄陰九天訣時,留一念守外,對茶館外發生的事情一清二楚。與大祭酒對峙的仙人便是酆若童,而從他們之間的對話來看,當年他們曾有一戰,雙方都沒有討到好處。
陳實記得當年在陰間,有一位絕望坡的天道仙人率領天道行者追殺他們,但不知這位仙人的名字,因此有此猜測。
“酆若童這次來到北來城,也是爲了神都。看來,絕望坡對神都,比對界上界重視多了。”
他思忖道,“大祭酒此次沒有殺我,那麼短時間內便不會對我動手。他現在的當務之急,應是尋一個天資聰慧的孩童,專心致志的栽培他,讓他修行玄陰九天訣,煉氣,築基,觀想神龕,然後祭天,獲得真神賜予神胎。”
他露出笑容,低聲道:“不知天外真神賜下的究竟是神胎還是魔胎?”
他交給大祭酒的,是真正的玄陰九天訣,沒有半點摻假。
按照這門功法修煉,汲取邪氣修行魔道,進步會非常之快,短短數年時間,便可修煉到神降境。
到了神降境,魔胎會返歸天外真神體內。
這時候,便是污染天外真神的最佳時刻!
“按部就班修煉玄陰九天訣,的確可以將天外真神污染魔化!”
陳實擡頭,注視着空中那輪低沉的大月,低聲道,“真想看一看真神被污染魔化的樣子。”
他魔氣深沉,過了片刻,才平復過來。
此次恢復記憶,並非沒有危害,還是讓他繼承了過去八年間的戾氣和魔性。
“倘若天外真神被魔化,日月散發出滾滾魔氣,侵染天地正氣,多則十天半個月,短則一兩日,整個西牛新洲便會化作魔道世界。嘿,爺爺還以爲封印了我,我便做不出這種事……”
在前面奔跑的黑鍋突然打個冷戰,停步回頭看來。
陳實笑道:“黑鍋,你爲何用這種眼神看我?我是開玩笑的!哈哈哈!”
黑鍋眨眨眼睛,覺得陳實有點不太對勁。
木車飛行三萬裡,終於累了,主動降落下來。
陳實下車,木車立刻給自己上了柱香,撒歡般跑出去,尋找鬼怪填飽肚子。
附近有個鎮子,炊煙裊裊,陳實走近看時,才發現鎮子裡的不是人族,而是鬼族。
鬼族們驚愕的看着他,陳實向他們笑了笑,道:“呱唧呱唧?”
鬼族們放鬆下來,笑道:“呱唧。”
陳實走入鎮子,正打算看此地風土鬼情,這時一個聲音傳來:“沒想到孩秀才還精通鬼話。”
陳實循聲看去,只見酆若童懶洋洋的坐在一棟鬼族的房屋前,渾身是傷,渾然沒有之前的仙家氣象。幾個天聽者環繞在他四周,修爲頗高,應該是尊王或者尊主。
那棟房屋也是石頭房子,與其他鬼族房屋一樣粗糙,但門外卻掛着一面黃布幡,迎風飄展,上面歪歪扭扭的繡着一個“醫”字。
陳實微微一怔,看到還有一個鬼醫正在爲酆若童診治傷勢。
那鬼醫光着上半身,枯瘦佝僂,比正常人高出半個身子,只穿一件破爛獸皮短褲,身上長着一些膿瘡和肉嘟嘟的怪花。那些怪花時不時的張開花苞,向外噴出五顏六色的氣流。
他額頭長眼,眼中射出神光,竟將酆若童的肉身裡裡外外照得一清二楚。
他體表浮現出各種奇異紋理,治病時,這些紋理會隨之而亮起。
治療其心窩處的傷,鬼醫心窩處也有紋理亮起,光芒照耀在酆若童心窩,便見他心窩處的傷口在逐漸癒合,令人嘖嘖稱奇。
酆若童笑道:“孩秀才,何不近前說話?”
陳實心中凜然,卻面帶笑容,向他走去。
大祭酒實力與酆若童不相上下,但此次大祭酒得到陳實的魔道道場相助,理順體內的邪氣,終於佔據上風,將酆若童重創,迫使酆若童不得不逃走。
現在看來,酆若童的傷勢很重,但又沒有那麼重。
更讓陳實稱奇的是,大祭酒造成的傷勢,這個鬼族小鎮的鬼醫,竟然能夠治癒!
“大祭酒與閣下一戰,竟沒有見生死?”
陳實一邊走來,一邊笑道,“我還以爲仙人已經遭遇不測,爲此嘆惋不已。”
酆若童笑道:“讓閣下失望了。孩秀才請坐。”
陳實來到石桌前,早有天聽尊主搬來石凳,陳實落座,看着忙來忙去的鬼醫。
酆若童道:“孩秀才是否在好奇,爲何一個小鎮的鬼醫能夠治癒仙人留下的傷?實不相瞞,鬼族是商人遺民,他們因爲災變而變成鬼族。商人以職責劃分子民,每個人自一出生便各有職責,代代相傳。其中,鬼醫在大商時代,喚作扁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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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鵲?”
陳實驚訝,望向那個忙碌的鬼醫,只見鬼醫的右手小指上有道紋亮起,酆若童的右手小指被大祭酒斬斷,此刻傷口處竟在不斷生長!
酆若童道:“扁鵲是大商時的職業,他們身上的大道紋理代代傳承,父傳子,子傳孫。因此哪怕他們即便變成鬼族,也依舊是最出色的醫師。倘若受傷,尋找最近的鬼族小鎮,讓扁鵲鬼醫給自己醫治,一般都不會死。”
陳實面色肅然:“受教。”
酆若童目光落在他身上,道:“你可知我爲何受傷?”
陳實笑道:“你見到我的魔道道場,心神震盪,知道我這道場一出,勢必危及絕望坡,因此你第一個念頭便是不惜一切代價除掉我。”
“哈哈,哈哈哈!”
酆若童放聲大笑,“孩秀才的確是個妙人!你善解人意啊!”
他笑得身上的傷口崩裂,氣得那鬼醫將桌子上的藥壺拎起來,衝着他的腦殼連敲三記。
酆若童目露兇光,轉頭惡狠狠的瞪着那鬼醫。
鬼醫絲毫不懼,揮起藥壺又在他腦殼上重重敲了一記,喝道:“呱唧!”
“念在還要你爲我療傷,不殺你。”
酆若童哼了一聲,轉頭看向陳實,笑道,“但是孩秀才就沒有這般好運了。你自投羅網,主動送死,怨不得我心狠手辣。”
陳實目光閃動,道場唰地一聲鋪開,同時腦後第一小廟中化血神刀微微振動,隨時準備飛出殺人!
小椴仙子、朱秀才和決陽子各自做好準備,隨時可以出手!
酆若童笑道:“我乃天道仙人,你這點手段便不必施展……咦?”
他輕咦一聲,望向四周。
只見這個小鎮中所有的鬼族此刻竟都在逐漸發生變化,他們身上鬼怪的特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人族的特徵!
他們飛速從鬼族變成人族,各自手足無措。
酆若童身邊的鬼醫此刻也變了幅模樣,先前佝僂的身材此刻恢復正常,身軀也不再高瘦而畸形,身上的膿瘡和怪花也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正常的肌膚。
鬼醫神色呆滯,喃喃道:“我這是怎麼了?”
他口中不再是呱唧呱唧的鬼話,而是人族的語言,很是流暢。
他額頭的第三隻眼也消失不見,但當他嘗試催動扁鵲道紋時,額頭第三隻眼便又浮現出來。
此眼乃醫者之眼,可以看透患者的五臟六腑,洞悉病竈所在。
鬼醫有些惶恐,又有些欣然。他利用種族天賦爲別人治病時,往往會有一部分病竈留在他的體內,化作惡花和膿瘡這等頑疾。他可以治癒他人,卻無法自治,沒想到發生這種變化,讓他的頑疾不治而愈。
酆若童站起身,向四周看去,喃喃道:“這是什麼道場?”
突然,他腦袋上又傳來咚的一聲大響,是鬼醫拎着藥壺在他腦袋上狠狠砸了一記,示意他坐下安心接受治療。
酆若童無暇與他計較,這個小鎮中所有鬼族,包括鬼族們供奉的鬼神,此刻竟都在陳實的道場中化作了人類!
他心頭震撼莫名,只覺這道場的籠罩下,陰陽二氣說不出的平和。
“這是什麼道場?”他定了定神,又問了一句。
陳實坐在他的對面,並未有進一步動作,道:“陰陽道場。”
酆若童目光直視他,沉聲道:“我見識過不少陰陽道場,沒有能到達你這等水準的。”
陳實面帶微笑:“那是因爲他們不是我。”
酆若童死死盯着他,陳實面不改色。
“咚!”
“咚!咚!”
鬼醫頑固的舉起藥壺敲酆若童的頭,一下又一下。
酆若童被他打得惱怒,按捺不住脾氣,回頭喝道:“你讓我坐下,開口說話便是,何必一直打?”
鬼醫還待敲,酆若童被這鬼醫的怪脾氣折騰得沒了脾氣,若無其事的坐下。
鬼醫又在他腦袋上敲了兩記,這才罷手。
酆若童眼角肌肉亂跳,忍住怒氣,向陳實道:“你的陰陽道場,是你自己領悟的?”
陳實點頭。
“魔道道場,也是你領悟的。”他再問。
陳實再度點頭。
酆若童沉吟片刻,道:“施展給我看。”
陳實當即散去陰陽道場,催動魔道道場。
陰陽道場散去的那一刻,鬼醫與鎮上的鬼族們身軀又要變回原形,然而伴隨着陳實的魔道道場鋪開,將小鎮籠罩,他們並未變回鬼族的模樣,依舊保持着人類的形態。
只不過,影響他們的陰氣、邪氣在他們體內安然運轉,變得平和有序,而非原來的無序狀態。
酆若童將這一幕盡收眼底,面容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陳實心頭惴惴不安,酆若童是可以獨自顛覆界上界的存在,面對大祭酒那等可怕存在也可以全身而退。他現在即便有傷,也是神仙手段,並非如今的陳實、小椴仙子等人所能抗衡。
若是酆若童執意要對他們痛下殺手,這一戰的生死難料。
陳實只能將希望寄託在化血神刀上!
他只有一次出刀的機會。
若是不能一刀斬殺酆若童,只怕死亡的便是他們!
“韋羅爲何殺你,而非將你接引到絕望坡?”
酆若童突然道,“將你接引到絕望坡,便沒有那麼多事,你也會得到絕望坡的絕學,修爲實力只怕已經非我所能企及。”
陳實道:“他說我是不敬真神的異端。”
酆若童皺眉道:“所以,你是?”
陳實想了想,點頭道:“我是。”
酆若童默默不語,過了片刻,方纔道:“我並非真正的仙人。”
陳實微微一怔,不解的看向他,不知他爲何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我與你腦後小廟中的僞仙一樣,也是寄人籬下,合道有限的空間。區別是,他們在你廟宇中合道,而我是在真神的天道道場中合道。”
酆若童彷彿洞徹小廟中的景象,對小椴仙子等人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讓廟中三人不禁凜然。
“我不算真正的仙人,只不過將自己的道寄託於真神而已,不算真正的合道。”
酆若童嘆了口氣,起身道,“倘若有一天真神覆滅,我也要隨之而煙消雲散。天道仙人,亦不過如此。我也想知道何謂真仙,何謂逍遙……別敲了!剩下的傷我不治了!”
鬼醫還在固執的敲他的頭,酆若童罵了一嗓子,取出香火錢塞到鬼醫的手中。
“因此無論如何,我都必須維護天外真神,決不能背叛。天道仙人如此,天道行者亦是如此。韋羅沒有做錯。”
他帶着幾尊天聽尊王、尊主離去,揮手道,“今後還會有天道行者天道仙人對你痛下殺手,原因也是如此。”
陳實高聲詢問:“那麼你呢?你爲何不對我痛下殺手?”
酆若童回頭,笑道:“我受傷了,打不過你。你備好三位僞仙,還有四大仙器,我傷勢這麼重,自然只好逃之夭夭。”
他揮了揮手,徑自遠去。
陳實愕然。
這時,他腦袋捱了一藥壺,鬼醫拎着藥壺敲他腦袋。陳實捂住腦袋,怒道:“呱唧?”
那鬼醫笑道:“你是人族,也說鬼話?你要不要看病?”
陳實搖頭。
“不看出去!”鬼醫開始攆人,把他轟出去。
陳實走出這座鬼族小鎮,酆若童已經不見蹤影。
木車吃飽了,向他跑來。
陳實收起道場,回頭望向小鎮,低聲道:“要不要滅口……”
黑鍋轉頭,驚恐地看着他。
陳實哈哈笑道:“黑鍋,我開玩笑呢,你當真哩!酆若童尚且沒有滅口,我怎麼會滅口呢?我好歹是狀元爺,正道人士!”
他登上木車,木車騰空而起,破空而去。
木車中,陳實又回頭看向鬼族小鎮。
“汪!”狗子的聲音傳來。
“哈哈!”
陳實轉頭,笑道,“哈哈哈!我真沒事,黑鍋!”
小鎮中,人們恢復鬼族的樣貌,小鎮又恢復往日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