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小二月看出西虹眼中哀悽頓時怔住。那神色,恍惚叫她憶起,前世,她在洗衣的髒水裡瞧見自己倒影,那雙眼如死灰,竟還能顯露出哀悽,正是如出一轍。
這是女子自慚,再配不上自己心儀那高潔男子的傷心。
現在憶起,那歲月仍叫她心中隱隱作痛,但小二月忙是甩了甩頭。都過去了,這一世,她可確保自己不再對樑允動心,絕不再重蹈覆轍。看着眼前的西虹,小二月卻還是感同身受,心疼起了這才方見不過時辰的青樓女子。
小二月不禁脫口問道:“看來姐姐是賣藝不賣身的,可曾想過,攢夠了錢,贖身奴籍?”
西虹的感傷被小二月打斷,詫異片刻,眼裡卻又另起愁緒。她沒有接話,眼神卻道出,要贖身奴籍談何容易。
小二月太清楚了,奴籍女子的悲哀,此刻肩頭還好似隱隱作痛。前世的她是放棄了,也不可能有那許多銀子給自己贖身。但西虹就不一樣了,只要有心,她該是不難攢錢,接下來的……
“今日能與姐姐結交,我覺着和姐姐可投緣。”小二月是真心想幫一幫西虹,也不是畫大餅,提出,“姐姐若願意當二月是朋友,可信任二月,家中父親在朝中尚有幾個朋友,之一便是戶部的一位大人。當然,姐姐還是要攢夠足夠的銀錢,先同秦媽媽贖回自己的賣身契,要脫離奴籍的事,我自好幫姐姐走關係。”
聽二月說着,西虹的心裡起了期待,不由看向樑凨璿,小二月也隨之看去。這一看,二女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若論關係,樑凨璿可是堂堂皇子,饒是與戶部的官員都不熟,但只要他端着皇子的架子吩咐下去,不過是區區一個青樓女子要脫離奴籍的小事,舉手之勞,又哪個敢不從?他若是有心,辦這事兒可比小二月簡單多了。
此時的樑凨璿卻是兀自飲酒,好似無心參與話題。
小二月想到了這點立即皺起了眉頭,看西虹眼裡再添哀悽。小二月忽然自責,明白自己好心辦了壞事。
其實,是不是奴籍,在最初的時候都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唯一心儀男子對自己的態度。
前世,樑允曾多麼重視,立即請旨聖上,要幫她免去奴籍。因爲樑允一心想要她做他的妃子。知道樑允的心意,即使事情一時辦不妥,小二月在等待的時候也不曾憂慮。
反過來,西虹眼裡能有着那麼濃對樑凨璿的愛意,想來二人定交往了很長一段時日。青樓女子皆被入了奴籍可是常識,樑凨璿又怎不知。他卻是從未提過,要幫西虹贖身免去奴籍?怕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傷心人不過是西虹這身不由己的可憐女子。
“嘖!”小二月不自覺砸了咂嘴,看向樑凨璿的目光倏見冰冷不喜。
負心漢!
小二月好歹只是在心裡罵道。
樑凨璿卻忽然皺眉看向了小二月,好似讀懂了她那眼神,正在心中罵他。再看向西虹,樑凨璿眉頭不展,黑瞳隨之幽暗。
其實樑凨璿清楚得很。他將西虹看做是知己,西虹看着他的目光卻漸漸熱烈,裡頭有着藏不住的愛意。他也曾想過,乾脆將西虹討回……皇宮嗎?
那不切實際的想法一簇就滅。不可能的。身爲皇子,尚在宮中,不曾娶妃,便要納妾,偏偏這第一個要納的就是青樓女子。不說父皇和母妃答不答應,他再是不受寵的皇子,朝員也定將多起抗議。
退一步,他還可將西虹贖身,不將她納入宮中,只爲她在京郊買座宅邸,金屋藏嬌。然而,樑凨璿已經知道自己的父皇多少還是在乎他的,這方法便也行不通。可悲的是,他說不準父皇萬一知道了會否動怒,一怒之下又會幹出什麼事。只是想想,區區青樓贖身出來的女子,被皇子金屋藏嬌,未免被悠悠天下人知道了去,惹出事端,不如趁事情還藏着,就叫這女子永遠消失……
更可悲的是,他偏偏知道,父皇幹得出這種事。
樑凨璿早就想過的,最終卻無法叫西虹涉險。說白了,他喜歡她,但並沒有那麼喜歡,沒有喜歡到非將她討回了家中去。他不來星月樓的時候,西虹也還要招呼其他客人,樑凨璿都不曾感到吃味。
他是負心漢嗎?樑凨璿承認自己辜負了西虹一片真心,有些自責,同時也是有些委屈。他可不曾承諾過西虹什麼,對西虹也一直是以禮相待。曾經起過的那心思,他卻也是身不由己。罵吧,哪怕被西虹當成是負心漢,他也只能是默默受了。
偏偏,卻是小二月指責他爲負心漢,他就很是在意,急於洗刷自己的冤屈。
“西虹,你若願意,我可當即爲你贖身。”樑凨璿認真盯着西虹雙眼說道。
西虹雙眼一亮,又起含羞,有些閃躲地喚了一聲,“公子……”那沙啞的嗓音也能如此嬌軟,是欲語還休。
下一刻,樑凨璿卻是繼續道:“還可給你一筆銀兩,看你是願意留在京中,或是到哪一座心儀的城中。遠離了京城,該是再沒人認得出你。你好買戶宅邸,後半輩子安生都好過過活,或許還能遇見個好男人,嫁了戶好人家……”
“譁——”地一聲,西虹頓覺被一桶冰冷的水灑透了全身。
他願意幫她,說得如此輕鬆,顯然要幫她從不是難事,但……他不要她!
“嗚……”西虹隱忍不住,淚水瞬間氾濫。
她再沒臉面留在此處,已是淚流滿面,卻還想着,先向樑凨璿和小二月賠罪,“奴家怠慢,請兩位多包涵。”說着起身一禮,再是逗留不住,哭着衝出門去。
樑凨璿沒有攔。小二月擡了擡手,卻告誡自己不該再多事,放了人出去,但多少使了個眼色,命賢香跟出去看看,以防西虹萬一想不開。
賢香意會,立即跟去。
房中只剩小二月和樑凨璿二人,都不說話,氣氛便是一時冷凝尷尬。小二月幾次偷眼打量樑凨璿,那眼裡的冰冷不再,卻更復雜。
她錯怪他了。他既不曾許過西虹愛意,又何來負心之說?但他卻也當真無情至此,絲毫念想都不給人留的……可也是爲了西虹好?
是吧。如此,對西虹纔好。小二月想,她都不喜的地方,又怎忍心西虹趟入那火坑。這不該有的念想,還是早早斷了的好。
忽然,小二月猛然起身,叫道:“亥時了?糟糕!我走了。”丟下這句,小二月幾步衝到了房門口,忽然又轉身,一禮道,“四殿下貴安,臣女告退。”說完,小二月頭也不回地匆匆走了。
樑凨璿一愣,隱隱聽見打更的高喊:“亥時到——小心火燭——”
其實,打更的從不曾到石榴巷。在這幾乎徹夜燈火通明的熱鬧地方,無人在乎過時間到了多晚。聽那聲音,估摸是從隔壁街遠處傳來。樑凨璿得以聞見,是常年練武,耳力靈敏。小二月竟然也聽見了。樑凨璿更加肯定,小二月也是個底子深厚的練家子。瞧她那腳步匆匆,倒也踏實不曾亂的。
樑凨璿遲了片刻,看看這屋子裡空蕩蕩的,垂了垂眉眼,也走出了房門。
近子時,大明宮門。
守夜的門衛兵趁着四下無人早已偷偷打起了瞌睡,忽然被人叫醒,還起了火氣,怒目嚷道:“誰?敢攪了老子……”話罵到一半,門衛兵忽然看清,眼前是四皇子殿下,頓時後悔,忙是跪下請罪,“卑職給四殿下請安,卑職出言不遜,請四殿下……”
“開門。”樑凨璿冷聲說道。
“是!”門衛兵忙是將宮門打開,看着樑凨璿緩步進了宮去,不曾再回頭看他,很是鬆了一口氣。這一夜,門衛兵都沒再敢偷懶,瞪眼守門到天明。
那門衛兵如何,樑凨璿卻不在乎,徑直回到了自己寢宮。不想,他剛欲寬衣解帶,一名小太監竟在門外道:“皇上請四殿下過去。”
樑凨璿詫異極了,沒想到聖上還等着他。不敢耽誤,樑凨璿忙是出門叫那面生的小太監領路。
小太監似有意提防,七拐八繞的竟走小路,不知不覺,竟將他引到了魏昭容寢宮前,便自離去。
此時魏昭容寢宮的大門也已關閉,樑凨璿並未敲門,猛一提氣,便是翻進門去。門內,虎子竟然等在這裡,突然見樑凨璿落身於前,也是極好規矩的不曾驚慌,只道,“請四殿下隨我來。”
魏昭容寢室只燃着微燭,聖上和魏昭容正坐在起居室軟墊上下棋。
虎子幾步靠近,剛欲通傳,聖上便是擺了擺手。虎子退了出去,樑凨璿也只能站在一側等候。
好半晌,聖上下了最後一步棋,細數了一遍棋盤,大笑道:“哈哈哈,又是贏了你半子。”聖上大笑,卻不是因爲贏了,而是在誇魏昭容棋藝不曾退步,更還懂得他心思,能確保只輸了半子去。
魏昭容聽了一時面上有些複雜,多是苦澀,嘆道:“皇上都不曾改變。”
聽了這話,聖上也複雜地看了魏昭容一眼。他怎麼可能沒變,只是在她面前,多少還能找回初心罷了。
“來來來,你也來陪我下一盤。”聖上突然招手樑凨璿道。
“夜深了,皇上明日還要上朝。”魏昭容勸道,“屋裡燭火暗,別再傷了眼睛。”
聖上聽勸,改口道:“那改日吧。改日定要你同我下一盤。”
樑凨璿不曾應答,一雙眼睛直視聖上,等着他問話。
忽然,聖上喚魏昭容道:“蓉兒,你說這孩子究竟是像你還是像我?”
魏昭容一顫,多少年不曾聽他如此喚過她,差點都忘記了自己本名,魏蓉蒻。此時再聽聖上喚她蓉兒,除了叫她驚訝,竟惹不起她心中絲毫漣漪。淡了的感情,終究在歲月裡淡透了的,再回不到當初。
“皇上說笑,璿兒是您的兒子,又怎會不像。”魏昭容並沒有想聖上期望的那樣再喚他一聲明善,回答得也中規中矩。
聖上有些失望,但面上不顯,問樑凨璿道:“你說,你是像你娘多些,還是像你爹爹我多些?”
樑凨璿好半天沒有回答,瞧着聖上,在想,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想他們三人能閤家歡不成?
“回父皇,孩兒的模樣該是兩位都像那麼幾分。”樑凨璿回答得更客套,還特指模樣,不談脾性。
聖上在母子二人那兒都沒討了好,心下多少不快,但他知道,這怪不得人家母子倆。唉——聖上無聲地嘆了口氣。
“璿兒你說說,這時候到了,你可有中意的屬地,或想像你幾位兄弟那樣,也留在京中?”聖上終於問出了今天的來意。
“我……”樑凨璿脫口差點要了邊疆的封地,但猛然改口道:“兒臣也想留在京中。”
“璿兒?”魏昭容詫異極了,甚至可以說是氣急敗壞的,喝道,“璿兒你可想好了?”
“兒臣想好了,不想同其他幾位兄弟特殊,暫時也可留在京中,請父皇賞賜宅邸,兒臣不日便搬出宮。”樑凨璿改變了主意,暫時還想留在這京城的大囚籠裡,但可早一日逃離皇宮這小囚籠,他還是心急若渴的。
聖上的目光閃了閃,瞧了魏昭容一眼,只道:“好了,夜深了,你們且都歇息吧。”說完,聖上緩步出了魏昭容寢宮。
他是獨自來的,此刻也是獨自去。想來,聖上偷偷來此,定是吩咐了華公公幫掩人耳目。
呵!樑凨璿嘴角不動,心中冷笑,看向魏昭容的眼裡卻不藏憐惜。樑凨璿可是心疼魏昭容,許久不見,那男人還要藏着掖着,生怕叫旁人知道了去。怎的,他都這麼大了,皇太子已經立了皇后嫡出的長皇子,還有樑允那盡出風頭的,魏昭容還不能得寵嗎?不過是不願意寵罷!
“璿兒,你怎可……”聖上走遠後,魏昭容捶桌嘆息。
“娘,方纔孩兒說了,不想同其餘兄弟特殊。”樑凨璿也只能再次以此爲藉口。
魏昭容搖了搖頭,又是搖了搖頭,一滴眼淚被搖落,終也只是趕人道:“我累了,你且回房去睡吧。”