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之上,阿爾託的十指早已被冰霜凍得青紫,充滿凍瘡,青銅盾邊緣結滿冰渣子。
他拖着殘腿在第七重虛空考驗前跪倒,山顛近在咫尺卻彷彿隔着整個星河。
阿爾託的雙腿在寒風中顫抖,凍傷的傷口滲出鮮血,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的紅痕。
他仰頭望向近在咫尺的山巔,第七重虛空考驗如天塹橫亙,眼前的空間扭曲成漩渦狀,無數銀白色的裂痕如毒蛇般遊走。
“父親……”
阿爾託攥緊青銅盾,那是鐵匠鋪裡最後一爐青銅鑄成的器物,咬牙堅持,想要繼續奮發上前。
阿爾託的視線已被冰霜模糊,耳畔呼嘯的寒風裡夾雜着空間裂隙的嘶鳴。他顫抖着將青銅盾抵在胸前,盾面銘刻的古老紋路突然迸發出微弱光芒,那是他父親熔鑄時摻入的隕鐵碎屑,此刻竟與虛空產生共鳴。
“咔嚓!”
一道銀白裂痕如鞭子抽來,阿爾託殘腿的傷口再度崩裂。
他悶哼着用盾牌格擋,青銅盾瞬間被削去半邊,但裂痕的軌跡也因此偏移三分。
這個發現讓他渾濁的瞳孔驟然收縮。
“原來……要這樣……”
當第二道裂痕襲來時,阿爾託突然鬆開盾牌,任憑其被絞成碎片。
在金屬爆裂的火星中,他縱身撲向裂痕交織最密集處。
虛空亂流撕開他的羊皮襖,卻在觸及胸口時被某種力量阻隔。
藏在衣襟裡的麥穗突然瘋長,金黃的麥粒化作鎖鏈纏住裂痕。
“是灰平原的麥子!”
阿爾託想起數十日前神明光輝之下綻出的新芽,突然明悟這是神明賜予的生機。
他抓住麥鏈,蕩過最後十丈,凍僵的手指摳進巖縫,終於翻上終年積雪的山巔!
剎那間,風停雪寂。
阿爾託癱倒在晶瑩的冰面上,看到七彩虹光自雲層垂落。
那光芒中緩緩浮現的身影比山脈更巍峨,琉璃色的法相與身後聖峰重疊,每一道衣褶都流淌着空間法則凝聚的星河。
“羅伊斯·艾弗裡之子。”
神祇的聲音讓冰晶共振出清越迴響:“你可知爲何能登頂?”
瘸腿青年掙扎着跪起,凍傷的額頭抵住冰面:“因您……早將答案埋在人間。”
陰雨之間,染血的麥穗從他指縫漏下,在冰面生長出嫩芽。
鄭均眼底掠過讚許。
這個鐵匠之子在第七重考驗時,竟察覺到他在灰平原故意遺留的生機。
當其他攀登者執着於武器與力量時,唯有阿爾託讀懂神明佈下的隱喻。
此子,智慧不凡啊。
“從今日起。”
鄭均擡手輕點,阿爾託殘腿的凍瘡化作銀色紋路:“奧利安聖峰之下當立王國,汝爲其主。”
山巔突然降下光柱,將兩人身影籠罩。
千里之外的人類部落同時看見天象異變,聖峰頂端浮現出巨大的王冠虛影。
當光芒散去時,阿爾託發現手中多了一柄青銅權杖。
杖頭鑲嵌着從自己傷口脫落的血痂,此刻已結晶成赤紅寶石。
阿爾託怔怔地望着手中那柄青銅權杖,杖頭赤紅寶石中彷彿流淌着未乾的血跡。
他殘缺的左腿此刻被銀色紋路覆蓋,竟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反而有溫潤的力量在脈絡間遊走。
就在他出神之際,鄭均琉璃色的法相忽然擡手虛握。
散落在雪地中的青銅盾碎片突然震顫起來,每一塊金屬殘片都浮起細小的空間漣漪。
阿爾託瞪大眼睛,那些被虛空裂痕絞碎的金屬,此刻正逆着時間軌跡重新拼合!
“叮!”
隨着清越的鳴響,青銅盾完整懸浮在空中。
盾面那些曾被阿爾託誤認爲普通裝飾的古老紋路,此刻正流淌着液態星光。
鄭均指尖輕彈,一道虹光沒入盾心,原本斑駁的銅鏽瞬間褪去,露出底下秘銀般的材質。
“此非人間凡鐵。”
鄭均的聲音讓冰晶簌簌作響:“當年隕星墜於聖峰,內核熔鑄成此盾。”
修復完畢的盾牌邊緣浮現出與阿爾託腿上相同的銀色紋路,中央赫然多出七道螺旋狀凹槽,正與他權杖頂端的寶石交相輝映。
阿爾託顫抖着接過盾牌,突然發現重量比原先輕了大半。
當他下意識將權杖靠近盾牌時,赤紅寶石突然射出一道光線,精準嵌入盾面中央的凹槽。
整面盾牌頓時透明如水晶,映照出雲層後若隱若現的星圖。
“此;‘奧利安之盾。”
鄭均的衣袂掃過盾面,那些星圖立刻化作實體投影:“此,當爲王國存續生物。”
說罷,鄭均的身影緩緩淡去。
阿爾託顫抖着握緊盾牌,望向神明逐漸淡去的身影,敬仰萬分,拜服道:“偉大的神明啊,您帶來了救贖,請爲屬於人類的國度起一個名字吧。”
雲層中傳來最後的諭令:“你既然登臨此峰,便以‘奧利安’爲名,建立奧利安王國吧!”
“謹遵神諭!”
阿爾託長拜不起,直至太陽落山之後,他才恭敬起身,帶着神明的祝福與‘奧利安之盾’,從容下山了。
而鄭均站在山巒之上,望着下山的阿爾託,嘴角不由上揚。
一個瘸腿的鐵匠之子,歷經千辛萬苦,爬上了聖峰,完成了神明的考驗,得到了聖盾所以成爲了國王的故事,足夠有傳奇性了吧?
如此,此奧利安聖峰之名,便可隨着故事口口相傳下去,足以讓這座山巒擁有巨大名氣。
畢竟每一座名山,除卻壯麗之外,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
甚至於,就算是這座山並不算壯麗,但只要有一個足夠傳奇的故事,照樣可以成就名山。
與人族初代國王息息相關的山峰,自然會成爲新的神山、聖峰!
“接下來,就看時間的點綴了。”
……
當阿爾託拄着青銅權杖、持有奧利安之盾走下聖峰時,所有的人類都看見了他殘缺的左腿纏繞着星河紋路,不由高呼‘國王’
人們俯身跪伏,稱他爲‘被神明選中的、充滿奇蹟的瘸腿王’。
得到了神諭的阿爾託團結了灰平原的人族,帶領了手下的士兵,征服了所有的人類城邦,在奧利安聖峰之下,灰平原之中建立起了足以容納五十萬人居住的巨大城池,因在此地接受神諭,因此冠以‘神諭城’之名。
阿爾託直言,國王的權力由神明授予,自己的權力來自於神明,因此,自稱爲‘沃爾凱尼亞、奧利安與德古之王’。
沃爾凱尼亞,乃是狼人王國所在的土地。
德古,乃是血族王國所在的區域。
至於奧利安,則是阿爾託下山之後,向人族宣傳,乃是神明許給人類的國家與生存之地。
他要徹底統一這片區域。
阿爾託由此創建了屬於人族這片土地的第一個國王,統一了人類的語言、文字,創造了體系,開始了農耕文明,將人類文明推演到了頂峰。
除此之外,阿爾託還將人類分出了階層,人民被分成了四個階級,第一階級、高高在上的,乃是國王與祭祀,作爲國王,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是神明在人間的兒子。而祭祀,則是國王與神明溝通的使者,掌握着神明的語言。
第二階級,便是灰平原上最初跟隨阿爾託的人類,在阿爾託建立王國的過程中立下功勞的貴族階層,阿爾託最初將他們分成公爵、伯爵、男爵三個級別,後來又衍生出了侯爵……即外來侯爵,名義上臣服國王,實際上游離於王國體系之外的獨立個體。
第三個階級,則是人類平民。
第四個階級,則是罪人,一切反對國王與貴族統治最後落敗之人以及他們的家人,都是罪人階級,要從事王國最低等的工作。
而在四個階級之下,還有不被列爲階級的第五階級。
即血族與狼人。
阿爾託建立了貿易體制,通過在登山之時看到的神明啓示,將黃金和白銀製定爲王國貿易的貨幣。
而後,阿爾託也制定了法律,嚴格約束百姓。
在全面發展之下,不過短短十年,人類的文明得以迅速衍生,人類繁衍昌盛,不斷壯大。
逐漸的,人們對阿爾託的稱呼,從‘瘸腿王’變成了‘立法王’。
在阿爾託成爲國王的第十八年,狼人終於意識到自己從前完全看不起的人類如今已經崛起,因此發兵征伐奧利安王國,兩國第一次爆發了大規模戰爭,數萬人在灰平原上大戰。
戰爭初期,人族雖然得以發展,但還是不如狼人的種族天賦,而就在關鍵時刻,阿爾託手持權杖與奧利安之盾,帶領人類反敗爲勝,一路反攻,直至打到了沃爾凱尼亞首都,滅亡了狼人王國。
而後,阿爾託又乘勝追擊,一路打到了德古,滅亡了血族。
至此,騎在人類頭上的狼人、血族淪爲了少部,從此只能躲藏在黑夜之中,躲避人類的追捕。
阿爾託成爲國王的第三十九年,人類正式成爲了這片土地的主宰。
而阿爾託這樣一個瘸腿的鐵匠之子,歷經千辛萬苦,爬上了聖峰,完成了神明的考驗,得到了聖盾所以成爲了國王的故事,也在整個土地之上口口相傳。
無數人對奧利安聖峰心馳神往,甚至狂熱的朝聖者打算登臨此山,接受神諭。
只不過在知曉有無數人想要登臨神山之時,阿爾託勃然大怒,表示神山神聖無比,只有血脈尊貴的王族才能登峰,賤民又豈能隨意攀登?
因此,其派出上千精兵守候在此,抓捕一切想要攀登奧利安神山的人。
輕者流放,重者斬首。
而後,阿爾託更加放縱,他驅使着大量的狼人、血族奴隸修建自己的宮殿,狼人白日干活、血族夜間幹活,而他本人,則是癡迷於酒色之中,待在宮殿之中,不理朝政。
伴隨着時間的流逝,阿爾託越發感覺自己力不從心了起來。
他開始恐懼。
作爲這片土地至高無上的存在,除了死亡,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值得他恐懼了。
阿爾託開始懷念,懷念年輕時那個雄姿英發的自己,懷念那個無所不能的自己。
他恐懼死亡,他想回到過去。
他想長生不死,他想成爲神明一樣的人物!
於是,他開始了瘋狂的尋找神明的道路。
他再一次登上了神山,在山上發瘋似的尋找,卻一無所獲。
神明,似乎早就已經離開了人間。
沒有找到當初的那位神明,阿爾託十分瘋狂,他開始寄託於其他神明,翻閱了大量上古時代遺留下來的典籍。
無論是人類上古時代的豐饒與豐收之神、戰爭之神,還是血族崇拜的月亮女神、狼人崇拜的混沌之父,阿爾託都給予了瘋狂。
在他統治的第四十三年和第四十八年這五年間,他都一直在執着於神明,在全國範圍之內修建各種神殿,甚至於放出詔書,但凡能找到神明並且讓自己見到的人,他將冊封其爲‘德古親王’,一躍成爲一尊僅次於自己的國王!
一時之間,無數人都投入了‘尋神之旅’,甚至還有膽大包天的騙子,利用了某些手段誆騙阿爾託,讓他誤以爲尋到了神明的蹤跡。
最厲害的一個騙子,甚至讓阿爾託將女兒嫁給了他,並且封他當了富庶之地的伯爵。
但後來,阿爾託發現這些人都是騙子之後,非常憤怒,將所有的騙子全都誅殺,讓他們體會到了王者之怒。
在阿爾託統治的第四十九年,阿爾託漸漸從尋找神明的狂熱之中恢復了神智,他開始回顧自己創立的國家。
原本蒸蒸日上的王國,如今已經變得一團亂麻。
阿爾託忽然清醒了過來,開始重振吏治,休養生息,讓王國再度繁榮。
就這般,又過去了兩年,整個奧利安王國已經開始慢慢恢復生機,而阿爾託王的生命,也已經走到了盡頭。
他冥冥之中,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感召自己。
於是他這一生,最後一次登上了奧利安聖峰之上。
在寒風凌冽的高峰之上,阿爾託滿頭白髮,皺紋如溝壑般爬滿他的臉龐,渾濁的雙眼覆着一層白翳。
他的懷中還抱着當年神明賜予他的‘奧利安之盾’,盾牌還是那麼熠熠生輝,但持盾的人卻已經年邁垂死。
阿爾託顫抖着身子,望向那曾經被賜予神諭的位置,低聲道:“神明啊,若是您對我的功績滿意,請再見我一次吧,就一次也好……”
他長嘆一聲,卻在恍惚間瞥見一道身影朝自己走來。
阿爾託頓猛然擡頭,儘管衰老的記憶已經遺忘了很多事情,但這道身影,卻被他牢牢的記在心裡。
“阿爾託,你做的不錯,身爲人類的第一位國王,你的名字,必將銘刻在歷史的豐碑之上。”
聲音響起,鄭均的身影出現在了阿爾託面前。
對於阿爾託,鄭均十分滿意。
當初的鄭均,還以爲這個鐵匠之子只是一個平庸的開創者,聖山之名還是需要時間的醞釀。
但沒想到,阿爾託竟然真的統一了這片殘破的小世界。
雖然,他藉助了自己的力量。
不過鄭均的心情大好,因此纔會出現,來見一見這位傳奇般的王者。
阿爾託顫抖的跪伏在地上,乾枯的手指在冰面上抓出十道血痕,他的聲音如同秋葉摩挲般沙啞:“永恆的神明啊,我祈求您,請將您杯中流淌的時光分我一滴。”
“你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鄭均道:“時間是所有人的敵人,就連神明也不例外,若是不能登臨彼岸,所有人都要死去。”
是的。
法相,也不是擁有永恆的生命。
只是鄭均現在年輕,不必爲歲月而擔憂。
真正能夠抗拒時間的,只有道主。
這也是他追逐的目標。
“我不甘心!”
阿爾託突然暴起,他殘缺的左腿爆發出最後的銀光,枯爪想要抓住鄭均的衣角,就像四十九年前他抓住麥穗鎖鏈蕩過虛空那般決絕。
然而,鄭均不躲不閃,他的衣袂卻化作萬千流螢散開,朝着所有四溢。
有隻螢火蟲停在他鼻尖,阿爾託渾濁的瞳孔裡倒映出令他窒息的畫面。
年輕時被他處死的朝聖者正用同樣的姿勢抓撓刑柱,而王座上年輕的自己嘴角掛着與現在如出一轍的恐懼。
“我不要死,我是王,我……”
阿爾託顫抖着囈語,他的生命,定格於此。
而鄭均的眼前,也是閃過一抹鎏金小字。
【‘崑崙魄’法相已償還完畢。】
見此情況,鄭均也不由得鬆出一口氣來。
十分順利,沒有任何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